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戏公主赵雍耍智听挚友昭阳假病

  黎明的辉光里,在赵人新设的边境线上,黑压压的现出无数骑阵。阿古拉跨上一马,驰到赵人的了望塔前,攀上塔顶,放眼四望,瞪目结舌。
  马喇山口实为两山对峙的一条通道,宽不足八里,长约十几里,北侧为一片山梁,主峰是大黑山的第二十一座山包,南侧也为一片山梁,主峰为大黑山的第二十座山包。正是由于这条通道意义重大,赵人才卡住这儿,设下关卡。
  在他们的正前方,数不尽的骑卒,看样子不下两万,正如蚂蚁般列作规整的阵势,一看就晓得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赵人骑手。
  赵人的阵势呈一字儿排开,将山口的西向出口挡个严实。
  南北两侧皆是高山,他们的惟一出路是掉转头,向回走。
  而向回走,正是赵人堵路的目的。
  阿古拉急寻勒格,正自商议对策,一骑由东疾驰过来,禀报说,数不尽的赵国骑卒正从平邑方向压过来,前锋已与殿后胡人对阵,但双方均未发动攻击。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我们钻进了赵人的圈套!”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应道,“要相信神!”
  “神谕是大吉!”阿古拉苦笑,摇头,“前后皆敌,左右是山,我们被夹在中间,手中拿着人家的东西!”长叹一声,“唉,勒格,你再问问神,我们吉在何处?是战,还是——”
  “阿古拉,你说,赵人为何不战呢?”勒格指向前方的赵人,又指向后方,不答反问。
  “是呀,”阿古拉凝眉,“如果我是赵人,眼下出击是最好时机!”看向山口。
  是的,眼下的确是出击的最好时机。之前奔驰数日,昨天劫掠一日,这又行走一夜,此时的胡人真正是人困马乏,只想寻个地儿安歇,美美地喝上几口烈酒,而不是上马战斗。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跨下已经没马了。一直在马上行走的胡人,无不是可怜巴巴地拖着两腿不说,大多还要背扛肩挑,吆牛喝羊,而那些本该在栏中安享冬夜的牛羊让他们吆喝着在雪地里行走一夜,这辰光也实在不想迈动腿脚了。
  此时此刻,只要赵人出击,就将是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
  然而,赵人并未出击。
  胡人得到这弥足宝贵的一刻钟时间,无不反应过来,停车卸马,推掉驮物,跨马提弓,聚拢到各自的酋长跟前。酋长们纷纷驰到阿古拉与勒格这儿,请求应战。
  “尊敬的草原之王,我们没有退路了,拼吧!”众酋长异口同声。
  阿古拉挨个看向这些酋长,继而将目光投向散落在草地上的远近部属。
  他们实在太累了,所有人的脸上皆呈疲态。尤其是昨日,他们忙活一天,晚餐也没顾上吃,就又急赶着上路。按照阿古拉的设定,他们计划在走过这道山口之后,由殿后的两千骑封住山口,其余人马在前面的大海子边上安定下来,美美地歇他一日,而后将所有货物运入山中,据隘坚守,以观赵人反应。
  更累的是他们的坐骑。一连奔驰数日,这又或驮或拉一宵的重物,他们的马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参与拼杀了。
  阿古拉明白,在草原上骑射,真正拼的是马的速度。
  阿古拉看向前方的赵人。
  赵人没有逼近,依旧列出整齐的队伍,静静地锁在山口上。他们应该可以冲过去,关键是,冲过去之后呢?他们在马上,赵人也在马上。他们会骑射,赵人也会骑射。他们疲惫不堪,而赵人却以逸待劳。以这样的状态决战,大草原只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尊敬的草原之王,”勒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祈请神了,神谕是,下马弃弓,就地扎营,生火为炊,饮马食草。”
  众酋长面面相觑。
  “诸位酋长,”阿古拉巡视众酋长,拱手,“请奉行神谕!”
  在草原上剑拔弓张之时,娜莎正躺在平邑的赵王别宫里,榻边守护着一身胡服的赵雍。
  娜莎的高烧终于退去,娜莎的眼皮渐渐睁开。几百里奔驰的疲累与生无可恋的绝望重创了她的身心,经过数日的高烧与昏迷,娜莎苏醒过来时,全身都是瘫软的。
  娜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雍。
  赵雍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被他的大手微微握着,温暖而惬意。
  娜莎想抽回来,但未能成功。
  “你……”娜莎盯住他,“你是……”
  “我是您的忠实仆人,尊敬的草原客人!”赵雍笑吟吟地望着她,“手别动,它被冻伤了,我要慢慢暖好它。”
  “我……是在哪儿?”娜莎看向高大的房子。
  “平邑城。”
  “神哪,”娜莎挣扎,欲坐起来,“这是赵人的地方!”
  “对的,你是草原来的尊贵客人,我们赵人欢迎你!”
  “我……跑这么远?”娜莎不可置信了。
  “是呀,那天半夜里,大雪纷飞,我们听到远处有马在嘶鸣,叫声颤栗,过去查看,从马身边的雪堆里把你扒出来。真险哪,再过半个时辰,你怕就……”
  “我的马——”娜莎急了。
  “看到我们来,它就拱开你身上的雪,跪在你身边,起不来了。我们用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真是一匹好马啊!”
