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疆(六)
可郎卡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们是一家人。爱莎流下泪来,哽咽地道:格来真地很幸福!我为她高兴,为你们高兴!哎,她亲爱的哥哥!他从来没告诉过自己这些。假如那时哥哥和格来的孩子再出了事,她还怎么活得下去?她真是太自私了。
普达娃见爱莎脸上的表情,也明白她在想什么,因为爱莎都告诉过他,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抚摩她的背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说道: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他们都那么爱你的……
同一天,金川收到了爱莎在回疆写的平安信。这个晚上,郎卡和格来坐在碉楼顶层的露台上,看着黑夜里灯火满山的勒乌围,郎卡也在想妹妹,不免亦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阿帕怒气冲冲地走后,阿妈教土兵们散了,将他扶起来。他对阿妈说:对不起,我和爱莎都瞒着您,让您伤心了。阿妈流下泪来,双手握着他的双手,他也无可安慰,心里又十分担心格来,便道:阿妈放心,爱莎会很安全,我绝不会让她出事。她会和我通消息的,一有消息我就告诉您,那五个土兵回来,我们还会知道得更详细。阿妈点点头,道:我没事,你不用答理老头子,快回去看看格来和孩子,千万别再出事。擦了眼泪,转身和老妈妈们走了。
他匆匆回了自己的碉楼,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进了卧房,只见格来蜷缩在炕上一角,穿着深色蓝布斜襟的单宁小花睡衣,拥着被子,在低声哭泣,旁边两位老妈妈在安慰她,给她擦眼泪。两位老妈妈看见他进来,忙上下打量,见他没有受伤,都高兴地咧嘴一笑,又问爱莎,土司家的老妈妈和婢女都是土兵的家眷,按日子和时辰轮流来土司家各房里当班。他也微笑着对她们点点头,教她们放心,说爱莎没事,她们可以回家了。于是两人出去带上了门。
他立刻上了炕,去将格来搂在怀里,哄她道:我没事,阿帕没有对我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格来这才发现他回来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见他确实没事,紧紧地抱着他,放声大哭。他心里酸楚又感动,不停地哄她,给她抹眼泪,连声说道:没事,别怕,我没事,别哭……
格来哭个不住,她的无助和忧伤,从先前在敞坝上哀求阿帕开始,便让他想起才走了几个月的格送,仿佛没几日前,他才换下旧衣?心里十分苦涩起来。他把头轻轻地贴在格来已隆起的肚子上,里面起了一阵胎动,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但不让格来看见。
格来抱着他哭了许久,才收了眼泪。他早已收了泪,用袖子给她好好擦了擦脸,对她微笑道:喝点水?接着下了炕,自己先倒了水喝了,然后给格来倒了一大杯,看她骨嘟骨嘟喝水的迫不及待,心里又一酸,她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比爱莎还小呢……
喝水之后,他说:睡吧。格来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抱着他的腰。于是他也伸出手去,理格来的头发。格来在他怀里微微的发抖,他心里一动,在炕沿儿上坐下,抬起她的脸来,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他很久没有亲她了,格来在他怀里娇喘起来,他感到丹田里一股热气升腾上来。格来累了,要让她早点睡……又想,爱莎不知道到哪里了,拉萨太远了,她偏要去……
他移开了自己的脸,抬起头来,只是搂着她。格来又开始流泪。他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不舒服?格来摇摇头,道:我就是想哭,爱莎……说着,更紧地抱住他,低声啜泣,她腹中的孩子贴着他在动……他觉得那热气又回来了,而且升腾地更高,伸出手去,隔着睡衣,抚摸她的肚子。格来停了哭泣,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眼光,道:爱莎的事有我,你别担心。累了吧,今天早点睡。格来乖巧柔顺地点点头。于是他扶她躺下,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上。再打水,自己洗过,躺到被子里后,说道:快睡吧。然后转过身去,自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是睡着了,朦胧中听见背后有哭声,心里一惊,立刻醒了,翻过身,见格来对着他在流泪,他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孩子……格来摇摇头,伸出手去抱着他。他于是由她抱着,格来停了哭泣。抱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格来,我……格来立刻仰头看着他,更紧地抱着他……
