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出书版) 第53节

  赵奢却是哼也不哼一声,朗声道:“蔺大夫不必管我。”又冷笑道:“我今日方才知道,原来秦国真正主政的是白起将军,秦王和相国还没有发话,你就抢先要动手了。”
  秦昭襄王脸色一变,喝道:“白将军,不可无礼。”
  相国魏冉见大王面上有拂然之意,知道赵奢刻意挑拨离间的话起了作用,忙使个眼色,命白起放开赵奢。
  秦昭襄王写信给赵王,提出用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无非是想要惹是生非,虽然向往和氏璧的风采,若真要用秦国十五座城池来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是他亲眼看到了和氏璧后,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拼死要夺取它——它的那种质地和光泽,当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有它,就仿佛芳华绝代的美人的诱惑,令人无法抗拒。
  秦昭襄王心中反复盘算,究竟还是爱惜玉璧,怕蔺相如就此撞碎,弄得个一拍两散的结局,连忙道歉道:“等一等!使者君何须如此?寡人怎么敢失信赵国呢!来人,快取地图出来,为使者君指出预备给赵国的十五座城池。”
  魏冉上前一步,正待说话,秦昭襄王向他点头,示意心中有数。
  蔺相如却道:“不用了。大王,和氏璧是稀世珍宝,天下人无不想得到它。我国大王虽然也爱不释手,但却不敢得罪大王,所以临派臣出来时,斋戒五日,并且将群臣全部叫来,向玉璧拜辞。如今大王也应该斋戒五日,准备隆重的迎璧仪式,臣才敢献出和氏璧。”
  魏冉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蔺相如,你好大的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们秦国大王!大王,请立即下令将赵国使臣一行拿下,押到市集斩首示众,以昭我秦国之威。”
  蔺相如脚下凛然不动,只将手中的和氏璧高高举起,对准柱子。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旁倾水池中的滴水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昭襄王心道:“赵国使臣如此无礼,当殿对寡人不敬,其实倒是一件好事,秦国正好有了出兵赵国的借口。寡人可以下令将赵国使臣一行全部处死,再命白起率大军攻打赵国。可是为什么寡人心中就割舍不下那块玉璧呢?”
  他心神不定,凝视了和氏璧好大一会儿,目光终于还是柔和下来,道:“好,寡人答应斋戒五日。”命内侍将盛放玉璧的木盒递还给蔺相如,道:“请赵国使臣先回驿馆休息,五日后再在章台举行迎璧仪式。”
  蔺相如脸上亦不见喜色,平静如初,躬身道:“多谢大王。”
  秦昭襄王又叫住赵奢,问道:“你既是赵氏,可是跟赵国代相赵固有什么关系?”赵奢道:“赵固正是先父。”
  秦昭襄王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寡人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有些眼熟。你的身形、眉目,倒真跟赵固有几分相似。”
  昔日秦武王与勇士孟说比赛举鼎,秦武王失手砸死了自己,秦武王无子,诸弟争立,但秦惠王八子江芈棋高一招,命弟弟魏冉控制了王宫禁军,随即杀死夺位的众公子,预备立次子公子市为秦王。江芈所生长子公子稷当时在燕国为人质,赵武灵王听到秦国内乱的消息后,立即派代相赵固率兵迎公子稷入赵,又一路护送到秦国,用武力要挟江芈改立公子稷为秦王。江芈因内局未定,不欲外结战火,只得如赵武灵王所请,改立长子赵稷为秦王,是为秦昭襄王。赵武灵王虽然是出于赵国的利益考虑,但论起来还是对秦昭襄王有大恩,秦昭襄王一直对现任赵王不豫,就是因为赵惠文王困死了赵武灵王。
  秦昭襄王当年由赵固护送到咸阳,二人风雨相伴,也算得上是交情亲密的故人。他忽然认出赵奢是赵固之子,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百感交集,最终改变了派人在半途强力夺取和氏璧的想法,道:“赵君先回驿馆歇息,回头寡人得空,再专门设宴好好款待你。”
  赵奢道:“多谢大王。”
  08
  蔺相如一行刚下章台,白起便带士卒追了上来,道:“白某奉命护送几位回去驿馆。”
  蔺相如料来对方无非是要监视软禁自己,以免和氏璧有失,当即点点头。
  出来却胡门时,一名内侍迎上来道:“你们是赵国使臣么?太后请几位到咸阳宫相见。”
  太后即是当今秦王的亲生母亲江芈,也是秦国的实际掌权者,人称宣太后。这位宣太后行事任性,常常令人瞠目结舌。某一年,楚国攻打韩国,韩国早已经臣服于秦国,便派使者尚靳向秦国求救。尚靳是韩国有名的辩士,口才出众,到咸阳后,用一番唇齿相依的道理说服了秦昭襄王。秦昭襄王预备出兵救韩,宣太后却不同意,还将尚靳召进宫中,让他当面解释。尚靳又将韩、秦两国“唇亡齿寒”的大道理说了一遍。宣太后道:“本太后当年侍奉先王,先王一旦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就觉得沉重无比,疲惫不堪;但先王将全身都趴在我身上时,我反而觉得很舒服,这是什么缘故呢?其实是后面那种姿势对我比较有利。现在秦国去救韩国,兵不众粮不多,不足以解救韩国。但若真要兴师动众的话,我们秦国日费千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1”语惊四座,口齿伶俐的尚靳非但无言以对,还当场流下了眼泪。由此可见宣太后之为人何等放纵。
  1此话原文为:“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宣太后以性爱动作为喻言国家之“利”,于史绝无仅有。清人王士祯评论道:“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蔺相如料想宣太后忽然召见,必定与和氏璧有关。他不欲再起风波,推谢道:“臣刚刚拜见过秦国大王,正要回驿馆为迎璧仪式做准备,不如改日再去拜见太后。”