  娜莎的泪水流下来,呜呜悲泣。
  赵雍让她哭一会儿,伸手拭去她的泪:“草原客人,你甭伤悲。那马能为主人尽忠,为主人殉身,是它的荣耀。我们把它埋在它尽忠的地方了,再过几日,待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祭它。”
  “谢谢你,我的朋友!”娜莎盯住他,“你的主人是谁?”
  “是这城的主人。”
  “你叫他来,我……谢谢他!”
  “他出远门了,吩咐我服侍你。客人有何需要,说给我即可!”
  “我……饿了……”
  赵雍松开她,从火炉上端来一碗羊肉汤,扶她坐起,喂她喝下。之后又喝一碗马奶。
  “我要吃肉!”
  “好咧,我这就烤!”赵雍拿来一排羔羊肋骨,在炭火上烧烤。
  肉香味弥散开来,打开了公主的胃口。
  娜莎连吃几根肉排,擦过手,精神大好,看向赵雍:“我的朋友,你叫什么?”
  “赵雍子!”
  “赵雍子?”娜莎重复一句,“是赵国的赵,对不?”
  “对的。”
  “我叫娜莎。”娜莎伸出手,“你再帮它暖暖。”
  赵雍笑了,拿过她的手,两手捂住。
  赵国以五万骑卒的强大势能迫使三万楼烦壮男听从神谕,坐在马喇山口的雪地上束手待毙,接受命运安排。
  命运果然为他们派来一个信使,阿古拉、勒格及不少酋长们无不熟悉的中山人乐毅。
  是负责殿后的巴哈带着乐毅来见阿古拉的。
  “尊敬的草原之王,”乐毅深揖一礼,“中山人乐毅有礼了!”
  “乐毅?”看到乐毅,阿古拉一脸吃惊,“你怎么会……”
  “回禀草原之王,”乐毅拱手,“乐毅将大王的良驹贩至赵地,尚未回家,又受赵人所托,此来给大王并祭司大人呈送两封请柬。”
  “请柬?”阿古拉看向勒格。
  乐毅掏出两封请柬,分别呈上。
  阿古拉拆开,是邀请他与勒格前往赴宴的请柬,落款是肥义。
  肥义是赵国将军,更是赵王的眼前红人。肥义来此,显然是蓄意的。想到赵人所布的这个套,勒格一下子明白了。
  “宴会在何处?”阿古拉的情绪略显紧张。
  “肥义大人说,宴会地点由大王与大祭司决定。”乐毅回道。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小伙子,你看那儿如何?”勒格指向赵人的关卡,里面有固定的营帐,这辰光完全在胡人的掌控中。
  “好地方!”乐毅应过,拱手,“乐毅这就回禀肥义大人!”
  乐毅别过,上马驰走。
  不消一时,六骑驰来,径至关卡,安置好宴席,三骑驰走,余下三骑,一是乐毅,余下二位当是肥义及随员了。
  对赵人这般细微安排,阿古拉、勒格既定心,也感慨。
  乐毅驰至阿古拉处,礼让:“禀报大王、大祭司,肥义大人已经备下宴席,二位有请。”
  二人上马,随乐毅驰至关卡,走进关房。
  肥义迎出,朝阿古拉深深一揖:“赵人肥义恭迎大王,恭迎大祭司!”
  阿古拉二人回过礼,被肥义迎至房中。
  房间的火炉里已经燃起两堆干透了的马粪,散发出他们十分熟悉的味道。地上铺着几张老绵羊的羊皮,羊毛厚而密实。羊皮前面,各有一张简易的几案,案上摆着赵人带来的烤肉、烤鱼与烈酒。鱼肉还是热的,散出诱人的香味。
  主席一侧,上首端坐一人,与他们一般穿着胡服。肥义屈居下位。乐毅没有入席,直直地站在一侧,看架势是服侍酒肉的。
  待二人在客位坐定,阿古拉瞄向对面的胡服人。
  显然,从肥义的恭敬仪态看,那人在赵宫的职爵高于肥义。
  难道会是赵王?阿古拉看向勒格。
  勒格也在打量他。
  “尊贵的客人,”见他们皆在打量身边的,肥义拱手,笑盈盈道,“肥义在此招待贵宾,实为寒碜,不到之处,望二位见谅了。”
  “肥义将军不必客气,有话直说!”阿古拉拱手回礼。
  “呵呵呵,”肥义又是几声笑,指向一席酒肉,“二位贵宾,酒肉虽薄,情义却厚。开宴之前,先说几句碎言。二位乃百忙中人,肥义在此打扰宴请,只为二事,一是答谢大王、祭司并所有的楼烦牧人,这些年来为我赵人输送不少良马宝驹,价钱公允,我王感谢不尽,特托肥义敬谢二位,待会儿在下以酒表达谢意;二是前日夜间我方边民受到惊吓,肥义受我王委派,前来问询。事涉公理,肥义是个粗人,嘴笨,一怕讲不清爽,二怕断不明白,有负我王重托,是以特别请来一个既能说理又能公道断事的人。”指向身边的胡服人,“就是这位。苏子,您报个家门。”
  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拜见尊敬的阿古拉大王、尊敬的勒格大祭司!”
  “阿古拉见过洛阳人苏秦!”阿古拉拱手回个礼,看向勒格。
  “可是纵亲六国的苏秦苏大人?”勒格半是疑惑,眯眼看向苏秦。
  “正是苏秦。”苏秦淡淡一笑。
  “失敬,失敬!”勒格连连拱手,“苏大人的名字,勒格早有听闻,今日始见,幸甚,幸甚!”
