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隐秘(三)
又过了两日,皇帝带着李玉去看魏湄。走到门外,听见里面传出凄切哀婉的琴声,主仆二人都愣住了。皇帝叫李玉守在门外,自己悄悄进去,细君看见了他,他立刻摆手,要细君退下。他走近,只见魏湄穿着一件浅绿色缎绣博古花卉纹宫装,头上光秃秃的没有头饰,正低头专心在抚琴。皇帝站着听了一会儿,只觉得琴声透入人心,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一曲终了,魏湄没有抬头,皇帝也没有动。
魏湄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皇上,你好吗?皇帝脱口道:朕很好。魏湄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才看见皇帝站在案前,立刻起身,转出来,跪在皇帝面前,惶恐地道:皇上!请恕嫔妾失礼,不知皇上来了,未曾迎驾。皇帝一笑,伸手扶起她来。魏湄更加意外。皇帝道:你的琴弹得不错了。魏湄脸红了,道:多谢皇上,这琴嫔妾很喜欢!谢谢您把它给嫔妾用。皇帝于是看了看那上了新弦的琴,点了点头,道:但《胡笳十八拍》这曲子太悲了。
魏湄见皇帝眉宇间隐有忧色,又立刻跪倒在他面前,道:皇上,请允许嫔妾去侍奉容妃娘娘,昨日嫔妾去,被太医挡了回来。皇帝微笑了一下,又扶起她来,并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去榻上坐了。魏湄更加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所措。皇帝道:不忙说沉璧的病。你为什么选这么悲的曲子来弹?是埋怨朕不来看你吗?
魏湄吓了一跳,起身又要跪,皇帝示意她坐着。她于是惶恐地道:不不,皇上不要误会。魏湄是在自伤身世,魏家只剩了我一人独存于世,父母兄妹皆已命归黄泉。“为天有眼兮为何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她说的最后两句正是《胡笳十八拍》里的曲词。皇帝微笑道:“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朕却喜欢这句。皇帝说的这两句也是《胡笳十八拍》里的曲词。
魏湄点点头,道:嫔妾明白了,谢谢皇上。皇帝道:逝者如斯夫,你要向前看。然后话音一转,道:沉璧的病,朕很忧心,再过几日就是家宴,她看来是不能去了,若你要去看顾她,你也不能去了。魏湄忙道:您事忙,又要去主持家宴,魏湄愿意代皇上好好照顾容妃娘娘,直到她康复如初,请皇上允许魏湄去容妃娘娘处照顾汤药,尽心服侍。皇帝道:如果朕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家宴,年饭你也没去成。魏湄道:嫔妾心甘情愿,绝无怨言,请皇上成全。容妃娘娘也因为嫔妾没去成年饭,嫔妾这次正应该陪着她。皇帝重重地点点头,道:好!
奉了皇帝圣旨,魏湄第二日便搬入了容妃房舱的外间。容妃因连日吹风,肌肤娇嫩,所以脖子和肩膀上起了大片的小红疹,太医们十分忧心,这病虽不重,就怕蔓延到全身,好了会留疤,容妃是皇帝宠妃,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魏湄坐到她床边,问道:容妃娘娘,很痒吗?容妃摇了摇头,从枕头下拿出一小盒白色的药油来,道:涂了我们的药就不痒。魏湄见她神情轻松,似乎一点儿不担忧自己,不觉十分奇怪,心想:难道这药比太医的药还管用?容妃笑道:谢谢你来照顾我,免我寂寞。
魏湄忙道:您对嫔妾那么好的,嫔妾正应该为您侍疾。嫔妾能做什么,娘娘只管吩咐。容妃道:你叫我姐姐罢。容妃是比魏湄大些,但她一派小姑娘神情,魏湄生女后更形成熟起来,一时叫不出口。容妃知她心意,便笑道:我侍奉皇上比你早。魏湄忙道:是,容妃姐姐。容妃道:这样亲切些,我瞧你也叫庆妃姐姐。魏湄道:是,庆妃姐姐对嫔妾也好。
如此过了两日,容妃见魏湄十分耐心细心,还一定要亲力亲为,给她用药敷洗时试水温,汤药端来,等温度合宜了才端给她,送水递帕子等都恰到好处,连彩云都赞道:令嫔娘娘,您这做主子的,比我们奴才还会伺候呢!魏湄不好意思起来,忙笑道:我以前就是伺候主子的。
第三日下午,皇帝进来了。魏湄又要见礼,皇帝忙道:免了。然后看了看容妃,道:好像今天好些了?容妃一笑,道:用了药不痒而已,但太医说还得有七八日才能下去,明天家宴我是真地不能去,皇上饶了沉璧吧,我这样子,怎么见人?下船前会好的,您放心吧。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魏湄见他二人和第一次去五福堂看她时的光景一模一样,容妃对皇帝说话时更十分随意,心里又暗自羡慕。只听皇帝道:魏湄,你没把朕的琴搬来吗?