  白起为相国魏冉从士卒堆中发掘,是坚定的太后一党,冷眼喝道:“太后召见,岂能不去?”喝令士卒拥了蔺相如几人,强行带来咸阳宫。
  09
  咸阳宫位于咸阳城北的二道原上,地势高爽,南临渭水,北倚高原,居高临下,控制全城。这座王宫布局严谨,仿效天上的紫宫而建,宫门四开,如天子星再现人间。
  蔺相如等人被带到一座名叫“六英之宫”的台榭。内侍命余人留在殿外,只带蔺相如一人进去。
  赵奢生怕宣太后心存歹意,忙道:“我既是副使,也是蔺大夫的贴身侍卫,一定要在蔺大夫身边。”
  他的兵刃已在宫门处被侍卫缴去,内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约见他有忠心护主之心,便点头同意。
  这处六英之宫其实是一处寝殿,两边的墙上绘着彩色的壁画,正首的方形大帐中放着一具象牙床榻,床榻上半躺着一名紫衣妇人。一名年轻的彩衣男子正伏在妇人的脚下,为她轻轻捶腿按摩。那男子面如白玉,眉若翠羽,齿如含贝,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
  内侍上前禀告道:“太后,赵国使臣到。”随后通报了蔺相如的官职和名字。
  那紫衣妇人正是江芈,她已年过六旬,但因为长期生活优裕,驻颜有术,迄今发如乌漆,没有一根白发,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模样。
  江芈闻报,挥手命那彩衣男子退开,坐起身来,问道:“蔺大夫手中捧的可是和氏璧?”蔺相如道:“正是。”
  江芈笑道:“你能捧着和氏璧进去章台,还能捧着它出来,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了。”蔺相如道:“臣没有什么本事,全因为秦国是守信之邦,秦王是守信之人。”
  江芈登时“咯咯”大笑起来,道:“秦国是守信之邦?这话本太后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趣,当真有趣。”
  蔺相如和赵奢见她言行随意,对秦国的声誉似乎并不如何维护,颇为惊骇。
  江芈道:“蔺大夫,你这就将和氏璧取出来,让本太后好好看看。”
  蔺相如心中有所犹豫,迟疑不答。
  江芈笑道:“怎么,你怕本太后看过和氏璧后会不还给你么?你身在秦国,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我若真要强行占有,你又能奈我何?难道还要把你在章台大殿上对付秦王的那一套又重新搬出来么?你前后左右都是我的人,怕是你没有机会举璧撞柱了。”
  蔺相如道:“太后何必苦苦相逼?秦王已经答应斋戒五日,五日后举行隆重的迎璧仪式,到时太后再见和氏璧不迟。”
  江芈道:“和氏璧本是楚国之物。本太后在楚国时,曾经见过两次,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它忽然重现人间,倒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来,我是非瞧不可。魏丑夫,你去替本太后把和氏璧拿过来。”
  蔺相如一听那彩衣男子原来名叫魏丑夫,心道:“这美男子应该就是魏国进献的公子魏丑夫了。”
  原来江芈自当上王太后后,生活尽情放荡,养了许多情夫。她美貌出众,以前在楚国时就有“楚国第一美女”之称,加上王太后的身份,许多秦国大臣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就连来秦国朝见的桀骜不驯的义渠王1也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此约束部落,不再侵扰秦国边境。秦国日益强大,魏国一再割地求和,仍然阻挡不住秦国的蚕食。后来还是魏王听取劝告,投江芈所好,选了一名名叫魏丑夫的公子,作为特别礼物送到咸阳,专门侍奉宣太后。这魏丑夫虽名字叫丑夫,却是魏国有名的美男子,体貌娴丽,俊美无双,与楚国大夫宋玉并称为“天下两大美男子”。魏丑夫虽是魏国贵公子,却善于奉迎,服侍得江芈舒舒服服,她心悦之下向秦王发了话,秦国这才没有继续进攻魏国。因而时有俗语称:“一相十城,不及一魏丑夫。”“一相”是指秦惠王时的秦国相国张仪,他用连横之计,破其师兄苏秦之合纵,一度被关东六国纵约长齐宣王悬赏十座城池买他的人头。“十城”则是指魏国不断被秦国鲸吞,先后失去十余座城池。而当魏丑夫侍奉江芈后,秦国停止了攻打魏国,改为借道韩、魏攻打齐国。
  1义渠:戎族部落,春秋战国时国都于今甘肃宁县。战国以后,义渠也称王。有城数十,国势强大,与秦国争战不休,各有胜负。公元前306年,秦昭襄王即位,因年幼无知,义渠亦从旁虎视眈眈。为去掉秦国的后顾之忧,宣太后江芈遂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义渠王姘居,三十年后秦国势力已经强大,始诱杀义渠王,灭其国。
  魏丑夫应命上前,径直来取蔺相如手中的木盒。赵奢抢过来将他推开,喝道:“秦国是天下大国,太后是秦国之母,怎可做出这等强盗之事?”
  他这一下出尽全力,魏丑夫被推得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江芈道:“咦,你这个孩子倒是很有几分气力。你叫什么名字?”赵奢道:“臣名叫赵奢,是蔺大夫的副使。”
  江芈见他一身胡服,英姿挺拔,长身玉立,很是欢喜,温言道:“赵奢,你先退开,本太后有话对蔺大夫说。”赵奢却挺身不让。
  江芈“扑哧”轻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傻得厉害,本太后如果真想要和氏璧,你们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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