  “听闻大祭司学问盖世,天道贯通,苏秦慕名已久,今日能得当面求教,实乃幸事!”苏秦拱手回应。
  “哈哈哈哈,”肥义大笑几声,举觞,“二位都是高手,来来来,我们喝酒,先为第一事,答谢大王、答谢祭司,答谢草原父老,干!”一饮而尽。
  三人喝过,乐毅斟上。
  酒过几轮,苏秦切入正题,看向阿古拉:“尊敬的草原之王,听闻草原去岁闹灾,苏秦寡闻,敢问灾情?”
  “唉,”阿古拉长叹一声,“这个不消提了。不瞒苏子,草原已经熬不过今冬,孤王无奈,这才……”
  “呵呵呵,”苏秦笑道,“还是提一提好。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何况赵国与楼烦山连着山,水通着水。大王不讲灾情,赵王就不晓得该怎么救援,是不?”
  “去岁大旱,由春至冬,几乎没有落雨。之后飞蝗虫,雪上加霜,个别河沟及海子边上仅余的那点儿草,多让虫儿吃了。我们无奈,只好把牲口赶进山里。不想山里更旱,牲口饿死过半,眼见这冬是熬不过去了……唉,惭愧呀!”阿古拉低下头去。
  “这么大的灾情,你们早该讲一声才是。”苏秦如对老友谈家常,“不瞒大王,去年入冬,赵王在邯郸对苏秦几次提过这儿的灾情,很是关切,因为赵国北地与你们一样,同样闹灾。为救灾情,赵王令晋阳、上党及太行山区凡有雨水处,全民收割青草,晒干备用,同时向韩国上党地区购买大批草料,一入冬就运往代地,以救灾荒。赵王也想到你们了,可赵王晓得,草原人,尤其是大王您,最看重的是脸面,你们不讲出来,赵人自送上前,赵王忧心伤到大王面子,百般无奈之下,才旨令边邑将救助你们的一应物品悉数放在边邑,展示在市集上。因为是在市集,赵王深怕本地牧人前来抢买,这才特意提高价钱,没想到……唉……”
  苏秦故意打住话头,且还抑扬顿挫地叹出一声,不无夸张地摇了个头,以示失望。
  见苏秦硬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赵人之前的种种恃势欺凌讲作慷慨仗义,完全无视楼烦牧人前来购买、酋长巴哈赴关楼与关尉谈判商贸并受羞辱的既成事实,更无视赵人这般处心积虑地设局诱惑,再以武力相迫,等等,阿古拉的脸拉长了,大出几口粗气,看向勒格。
  “谢谢赵王的仁慈,愿神保佑他!”勒格拱手谢过,看向苏秦,顺势说道,“草原之王晓得赵王仁厚,也晓得赵王特地放在市集上的草料是赠送我们度过灾荒的,草原之王求请神谕,是在得到神谕之后,才引族人前来取走赵王赠品的。”
  勒格的回复软中有硬,堪称完美,既回击了苏秦,也没伤他面子,更以神谕诏示了他们前来取走市集上货物的正当性。
  阿古拉美美地呼出一口长气,不无得意地看向苏秦与肥义,微微点头。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听说你们的神博知多学,明辨是非,深谙天地公理,苏秦甚想领教。敢问神谕?”
  苏秦的笑声与发问,显然拉开了论辩的架势。
  “神谕是,”勒格沉声应道,“友邻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你们可去取来,赵人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草原之王得到神谕,为使赵王的仁慈雨露均沾,传令各部落按人头出人,集结于海子,祭过神灵,方才动身前来取货。事实正如神谕,我们取货之时,所有市集未见一个赵人,而货物皆在。”拱手向赵都邯郸方向,“我神保佑赵王龙体安康,诸事顺遂,治下人民安居乐业!”
  勒格真也了得,抢人财物,这还说出一片理来。
  阿古拉大是满意,抖动几下手指,顺势端起酒觞:“本王谨以此觞代所有草原儿女鸣谢赵王宽仁大义,为我们解灾救难!”一饮而尽。
  “呵呵呵,”苏秦没有举觞,看向勒格,笑道,“你们的神挺有意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难道他就不分个彼此你我吗?”
  “苏大人此话是——”勒格眯眼,盯住苏秦。
  “譬如说方才的神谕,‘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这是把赵王摆放货物的市集之地理所当然地视作你们自己的土地,对不?”苏秦挑战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阿古拉朗声接话,指向东面,“由此往东,至少五个黑山头,皆是我们草原人的!”
  “敢问大王,”苏秦转向他,淡淡笑道,“您有何据来证明那五个山头一定是你们草原人的?也是神谕吗?”
  “这还用证明吗?”阿古拉生气了,将手中之觞咚地砸在几案上,“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在山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所有族人全都知道!”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尊敬的草原之王,您就是这般治理您的族人吗?您指着一座山对你的某个子民说,这座山归你了。这座山就是他的了吗?在您百年之后,假设另有他人来争此山,他拿什么来证明那座山是属于他的呢?他只能说是您指定的,可您不在了呀!按照常理,您要将此山赠送予他,您须有两个证物,一是证明此山是您的,您有权利将此山送给他;二是您要出具送给他的证据,证书或证物,以证明他拥有此山的永远权力。这是常理,也是公理,是不?”