她仰起的少女脸庞像满月那样,带着依恋和期许,她妩媚的眼睛,璀璨如星,他觉得自己高筑的防线全线崩溃,被潮水般灭顶而入的欲望全面主宰,她睡衣上那些温暖的红瓣黄蕊的小花在眼前无限放大……
他被包裹在一个逼仄又温热的蚕茧里,可以看见外面透入的光亮,那是桑叶的间隙?他在里面奔腾躁动,直想冲破这蚕茧,冲入那光亮里……格送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她说:你要好好地过日子。爱莎的脸也在他眼前浮现,她说:哥哥,你要忘记伤心事。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了格来阖着眼睛的小脸,她还是侧躺着对着自己,还在低泣,却是另一种低泣。她鼻尖沁出了汗珠,咬着唇,忍不住发出的细细索索的声音,如泣如诉,教人销魂,双手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格来已经十六岁了,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稚气未除的小姑娘,她的脸上生出一层细细的绒毛,身体像白面团一样柔软地膨胀了,她的四肢也积蓄了一些脂肪,变得丰满,她比三年前长高了一个头。去年开始,因为格送身体不好,他夜夜睡在格来的碉楼里,格送也要他去。但直到这个晚上,他才突然觉得,格来是大姑娘了。
而且,而且,她的肚子也大了,那里面是他的孩子。他一直觉得难以置信,当年那个小阿妹竟然也有了他的孩子,因为穿着外衣的时候看不出来,所以也是直到到这个晚上,他才觉得这件事真实而清晰,近在眼前……茧里越来越温暖了,他觉得自己要炸裂般,不停地躁动,在四壁上横冲直撞,突然,格来发出一声柔和的尖叫,他的眼前倏然一亮……
热气全部消散了,他置身在无边的光亮里了,身周再没有绿色覆盖着的桑叶,也不是竹篾编的青簸的粗糙坚硬,只觉得软绵和清凉,他换了一副轻盈自在的躯体,像是浮在水面上……他睁开眼睛,侧过身来,格来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也正看着他,眼睛成了水汪汪的亮晶晶,她的脸鲜活红润,那些细小的绒毛贴在上面,似乎能掐出水来!呵,真是在水里!
他又想避开这双眼睛,于是凑上去,亲在她的眼皮上。他刚要移开,格来伸手抱住他,闭上眼睛,低声道:不要走……亲了一会儿,他平躺回去,格来又开始流泪,睁开眼睛,伸手在他光滑紧致的胸膛上轻轻移动。
他突然明白了,因为怀孕,格来心里本就有一种害怕,尤其是她的姐姐再不在身边了,她毕竟年纪小,且是她家最小的孩子,一直被家人爱护着。而她在现在这个家里,最亲近的人,除了姐姐就是他。所以阿帕要抽他,她才那么激动。
婚后,他们一直住在噶尔崖,原先是因为格送想单住,后来战事开始,他必须据守那里。战后格送很快去世,他才搬回勒乌围,一个原因是父母和爱莎都要他离开伤心地。当然,父亲将更多的事交给了他,他变忙了,且常和爱莎待在一起吃喝说笑,因为他们兄妹也分离了好几年,还因为面对格来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看见她就会伤感并自责……
格送去世后,勒乌围举丧,格来被娘家接回去住了两个月,直到害喜过去了才送回来。格来回来后,他和她也只在晚上见面,基本是在睡前,每天他一上床,格来就在后面抱着他,但他都不转身……虽然阿妈和老妈妈们都告诉格来,说怀孕生子是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已经长大了,不要害怕,但她们和她只相处了两个月,包括勒乌围,对格来来说,全都比较陌生。
格来痛失了她的姐姐,一样心伤她的姐姐,而且她还有一种不能对人言的情绪,和他一样的期盼又恐惧,或者还有她娘家对土司家的歉疚。她被送回来时,格来的母亲说,土司家对他们那么好的,格来以前一直没孩子,怀孕又不是时候,但格送没做到的事,就让格来来做,他们在家里专门请了释比做法事,保佑格来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阿妈后来告诉他,岳母还说,如果有需要,就给他们送信,格来的哥哥会来接格来回去,只要对孩子好。阿妈说勒乌围一定会照顾好格来的。然后流泪看着他,问道:你明白吧?他们都是为了你。他没说话,格送,在他心里。
还有,爱莎和阿帕最近几乎闹翻了天,格来并不清楚,阿妈吩咐全寨上下都不准告诉她。这段时间,自己和她是自觉和不自觉地疏远了,今晚睡前他吻她的时候,连他都觉得他们俩陌生了。她大概以为他不要她了,又在今日受了惊吓,才会哭个不停,紧紧抱着他不让他走。
