第63节
见到谋士领着祁炎进到内院,几名拭刀的死士缓缓起身,如豺狼环伺,盯着入侵者。
祁炎知道这座青楼乐坊是琅琊王纪因的产业,也是他们私下联络和部署任务的据点。推开门,优雅的琴音传来,一名紫衣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几后,执着酒盏听琴女抚奏。
祁炎皱眉:纪因竟敢在这个时候私离封地,擅自进京。
“当初本王被贬幽州,与老侯爷一见如故,彻夜饮酒长谈,从家事到国事,一一细数,无不扼腕。”
琅琊王纪因一副富贵闲人之态,徐徐道,“那时本王就知道,本王与祁老侯爷,才是同类人。”
祁炎摩挲着酒盏,却并未饮下,眸中是看透一切的锋利,道:“王爷冒险来见晚辈,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纪因一抚掌,赞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只是不知将军官复原职,重回朝堂,可还记得当年老侯爷因何而死?可还记得将军深陷囹圄时,纪妧是如何羞辱将军?”
原来是来试探他的“忠心”。
祁炎心中冷笑,不动声色道:“此等屈辱,晚辈当然记得。”
纪因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本王与将军惺惺相惜,意图清君侧,可惜生不逢时,屡屡败绩!而今愿为天子拼死再搏,还需请将军看在昔日之盟的份上,与本王勠力同心。”
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后半句才是重点。
祁炎倒想看看他意欲何为,便起身道:“不知王爷,想让晚辈如何?”
“并非什么大事,听闻羽林军左郎将一职空缺,将军只需向朝廷举荐一个人。”纪因笑道,“虽然祁将军主司边塞军权,但举荐区区六品武官,对祁将军来说并非难事。”
乌云蔽月,京都城一夜风起。
目送祁炎离去,谋士从阴影中转出,躬身道:“王爷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祁炎去做,是否太冒险了?据属下所知,这位将军近来和永宁长公主走得颇近,俨然不是‘虚情假意’能解释得通的了。”
“他动了情,就有了软肋,未必不是好事。你以为按照纪妧的性子,得知祁家背地里的小动作后,还会安心让他娶三公主为妻?”
纪因徐徐一笑,以悠然笃定的语气道:“反贼就该与反贼同道,他既舍不下权势和仇恨,又想名正言顺娶敌人的妹妹为妻,便只有和本王合作,推翻纪妧的政权,将帝姬变成他的战利品。”
谋士道:“属下始终觉得祁炎并非王爷想象中那般好控制,只怕万一。”
纪因哂然:“权谋这张网,进来容易出去难。即便万一他萌生了背信之心,本王也可用永宁要挟,逼他就范。”
谋士恍然,拱手道:“王爷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
镇国侯府中,祁炎屈腿坐在石栏上,以棉布拭剑。
目光扫过晃荡的玄色剑穗时,如坚冰暖化,目光在上面久久停留。
“左郎将虽只是六品,却担任着守卫皇城之责,你不会不知琅琊王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应允?”
听到祁炎的计划,宋元白一副如遭雷劈的震惊神情。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也不会管祁炎和谁合作,但现在,祁炎明显对纪初桃动了情……
若按照琅琊王的指示去做,必会间接伤害到三公主纪初桃。到那时,他们的感情还有未来么?
“即便只是在利用琅琊王,你这盘棋也赌得太大了。”
尽管知道祁炎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宋元白依旧提醒道,“三公主知道此事么?将来你举荐的这个人随同琅琊王起事,即便你未直接参与,也是同谋,到那时三公主定是……”
“话太多,聒噪。”
祁炎专心拭剑,淡淡道:“你以为,只有纪因擅埋棋子?”
“什么意思?”宋元白一愣,随即讶然道,“该不会是,琅琊王以为掌控了你,但事实上……是你掌控了他罢?”
这也太可怕了些!
究竟要怎样的城府和能力,才可以将这么多条线玩转于股掌中?
祁炎却是回剑入鞘,皱眉打断宋元白的推测:“盂兰盆节还有几日?”
“五天后,怎么了?”话题转得太快,宋元白有些跟不上祁炎的思路。
不知想到什么,祁炎嘴角弧度轻扬,心思俨然跑偏,吩咐道:“去将西街的天灯全买下来,盂兰盆会,我要带她去放天灯。”
宋元白亲眼目睹他的脸色如何由冷到暖,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噫,好酸!
第54章 天灯 我找到自己的信……
中元节, 盂兰盆会。
自纪妧辅国的八年来,为增国之自信,稳固民心, 对各教风俗皆取包容之态,故而京都节日能博采众长, 佛道共存, 极其繁盛热闹。
祁炎提前好几日便约了纪初桃来逛盂兰盆节, 时值戌时夜幕, 马车走走停停,人潮拥挤,一路上有看不完的热闹。
到了约定的坊门前, 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脚刚落地,便听见挽竹“咦”了一声:“殿下, 那不是平阳乡君么?祁将军怎么和她在一起?”
纪初桃顺着挽竹所指的方向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抱臂立在坊门下的祁炎,以及站在他对面的青衣贵女。
“平阳乡君?”纪初桃不太能认人, 见的人那么多,不是每个都要放在心上的。
不过, 她却觉得这位乡君的脸甚为熟悉。
挽竹小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今年春祭躬桑,这位平阳乡君就总是往您和祁将军身边凑,晃荡了好几次,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挽竹怕伤主子的心, 并未将话说得太直白, 可看眼前之景,平阳乡君一副含羞带怯又故作矜持攀谈的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觊觎祁将军的美色!