  “这……”阿古拉说不出话了,看向勒格。
  “这是你们中原的理,”勒格接道,“在草原,我们是没有固定地界的,神谕是,哪儿有水,哪儿有草,我们就去哪儿,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草原。”
  “神谕既然如此,”苏秦指着外面的山口,“你们为何不听神谕,硬说这儿的山口及那边的五个山头是你们的牧地呢?”
  “这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是我们牧人祖代的草原!我们年年在这儿放牧,我们生在这儿,死在这儿,当然是我们的牧地了!”阿古拉朗声应道。
  “唉,”苏秦再叹一声,“大王就是这般不讲公理吗?若按大王的说法,如果是谁常来这儿放牧,如果是谁生在这儿或死在这儿,这儿就是谁的吗?若此,”指向东面,“每年都有赵人来此地放牧,这个山口就埋有不少赵人的尸骨。不少赵人还在冬季里到前面的那个海子里打鱼呢。接到赵王要救济你们的旨令,赵人晓得你们不擅捕鱼,就又呼朋结伴,于几日之前赶往海子,捞出不少大鱼,特别放在市集上,为的就是接济你们,让你们少杀几头牛羊。可赵人说这儿是他们的地方了吗?从来没有。这些地方赵人常来常往,却从来没有说是他们的地方,大王为什么就说这儿是你们的地方呢?”
  “既然没说是自己的地方,”阿古拉怒辩,“赵人为什么在这山口修建边关呢?在前面修建边邑呢?我们的牧人过来,为什么就受到盘查了呢?”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应道,“草原有草原人的生活方式,赵人有赵人的生活方式。草原人走到哪儿,是扎帐包,赵人走到哪儿,是盖房屋。草原人放牧,赵人耕地。草原人吃肉,赵人喝粥。至于牧人过来受到盘查,那是必须的。赵人若到牧人那儿,进入你们的屯地,你们就不管不问吗?万一是小偷呢?”
  “这……”阿古拉应答不出,看向勒格。
  “苏大人说的是,”勒格晓得自己理屈在先,辩下去只会更尴尬,遂退一步,拱手,“各有各的习俗,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指向外面,“赵王的这批救助物品,草原人按照草原人的习俗,擅自取了。眼下赵人拦阻,产生争执,二位此来,可为商谈此事?”
  “唉,”苏秦叹道,“得知你们于夜半袭击,四处蹿扰,赵国子民受惊,四处逃命,赵王生气了,旨令军卒在此拦截,向大王讨个说法。这见大王坐地生灶,无意厮杀,赵王的怒气稍稍消解,旨令肥义大人与在下邀请二位小酌,商讨和解之法。”
  “赵王作何和解?”勒格问道。
  “赵王给出三解,第一解,依照你们的草原规则,双方列阵厮杀,胜者为草原之王!”
  “你……”阿古拉气急,刚要发作,被勒格伸手拦住。
  “若是不想厮杀,则是第二解,”苏秦接道,“草原之王带领各部的族人在指定之日离开草原,离开大黑山,永不回来,自此与赵人两不相涉。”
  “第三解呢?”似乎晓得阿古拉会作何反应,勒格抢一步接问。
  “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
  “结亲?一家人?”阿古拉憋着一肚子的火,脸色紫涨,“你说,怎么个结亲?怎么个一家人?”
  “就是你们依旧住在草原上,大黑山神依旧是你们的神,大王依旧是草原的王,大祭司依旧是草原的大祭司,”苏秦指向外面,“还有你们在半夜里取走的货物,赵王全部赠送你们,用于赈济灾民!”
  阿古拉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勒格。
  “赵王要何回报呢?”勒格盯住苏秦。
  “方才说了,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苏秦给他个笑。
  勒格微微眯眼,陷入沉思。
  “我没搞懂!”阿古拉一脸惑然,“既然我阿古拉依旧是王,我们草原人依旧住在草原上,一切全都不变,怎么又说是一家人呢?”
  “回禀草原之王,这中间有个小小的前提,”苏秦接着他的话头,“整个草原须归入赵国治下,大王须接受赵王册封。在大王百年之后,无论何人接续草原之王,均须接受赵王的册封!”
  “你是说,我草原人要永世成为赵王的属臣?”阿古拉两眼圆睁。
  “确切地说,是楼烦成为赵国的属国。”苏秦应道,“大王觉得有何不妥吗?”
  阿古拉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勒格。
  勒格闭目,忖思利弊得失。
  “还有,”苏秦接道,“作为赵国的属国,赵王承诺,草原人享受与赵人相同的待遇,可到赵都邯郸或赵国的任何地方生活与居住,可以经商,做官,参与防务。赵王还承诺,赵国确保所有草原人的长远安全,尤其是来自大黑山北的漠北蛮族。听闻草原人深受漠北蛮族的侵扰之苦呢。”
  “赵王如何保证漠北人不来侵扰?”阿古拉问道。
  “由赵王出钱,沿大黑山的山头修筑城墙,使所有的山头连成一道防线。同时在山头最高处设立烽火台,在所有山口设立关卡,漠北人只要露面,烽火就会燃起,漠北人擅长野战,但不能攻城。有赵人在山头守御,草原人既可安枕无忧,又可无惧天灾,譬如今年。只要草场闹灾,就由赵王设法赈济。”
  苏秦开出这一连串的利好,阿古拉真还动心了,拿肘子顶一下勒格。
  勒格抬头。
  显然,真正决定草原事务的不是阿古拉,而是勒格。
  “赵王是真正的仁慈之君,”勒格拱手,“请问苏大人,草原人除为赵国的属国之外,赵王是否还有要求?”