魏湄忙道:没有,嫔妾想容妃姐姐身子不适,心中多半烦恼,不敢抚琴打扰。皇帝于是看着容妃,容妃便道:沉璧没事。令嫔妹妹,你就听皇上的话,叫搬了来吧。待琴搬来以后,皇帝自己抚了一曲。容妃和魏湄都拍手。皇帝一笑,道:朕疏于练习,弹得不好,你们还拍手?这是欺君之罪!魏湄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听容妃笑道:皇上,若我们不拍手,您又要说我们怠慢君主了!
皇帝问道:那朕到底弹得好是不好?容妃推魏湄,魏湄忙道:好!比嫔妾弹得好多了!皇帝还未说话,容妃道:皇上,沉璧卧病在床好几日了,气闷的很,要不您教令嫔妹妹弹琴?给沉璧瞧瞧?皇帝沉吟不语,容妃又给魏湄使眼色,魏湄忙道:若皇上可以屈尊赐教这曲《高山流水》,是嫔妾的荣幸。皇帝于是点点头,叫魏湄过来抚琴,自己站在她身后。
魏湄心里怦怦直跳,不能集中思想,弹错了好几处,皇帝都一一指了出来,然后还自己上去示范。魏湄见他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不觉暗自羞愧,慢慢也进入了状态。容妃只看着他二人笑。一曲终了,容妃拍起手来,魏湄脸绯红,只听容妃道:皇上,沉璧这些天不能侍奉您,您不如就去令嫔妹妹处教她抚琴吧?
皇帝和魏湄闻言都大吃一惊。皇帝看着容妃,容妃对着他微微一笑,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皇帝于是咳嗽了一声,道:也好,但她白日里要在这里侍奉汤药照顾你。魏湄闻言忙跪下道:谢皇上谢容妃娘娘!魏湄定当服侍好娘娘,和皇上专心学琴。
李玉进来,说和亲王已在等着和皇帝下棋。皇帝走后,魏湄便跪谢容妃,容妃忙叫她起来,笑道:纳兰夫人拜托了我,正好趁我病了,你要好好服侍皇上。魏湄恍然大悟,方明白了一切,容妃说的那句“正好趁我病了”,言下之意是若她可以侍寝,皇帝不肯去别人那里,感动之极,呐呐地道:你们对魏湄真好,纳兰夫人说魏湄可以信任姐姐,魏湄终于明白了。
容妃又一笑,道:皇上有四妃,如今只有三人,这下一个定是妹妹你了。魏湄脸红了,道:魏湄已经忝列嫔位,不敢再有奢望。容妃知她的心思,又一笑,道:诞育皇嗣可是很大的功劳。魏湄不说话,容妃继续道:我希望你再给皇上生阿哥。魏湄更加诧异,没想到容妃竟然这样大方毫无芥蒂,便道:姐姐,你真地不会伤心吗?
容妃道:不会,我和你都是侍奉皇上的,纳兰夫人是皇上的弟妹,她还为了先皇后娘娘,如果你感谢我们,便伺候好皇上罢。魏湄见她眼中似有深意,说的话也和纳兰夫人说的很像,虽然还是不明白,但郑重地点了点头。
晚间,皇帝陪容妃一起晚饭后,去了魏湄的舱房。因要接驾,魏湄早已提前回来准备就绪,细君被她遣退,她亲自给皇帝更衣奉茶等,皇帝觉得她柔顺妥贴,心里舒泰,一直看着她微笑。李玉在一旁看着,也抿嘴一笑。
接着,皇帝便教魏湄抚琴,两人站着,已经脱了外衣,魏湄沐浴后用了玉兰香油,基本靠在他怀里,皇帝并不抗拒,十分自若,有时候两人的手指相触,魏湄亦再不复紧张。屋里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教了一会儿,魏湄低声道:皇上,嫔妾的手指有点疼。皇帝一笑,手从琴上拿下来,将她圈住,也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好了吧?魏湄脸立刻红了,道:是。
皇帝于是和她一起走到床边,自己先躺去床上,然后看着她。魏湄双颊通红,心里怦怦直跳,开始解自己的衣衫。皇帝忽然想起和她的第一晚,见她孩子都生了,竟然还如此含羞敛袂,心里又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其实魏湄初经人事便怀孕了,自是还和处子一般情怀。皇帝于是一笑,将她拉上床去。
魏湄觉得这一夜才是她和皇帝真正的第一夜,她在床第之间本就青涩懵懂,又是全意承|欢,皇帝十分尽兴和满意,最后将她搂在怀里,抱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很好。魏湄闭着眼睛,流下泪来,忽然想起李氏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她说“吹了灯,女人都一样”,那是她第一次见容妃后,觉得容妃脸蛋长得漂亮,身姿动人,自己难及万一,心里难过时李氏和她说的话。她终于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自此多了很多自信。