想到此, 挽竹愤愤不平,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一口。祁将军明明是三殿下的人,平阳乡君明知如此还撬殿下墙角,太不要脸了!
纪初桃拢袖站着,澄澈的眸中不见丝毫阴霾,满满盛着祁炎颀长高大的身影,定了定神,便朝二人走去。
……
平阳乡君随家眷出来放灯祈福,远远地瞧见祁炎站在坊门下,正同几名近卫打扮的下属交代着什么。
庸碌来往的人群中,他一袭笔挺的黑色武袍,镂金护腕和墨玉腰带,仿若鹤立鸡群,英气逼人。
平阳乡君几乎立刻被他攫取了视线。
虽然躬桑那晚在溪水边,祁炎没有接受她的鼠灰斗篷,但平阳乡君心里的念头并未就此作罢。她想着,那时祁炎还是三公主的“侍臣”,怕三公主嫉妒,不敢接受别的女子的好意也实属正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恢复自由身,不必仰人鼻息、看三公主的脸色过活。既是如此,她此时前去搭话,祁炎应该就没理由拒绝了罢?
何况,她的家世样貌皆属上乘,若有机会更进一步,那于两家而言皆是再好不过的了!
思忖时,祁炎和下属说完了话,下属推着一车油布盖着的东西远去,而祁炎则独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平阳乡君立即寻了个理由避开护卫和嬷嬷,下车朝祁炎走去。
“好巧,在这里遇见将军。”平阳乡君莲步向前,装作偶遇的样子。
祁炎扫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眼睛带点不近人情的凉薄冷意,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倚墙抱臂。
自始至终,连一句客套的回应也无。
平阳乡君有些受挫,又觉得祁炎冷淡的样子与旁人不同,格外吸引人。她又露出自认为完美的微笑来,邀请道:“将军也是来放水灯的么?我知道有个好去处,看灯最是方便,若将军不嫌弃,我带你前去。”
祁炎抬眸,幽黑一片,总算将视线落回搭讪的女子身上。
被他用那样深邃的眼睛注视,平阳乡君不自觉嗓子一紧,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然而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传来,不耐道:“你谁?”
他竟是……压根就不记得自己了!
平阳乡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无比。长这么大,仗着样貌和家世,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无视她,也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傲慢又冷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拂袖就走,可强烈的不甘却让她的双脚钉在原地。
她想告诉祁炎:他怕是一辈子,也遇不到像自己这般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了!
然而还未张嘴,却见刚才还冷冰冰的祁将军忽的站直身子,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眼中的寒霜融化,凉薄的唇线上扬,化作点点笑意爬上眉梢。
“来了?”他道,语气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
平阳乡君呆了,她从未见过祁炎这般温和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
她咬牙,转身顺着祁炎笑望的方向望去,却在见到来人时面色一僵。
灯火下走过来的少女一袭杏粉夏衫,玲珑窈窕,嫣然秾丽,初见之下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天然娇艳,连头发丝和衣角都像是发着光似的耀眼。但这种美并不刺目张扬,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恬静矜贵的气息,那是帝王之家独有的风华气度。
平阳乡君自恃貌美,可她那脂粉敷就的妆容在纪初桃的天然绝色面前,就如泥石一般黯然失色。
她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心虚着,方才搭讪的气势全没了,低声行礼道:“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纪初桃与祁炎交换了个带有笑意的眼神,方回首望着鼻尖冒汗的贵女,轻声道:“本宫今夜便衣出行,不必多礼。”
节中夜市人多,祁炎自然而然换了一边站立,将纪初桃护在道路里边,避免她被行人冲撞。
平阳乡君看在眼里,暗自绞紧了手指:为什么?!祁炎已经不是纪初桃的面首了,为何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地护着她?
堂堂镇国侯世子,难道一点也不知羞耻么?
纪初桃眼眸通透,将平阳乡君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她笑道:“本宫有一件织霞衣,做工精细世间独有,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今夜见乡君容貌出众,不若将织霞衣赐予乡君,如何?”
平阳乡君骤然抬头,疑惑地看着纪初桃。
虽说帝姬心情好时,赏赐随行臣女一些珠宝锦缎以示喜爱也是常事,但她方才公然与帝姬曾经的男宠搭话被抓个现行,已是犯了禁忌,即便纪初桃再温吞好脾气,也不该于这种尴尬的时候行赏……
平阳乡君摸不清纪初桃是何意思,便垂首婉拒道:“殿下心爱之物,臣女位卑人微,怎敢横刀夺爱?”
话刚落音,平阳乡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唰地褪个干净。
是啊,祁将军亦是三公主的“心爱之物”,即便她不要了,也轮不到自己去抢!
纪初桃嗓音轻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重话,平阳乡君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跳梁小丑般自取其辱,平阳乡君咬着唇匆匆行礼告退,几乎落荒而逃。
算她不笨。纪初桃舒了口气,转过头,对上祁炎蕴着深沉笑意的眼睛。
“笑甚?”她问。
祁炎依旧抱着双臂,俯身靠近些,低声道:“殿下好厉害,话中玄机,令人惭颜。”
“这也值得夸奖,在你眼里,本宫是有多无用?”纪初桃有些不好意思,恼了他一眼,问道,“乡君方才,在和你聊什么?”
她永远都是优雅温柔的,干净通透,没有一丝难看的妒意,祁炎需很仔细,才能听出她隐藏在夜色中的、内敛的在意。
祁炎长眉一挑,故意朝纪初桃道:“她说,要带臣去看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
祁炎似是不满,将她堵在坊墙的阴影下,皱眉问道:“殿下不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