  “还有一个,”苏秦回他个礼,笑吟吟地看向阿古拉,“结亲。”
  “结亲?”阿古拉怔了,“结什么亲?”
  “听闻草原之王有女娜莎,正值芳华,美丽贤淑,赵王心仪已久,诚意聘为王妃,与大王结作翁婿。苏秦听闻此事,愿意跑腿。”苏秦看向勒格,“苏秦斗胆求请大祭司为女方大媒,与苏秦协力玉成草原公主与大赵之王的百年之合,使赵国与楼烦血脉相连,风水相通,代有姻亲,恩泽万世。”
  阿古拉吃惊不小。他为女儿设计过多个归宿,没有一个是嫁给赵王。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女儿嫁给何人,都没有嫁给赵王更有利于草原。
  阿古拉吁出一气,态度放松下来,看向勒格。
  “嗯,血脉相连,真是一桩好事!”勒格微微拱手,“勒格愿意为媒。只是,”苦笑,“前几日草原上出了点儿意外,公主负气出奔,迄今下落不明,大王并草原上所有子民,皆在寻她。待我们寻到公主,你我再行保媒,如何?”
  “如此甚好。”苏秦举觞,“来,我们为赵国、楼烦喜结良缘,大王、赵王翁婿一家,干!”
  众人皆干。
  接下来,宴会气氛轻快许多。酒足饭饱之后,双方各自驰回,赵军撤退。本已绝望的草原人这也吃饱喝足了,喜气充盈地带着抢来的货品回到部落,由各部落的酋长与祭司以赵王赈灾的名义分配至各户人家。
  在赵雍无微不至的护理下,娜莎的身体渐渐康复,手上与脸上的冻疮完全消除,活脱脱一个草原美人。
  守在娜莎身边的除一个偶尔过来照顾她起居的女仆外,就只有赵雍了。
  娜莎已经不把他当成外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他无话不聊。
  诸多话题中,娜莎最爱讲的是草原雄鹰托力,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神采飞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起他们如何一起长大,彼此相爱,他如何孔武,他的骑术与射术在草原上如何无敌,等等,恨不能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细述一遍,末了是大哭一场,在哭声中将林胡大王子斥骂一顿。
  在她讲述时,赵雍总是笑吟吟地倾听,一句话也不插口。
  “你怎么不说话呀?”娜莎急了,推他一把。
  “说什么?”赵雍抖抖肩膀。
  “说他好呀!”娜莎大叫,“我讲了那么多,你一个好也不说!”
  “我没有觉得他哪儿好呀!”赵雍回怼。
  “你说说,他哪儿不好了?”娜莎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他,几乎是在吼他。
  “你说说,他好在哪儿?”赵雍坏坏一笑,“他为你暖过手吗?他为你喂过饭吗?他为你倒过尿吗?他为你洗过……”戛然止住,生生吞下后面的“身子”二字。
  “洗过什么?”娜莎惊了,盯住他。
  “洗过衣裙呀!”赵雍改口,做个鬼脸,“你的那身衣裙,真也是够脏的,一股怪味儿。这辰光你再闻闻看,是不是有股香香的味道?”
  “你……”娜莎羞红脸,“我们冬天从不洗衣服!”
  “也不洗澡,是不?”
  “你管得着!”娃莎白他一眼,将话题重又扯回托力,“好了,我不讲这个,我只告诉你,他,托力,哪儿都好!”
  “好吧,”赵雍抖抖肩,“我倒是想听听,他都是哪儿好?”
  “我说过一百遍了,他摔跤草原第一,他骑射草原第一,他狩猎草原第一!”
  “唉,”赵雍长叹一声,“你是没有见过天!草原第一,在我们赵国,算个屁屁!”
  “啥?”娃莎的秀眉挑起来,生气了。
  “你等着!”赵雍快步出去,走到前院,叫来肥义,安排妥贴,返回主殿,笑道,“娜莎,你想不想出门转转,开个眼界?”
  娜莎点头。
  赵雍带娜莎走进隔院,是他的卫队练功房。一群侍卫正在练功,有摔跤的,有耍枪的,有射箭的,有比腕力的,个个都在忙活。赵王的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各怀绝技,各呈英豪,见到二人,更是起劲了。
  肥义亲自上场,与几个壮士摔跤。与草原上的摔跤比赛完全不同,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在玩命,生死对战,整个过程动作夸张,招招致对手于死命。娜莎看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上。二人对战足足一刻,肥义一声大喝,将对手掀翻在地,压于身下。对手拼命努力,动弹不得。
  肥义得胜,举手绕场一周,动作夸张地向其他人发出挑战。果有几个挑战者,但无一例外地被他击倒在地。
  就在他独占鳌头之际,赵雍脱下外衣,嚓一声扔给娜莎,跳入场中,只几个回合,就把肥义打得节节败退,终被击倒。肥义刚要爬起,赵雍一屁股墩在他的大肚子上,仰躺下,用肩肘死死顶住他的肩。肥义挣扎不起,推脱不开,在众人的喝采声中,举手认输。
  接着,一个力士一手拎个铁锤入场,将双锤竖在地面,一先一后咚咚两声,砸出两个大坑,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有兵士上来,试图拿起一锤,竟是掂它不动。两人上来,勉强拿起,却是吃力,迅速放下。娜莎未曾见过这般东西,圆睁杏眼盯住双锤。
  赵雍过来,挽起袖子,一手捉住一只锤柄,大喝一声同时提起,上下舞动,博得众兵士阵阵喝采,看得娜莎目瞪口呆。
  赵雍舞有一阵,走到娜莎身边,将双锤轻轻地放到地上。
  “娜莎,你试试!”