第二日晚间,船过瓜洲时,开了御舟家宴。诸人坐定后,从门外走进来弘昼夫妇,给坐在上面的太后,皇帝和皇后见礼后被赐坐。但他二人坐定后,皇帝似乎还在等人。吴德雅看了一圈,对弘昼悄声说道:怎么容妃没有来?弘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正说话间,外面又缓缓走进来两个人。
见了这两人,满座哗然。站在舒妃身后的春梅,站在皇后身后的珍儿全部瞪大了眼睛。这两人和弘昼夫妇一样,也给太后,皇帝和皇后行礼,接着又是赐坐。皇帝在上面,微笑着朗声说道:趁着今天的家宴,大家都来见见傅恒的新夫人纳兰氏,她曾为朝廷抓住了小和卓,有胆识。李玉站在他身后,抿嘴一笑。璎珞于是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着行了一礼。
吴德雅不明就里,上下打量璎珞,只见她个子娇小,生得俏丽灵动,穿着一件雪青色金线绣花的衣裳,扣子上别着一枚半手掌大的玉蝴蝶,头上插着着两根名贵的簪子,和穿深绛色长袍长身玉立的傅恒相得益彰,心里也喝了一声彩,好一对一等一富贵俊美的夫妇!实在想不到,这个娇美的少妇便是得皇帝赐匾的有功之人。
春梅见舒妃毫无反应,再也忍不住,脱口道:她不是魏……只听上面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道:纳兰夫人有礼,你为朝廷和皇上立下大功,本宫借此机会敬夫人一杯!说着向璎珞举杯。春梅一吓噤声,好在刚才她声音不高,没什么人听见。璎珞也笑着拿起杯子,站起来道:皇后娘娘有礼,谢皇后娘娘!两人对视一笑,再一起将酒喝下。接着舒妃也举起杯子来,对璎珞道:妹妹,好久不见!姐姐也敬你!
吴德雅这才想起,她们俩是一家子姐妹。其实璎珞比舒妃大一岁,但过继的安排,她名义上成了舒妃之妹。璎珞笑道:姐姐在宫中可好?说着饮了。春梅和珍儿都大惑不解。春梅心下狐疑起来:难道她真的是另一个人?怎的会有生得这般相像的人?又听庆妃道:纳兰夫人,晚晚一直仰慕夫人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举杯饮下。璎珞微笑道:庆妃娘娘谬赞,恭贺庆妃娘娘位列四妃!
五阿哥永琪独自坐在一桌,依博尔和胡嘉佳被太后特许站在他身后。他一直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待璎珞坐下后,才站起来,对璎珞举杯道:纳兰夫人,永琪这厢有礼!璎珞道:五阿哥好!听傅恒说五阿哥求学上进,太后和皇上定是十分欣慰。说着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皇帝和太后,然后才饮下。依博尔和胡嘉佳是格格,就是侍妾,身份不够,无法为客敬酒,但她们俩一早便看出璎珞就是那天在长春仙馆给灯谜的姑姑,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只听太后在上面笑道:好好好!今儿人齐全,开宴吧!
接着便是众人向太后,皇帝和皇后敬酒。
珍儿见皇后那拉氏面色如常,心里也自狐疑,偷偷出去找在后面安排布菜的袁春望,袁春望听完她说的,也大吃一惊,道:说是有两位贵客,没说是谁,还说那女眷晕船不能饮酒,改酒为茶,没想到竟是这样!珍儿道:可皇后娘娘好像知道?袁春望略一思索,道:我知道了,皇上来了两天,原来是和娘娘提前说了。
珍儿也恍然大悟,道:对,皇上之前也去了舒妃那里两日,原来是这样!皇上还不让主子告诉我们,皇上走后,我就觉得娘娘看起来很奇怪。袁春望哼了一声,道:皇上这是要让魏璎珞可以名正言顺以命妇身份出席宫中大典。珍儿道:会不会这是太后的主意?袁春望道:就是太后的主意,也要他同意才行。我知道了,怪不得今天容妃和那位新令嫔都没来,她们本就不认识魏璎珞,没有麻烦。看样子庆妃早知道,皇后娘娘和舒妃的口堵住了,回去后,宫里面其他的旧人还能说什么?咱们这位聪明过人的皇上啊,真是各种心思!
珍儿道:娘娘说的没错,他可真是喜欢这富察家啊!袁春望冷笑道:还不知道和亲王心里怎么想呢!
吴德雅见弘昼除了向主座敬酒时,一直阴沉着脸,十分不解,但也不问不理,觉得多半是看上头坐着的皇帝和皇后相敬如宾,心里不快。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傅恒夫妇。只见傅恒对这位新妇十分迁就讨好,都是他在添酒夹菜,二人对视,笑意盈盈,心知是因这纳兰氏刚为傅恒生了儿子的缘故,不觉想起自己和弘昼生长子永瑛的那段日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