他知道,格来不明白,格来的家人也不明白。刚才,她也误会自己了……她从娘家回来后,许是因为有了孩子,更加饱满鲜美,还有一种不经意流露的慵懒,而爱莎才是小姑娘,他真正的妹妹。她晚上在敞坝上哀求的时候,他就觉得胸口被猛然击中了一般。在场那么多男人,他心里就有一种不快,好在阿妈来了,教她走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觉得血从针眼里直冒出来,连带他要被撕裂的愧疚感,耳畔响起“花夜”那天格送唱的那首歌“我送阿哥一双云云鞋,阿哥穿上爱不爱?鞋是阿妹亲手绣,摇钱树儿换不来;我送阿哥一双云云鞋,阿哥不用藏起来;大路小路你尽管走,只要莫把妹忘怀”……他闭上眼睛,拿住格来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说道:从明天起,你跟着我。格来不置信地看着他,他对她微笑了一下,亲在她头顶,格来破涕为笑,吁了口气……
他抱着格来睡了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但第二天起床后,格来又开始哭,似乎还是满腹委屈。大夫诊断后,莎罗奔夫妇很是焦虑,两个老妈妈跪地痛哭,说全是她们两的错,就不该告诉格来,要是孩子……可怎么办?他把她们扶起来,说自己会把格来带在身边,不会有事。阿帕阿妈也都赞成。离开的时候,阿妈边走边骂阿帕,说本来大家就在伤心……,要是格来因爱莎出了什么事,她再无颜面对亲家,只能自杀谢罪……
他知道阿妈省略的那两个字是“格送”,他知道,阿妈很自责,但她说“自杀谢罪”这样的话,他心里是吃惊的,阿妈竟然如此自责?!所以他再不许寨子里提“格送”。格送,在他心里。
之后,他在主楼办事时,格来就和老妈妈婢女待在主楼的一间卧室里,刺绣,做鞋做衣服,或者聊天休憩,他有空时就来看看她,和她说说话。他出门也带着她,还一起去了土基钦波庙祈愿。到了后来,她的情绪早已稳定,但因为二人已经习惯相伴,所以她还是跟在他身边,只是不跟着出门了。那真是一段伤心又甜蜜的日子……
格来见郎卡端着茶碗,一边小口慢饮酥油茶,一边看着自己,于是抿嘴一笑,走到他身后,俯下身去,揽住他的脖子,笑问:你在想什么?郎卡放了碗,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那就是蚕茧外的光亮么?也微微一笑,道:你怀索诺木的时候。说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格来有点儿意外,然后温柔地笑起来,站直了身子,双手还放在他肩上,看着远方,说道:索诺木可想姑姑姑父了,天天问,天天摆弄爱莎买的木刀木剑,用姑父教他的招式和他的小跟班们对打,吃饭睡觉都要一遍遍地催。萨萨说姑姑长得太好看了,天天对着镜子,学姑姑的打扮和走路的样子……
她也记得,那时候,她流了好多泪,为了所有人。怀孕的不适和身体变化让她很恐惧,然后她一想到爱莎阿姐跑去遥远陌生的地方做圣女,一辈子孤苦无依,更觉得心里揪着难过……那时候,她叫郎卡作“郎卡阿哥”,叫爱莎作“爱莎阿姐”。爱莎以前叫她格来,这次回来才开始叫她嫂嫂,尤其普达娃也这么叫她,她其实不怎么习惯……
她从娘家回来后,郎卡不怎么理她,却和爱莎有说有笑,她知道郎卡喜欢的是阿姐心伤阿姐,而且她怀孕了,不好看了。郎卡终于说带着她,她才安心。那时候,她成天都想挂在郎卡身上,她觉得郎卡是她最亲近的人,只是她孩子般的依赖自然变成了对郎卡的诱惑,要让一个男人压制对她这样的美少女的欲望实在太困难,她虽然没想过这个,但阿姐说过,她也是郎卡阿哥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出嫁的时候,阿姐鼓励她给郎卡做一双云云鞋,那时她都没见过他,而且阿姐心灵手巧,是她们那里针线做的最好的姑娘,在十寨刺绣联赛上拔过头筹,她可比不上。可阿姐说她也是郎卡阿哥的妻子,还说自己早前送郎卡的云云鞋是火红色,教她用黑色底绣五彩线。那是她第一次做云云鞋,最后做的歪歪扭扭,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但阿姐说心意最重要,阿姐不能帮忙,她必须全部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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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阿姐阿妹】羌族这样叫哥哥姐姐妹妹,据此我最后修改了第三十四章里格来说的话里对姐姐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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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云鞋】云云鞋”鞋鞋型貌似小船,鞋尖微翘,鞋底较厚,鞋帮上绣有彩色云纹和杜鹃花纹纹样图案,必绣云朵。