  娜莎吐个舌头,蹲下去,摸向那锤,乌黑冰冷,抓柄摇撼,撼它不动!
  望着赵雍的伟岸身躯,娜莎一脸叹服,咬住嘴唇,轻轻摇头。
  “开过眼界”后,娜莎态度大变,对赵雍说话柔声细气,再也不提托力的名字了。
  又过两日,赵雍牵来两匹马,一匹银白,一匹枣红,皆是纯色,即使在草原上,也算是顶级宝马。赵雍将银白色的牝马让娜莎骑了,自己骑上枣红色牡马,各带弓箭,朝草原驰去。
  草原上,几人在玩狩猎游戏。几只兔子被放出来,在草原上奔逃。一只苍鹰正在它们的头顶上盘旋。
  陡然,那鹰俯冲下来,几经扑击,抓牢兔子,望空飞去。
  不料抓到的是一只超大兔子,那鹰拎起后,不能一下子飞高,使足劲儿搧动翅膀。
  几人放马追去,纷纷射箭,却没有一人射中它,箭矢纷纷掉落下来。
  那鹰遭到围攻,旋个方向,朝赵雍这儿飞来。
  那鹰越飞越高,及至他们头顶时,寻常箭矢已经够它不着。
  就在娜莎大失所望之际,赵雍催马追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鹰惨叫一声,翻身掉下。
  娜莎催马赶去,拣起那鹰,细审之,见箭矢是从兔子身上穿过,射中鹰腹的。
  天哪,一箭二获!
  娜莎掩抑不住对赵雍的敬佩之情,回到别宫,盯住他的英武面孔欣赏良久,越看越是动心,脱口说道:“赵雍子,我改叫你阿哥,可否?”
  “不可。”赵雍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娜莎震惊了。
  “你是公主,我只是个臣仆!”赵雍一本正经。
  “你可以的!”娜莎激动起来,“托力阿哥就不是王子,是我家的臣仆,可我一直叫他阿哥。你也是!”
  “还是不可以。”赵雍再拒,“你叫托力阿哥,是你俩一起长大,你欢喜托力。我没有与你一起长大,你也没有欢喜我呀!”
  “我欢喜你呀!”娜莎急了,脱口而出,面色微红。
  “咦?”赵雍假作吃惊,“你欢喜的不是托力吗?”
  “那是过去。他死了。”
  “哦……你说说,我哪儿让你欢喜了?”
  “勇武呀。”娜莎应道,“我们草原女儿只欢喜勇武男人,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勇武的,所以我欢喜你。还有……”脸色红了。
  “说呀!”
  “你会疼人。草原男人都不会疼人,托力也不会。可你会,我……真的欢喜你了!”
  “呵呵呵,”赵雍诡诈一笑,“我还没有真正疼过你呢!”
  “咦?你为什么不……”娜莎瞪大眼睛,“真正疼我呢?”
  “我也得欢喜你才成!”赵雍两手一摊。
  “你……”娜莎惊了,“不欢喜我?”
  “你得问问我呀。”
  “你……”娜莎一脸期待,“欢喜我吗?”
  “欢喜。”
  娜莎一脸羞涩,将双手伸给他:“阿哥,你……再暖暖!”
  赵雍握住她的手。
  “阿哥,你欢喜我了,这就真正疼我一下,好吗?”娜莎仰脸望着他。
  “你闭上眼。”
  娜莎闭上眼。
  赵雍揽住她,缓缓地,轻轻地,吻在她的嘴唇上。
  这是一种她前所未有的刺激,娜莎浑身颤抖。
  “托力没有这样吗?”赵雍惊讶了,小声问道。
  “没。”娜莎喘着小娇气。
  “为什么呢?”
  “他……不敢呀……”娜莎呢喃,有顷,扳过赵雍的头,在他耳边,声音极低,“雍子哥,你……爱我吗?”
  “爱呀。”
  “愿意跟我走吗?”
  “哪儿去?”
  “大草原。”娜莎指着房子,“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
  “不喜欢。这是赵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可主人不在,我走不了呀,”赵雍摊开两手,“主人让我看家,我得照看他的马,得照看这儿的所有东西,还有你……”
  “主人让你照看我,我要走,你就得跟着走,是不?”娜莎盯住他。
  “咋走呢?”
  “就骑昨天的那两匹马。”
  “那是主人的马,主人视作心肝宝贝,我们骑走了,主人寻上草原,咋办?”
  “我有的是马。他寻上来,我拿十匹好马赔他!”
  “不成,不成!”赵雍连连摇头,“你去草原是回家,我去草原做什么呢?为公主养马吗?”
  “去做草原未来的王!”娜莎语气果决。
  “啊?”赵雍大瞪两眼,“我这……只是个仆从呀,我两手空空,连人也是主人家的!”
  “你有我!”娜莎二目炽烈,“我是草原公主,你娶下我,就是草原未来的王了!”
  “草原之王愿意吗?要是他嫌弃我呢?那辰光,草原容不得我,我的主人也容不得我,我不就无处可去了吗?”
  “哎呀你,真是急人!”娜莎气得捶他一拳,“我父王会同意的!我是他的惟一女儿,他不能没有我,他事事顺遂我,只要我乐意,他一百个同意!”
  “好吧!”赵雍不再扯了,吻她一下,“我赌你一次!”
  翌日清晨,赵雍牵来他们骑过的马,溜出城门,在草原上你追我赶,径投西去,在天色黑定时一路欢畅地回到大黑水畔。
  当娜莎容光焕发地现身于王帐中时,阿古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仁扑嗵跪地,朝大黑山方向连连告谢。
  “雍子哥,来呀,快进来!”娜莎朝外叫道。
  没有人应她。
  娜莎走到外面,见赵雍远远地站在河边,正在向西眺望。
  天空晴朗,一弯新月挂在西天,一颗亮星正在下沉。
  那儿当是林胡人的地盘。
  娜莎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帐中。
  阿古拉上上下下打量他。
  赵雍直直地站着,回以同样的目光。
  魁伟的身材,英俊的面孔,睿智的眼神,淡定的气度……气场强大的赵雍让阿古拉内中一震。
  “小伙子,你是——”阿古拉点个头,换作笑脸。
  “快拜父王!”娜莎推他。
  赵雍深深一揖,拱手:“赵人雍子拜见草原之王!”
  “呵呵呵,”阿古拉连笑几声,“谢谢你送回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寻她呢。”转对里面,“萨仁,快拿酒肉,招待客人!”
  “父王,”娜莎款款走过去,偎在阿古拉身边,指向赵雍,轻声,“他不是客人!”
  “哦?”
  “他是……”娜莎附他耳边,“是娜莎给您带回来的新女婿!”
  “这……”阿古拉倒吸一口冷气。
  “父王,娜莎决定了,就嫁给他!”娜莎语气坚定。
  显然,这个场所不适合谈这大事儿,更不适合一口回绝。阿古拉反应过来,呵呵笑过几声,起身走到里面,不一会儿,与萨仁一道端着酒肉过来,斟好,递给赵雍:“小伙子,来,一路辛苦了,多喝几觞!”
  赵雍谢过,饮下。
  “小伙子,在赵地谋何营生呢?”阿古拉笑问。
  “为主人看家护院。”
  “哦,你是……”阿古拉盯住他。
  “是主人的臣仆!”
  “呵呵呵,”阿古拉干笑几声,“臣仆好哇,不用操很多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几觞,阿古拉转对旁侧正与娜莎亲热的萨仁:“萨仁,为客人安排个宿处。客人奔走一天,要睡个好觉。”转对赵雍,“小伙子,我有个小事,这要出去一下。”起身,大步出门。
  阿古拉走到勒格大帐,将突发变故细述一遍,苦笑:“唉,这个娜莎,真让人头大!”
  “阿古拉,”勒格盯住他,直呼其名,“赵王的赠品我们已经分掉了,所有人都在感谢赵王。其实,那不是赠品,是赵王的聘礼。苏秦把话全都搁明了,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要么与赵人一战,要么离开草原,要么与赵人合为一家。”
  阿古拉凝眉。
  “您也看清楚了,”勒格接道,“赵王处心积虑,只为此事。您能想得出吗?整整五万骑卒,全部压在草原上,我们抗不过呀。赵王让全国的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猎物就是我们。我晓得赵人,他们的军队是专门打仗的,我们的人散在各家各户,一年到头照料牲口,小打小闹可以,真正大战,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我敢说,赵王吃下我们,下一个就是老巴图。我处心积虑让公主嫁给大林王子,就是因为赵人。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只未想到公主是个烈脾气。看来,一切皆是神意。”
  “明白。”
  二人议论一阵,定下应策,阿古拉回到王帐。
  夜深了。
  赵雍已被带到客帐休息,娜莎正对萨仁大讲这些日来她的奇遇,尤其是赵雍的勇武。
  “父王,”一看到他,娜莎急迎过来,“您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呢。”
  “娜莎,”阿古拉在毛毯上坐下,“我也有事情对你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要你同意,同意我与他的婚事!”
  “娜莎,”阿古拉盯住她,神色严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草原女儿?”
  “是。”
  “你是不是草原公主?”
  “是。”
  “你想不想听听,你走之后,在草原上发生的事?”
  娜莎点头。
  阿古拉将草原面临的困境及赵国五万骑卒将所有草原男人围困在马喇山口,逼迫他们加入赵国,等等诸事,一一讲给娜莎,末了道:“娜莎,你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你是草原之王的女儿,你有责任保护我们的牧场。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的神庇佑我们,是神要让你嫁给赵王啊!”