羌绣“云云鞋”工艺借助密密麻麻的针脚,将棉线织绣于鞋身易磨损部位,增强了耐磨性能,使鞋身不但具有实用价值,还具有相当高的艺术观赏价值,既显示了羌族云云鞋的工艺技能,又反映了它作为羌族文化的一部分。羌族地区有一传统风俗:寨子上的姑娘和小伙子恋爱上了,姑娘必须亲手做一双云云鞋送个小伙子,作为定情的信物。羌族姑娘们把自己千针万线挑绣成的“云云鞋”赠送给自己的情哥,视其为一种十分珍贵的礼物,寄托内心无限的深情和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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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云云鞋的来历,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一个生活在湖泊中的鲤鱼仙子用天上的云朵和湖畔的杜鹃花绣出一双漂亮的云云鞋赠予一位赤脚牧羊少年。它将“云云鞋”送给少年时也将爱情绣在了上面,他们也因之成为了一对儿幸福美满的夫妻。羌族姑娘在出嫁头天“花夜”,要唱一连串古老的叙事歌,其中就有专门唱云云鞋的歌曲,写入了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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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婚姻制度之二】西藏的婚姻形式各地存在著差異,因此,婚姻製度也不僅相同。最基本的、佔主導地位和最普遍的是一夫一妻製,另外也有不少事實上的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現象。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大多是兄弟共妻或姊妹共夫。古代的西藏是以女性为主的社会,由于地区生存环境恶劣、生产力低下,“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婚姻现象,在西藏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这是保护家庭财产和劳动力不分散的一种办法。自古以来,女性在西藏的社会地位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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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夫多妻一般都是姐妹一個也不出嫁,大家共贅一夫。其原因﹕一是姐妹在一起不分散勞力和家產;二是姐妹共夫,大家都與父母長期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離,視為最幸福美滿的家庭;三是雖是親姐妹,但其中一個在智力、相貌、才能等方面要比姐或妹弱一些,弱者不管出嫁或留家都不妥,而強者出留都佔優勢的情況下,采取姐妹共招一夫,誰也不嫁,大家共持家業;四是姐或妹招贅後,姐夫或妹夫與妹或姐亦有夫妻生活,造成共夫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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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少數有權勢者娶超過一個以上妻子者以及因妻子不育而再娶者,這與中國古代的一夫多妻製沒有什麼區別,但西藏的一夫多妻不分妻、妾,諸妻在家庭和社會上的地位一律平等。姐妹們的共夫女婿,成為家庭的支柱,他對外代表這個家庭,對內有決策家中大事之權力。他對諸妻的家庭生活、勞務安排、穿著裝飾、特別是夫妻生活等必須一視同待,才能使諸妻和睦、子女團結、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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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社會一般認為一夫多妻不好,因為要使諸妻和睦、子女團結、家庭幸福比較困難。但對一妻多夫普遍持贊同的態度,因為認為兄弟之間維持和睦相對容易一些。自古以来,中外学术界对此都有不少研究。兄弟共妻的原因與姊妹共夫一樣。一妻多夫者往往是“差巴”户(民主改革前)。对于妻子来说,丈夫的兄弟自然是自己的丈夫,也要尽妻子的义务,否则,社会舆论会说她的心不好。藏人都认为这两种婚姻形式都好,说明家庭关系好。【西藏的多种婚姻制度并存和差巴制度有直接的关系,见补充在后一章里的作者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