  娜莎哭了。
  “孩子,”阿古拉轻轻拍着娜莎,“你带来的小伙子是个壮士,阿爸欢喜他。阿爸将他留在草原,留在身边,收他为义子,待阿爸年纪大时,就让他做草原之王。可你,必须嫁给赵王,否则,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与赵人决死一战,要么离开草原,到漠北去。孩子,十几万人哪,老老少少,被逼到漠北去,那漠北……”长叹一声,顿住话头。
  娜莎哭一会儿,猛地抬头,看向阿古拉,一字一顿:“阿爸,你让勒格讲给神,让我嫁给赵王,可以,但神必须应下我一个条件!”
  “孩子,你说。”
  “依旧是草原规矩,他们二人公正比试,我自己来裁判,谁赢,我嫁给谁!否则,我死!”
  “娜莎,你……”阿古拉急了,“人家是赵王,不是大林王子!”
  “那怕他是天神,娜莎也是这个规矩!”娜莎重重地搁下一句,脚步沉重地离开阿古拉,走向她的寝处。
  翌日,勒格不无忐忑地将草原公主的要求快马透给赵方,当即收到苏秦回话,赵王尊重草原规矩,愿向公主指定的选手挑战,且若挑战失败,认赌服输。双方约定,挑战地点定于马喇山口,裁判只设一个,娜莎。
  三日之后,阿古拉、勒格、娜莎与赵雍及不少臣僚仆从赶至马喇山口,住进赵人为他们扎好的帐篷。苏秦见过阿古拉并勒格,说是赛场已经备好,时间定于次日辰时,赵王将于赛前赶至。
  次日凌晨,娜莎端来马奶、烤肉等可增补力气的食料,赵雍却不肯吃,情绪低落。
  “阿哥,你怎么了?”娜莎问道。
  “娜莎,我……”赵雍回她个苦笑,“能不能不赛?”
  “阿哥?”娜莎急了,“你……你哪能不赛哩?”
  “人家是赵王,我是……赵人的臣仆,我哪能与赵王比赛呢?”
  “你听着,”娜莎字字有力,“在这赛场上,他不是赵王,是个赛手,是与你一模一样、平起平坐的赛手。”指下自己鼻子,“你看清楚,这是奖品,你比赢了,她是你的。你若输了,她就是人家赵王的,我已对神起过誓了!”
  “托力与林胡,不,与大林的王子比赛时,你不是也起过誓了吗?可结果呢?”赵雍两手一摊,做个苦笑。
  “你听着,”娜莎盯住他,“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裁判,看他谁敢!”
  “娜莎,”赵雍回视,“万一那个赵王,我是说万一,他在比赛中把我也……”指指自己的心,口中发出嚓的一声,两手一摊,“哪能办呢?我一死,你就依旧是赵王的!”
  “赵雍子,”娜莎一字一顿,“你难道忘记了大林王子是怎么死的吗?”
  “不一样呀,”赵雍越发现出苦相,“大林王子未曾想到你会杀他,所以没有提防。这事儿传开了,赵王肯定也想到了。只要赵王有准备,你是杀不了他的!”
  “我杀不了他,还杀不了我自己?”娜莎指向自己的心,“他射中你的心,”拔出短刃,“这把刀就扎向这儿。你上天入地,我陪你!”
  “娜莎——”赵雍感动,盯住她,良久,握拳,咬牙,“你候着,看我……赢他!”
  按照规矩,第一场是摔跤。
  赛场比草原上的精致多了,赵人搭出临时擂台,周边围着一圈绳栏。绳栏外面,正面摆着裁判席位,坐着惟一的裁判娜莎。娜莎前面的几案上摆着这场赛事的名义奖品,一只由纯金打制的草原雄鹰。娜莎的对面是两个席位,并肩坐着双方的大媒,勒格与苏秦。勒格旁边是阿古拉,苏秦旁边是一身甲衣的肥义,不过,这辰光娜莎完全认不出他了,也无暇辨认。
  擂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赵国、楼烦两国的啦啦队,赵国的是赵王卫队,楼烦的是阿古拉卫队,人数均等,各三十名。
  一阵鼓声响过,担任司仪的乐毅朗声宣唱:“第一轮比赛时辰到,有请双方赛手入场!”
  随着雨点般的鼓声,英姿飒爽的赵雍由赛场一角跨步入场,向所有人抱拳致意。
  场上人无一例外,全都欢呼起来,尤其是坐在两侧的啦啦队,喊起整齐的号子。
  三番鼓过,场上依旧只有赵雍。
  见对方赛手迟迟不入场,娜莎冷蔑一笑,目光射向勒格。
  勒格早就坐不住了,拿肘子顶一下坐在身边的苏秦,小声:“你们的选手呢?”
  苏秦朝场中努嘴:“在那儿呀。公主的选手呢?”
  “啥?”勒格目瞪口呆,盯住赵雍,压低声音,急道,“他就是公主的选手呀!”
  “不,不,他是我们的选手!”苏秦一本正经。
  勒格愣怔好一阵儿,方才明白过来,急转身,对阿古拉耳语。
  阿古拉猛吸一气,倾身,盯住赵雍,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
  场上的赵雍,与前几日在草原上的状态完全不同,飒爽英姿,气势逼人,在场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地亮亮肌肉,展示一下他的雄性威力。
  娜莎一脸钦敬地望着眼前的心上人,时不时不屑地拿眼角扫一眼赵人的啦啦队。
  鼓声再起一轮,双方的对手仍然不见露面,各自的啦啦队开始交头接耳。
  待鼓声住歇,娜莎站起,用力挥一下手,朗声宣布:“击鼓六轮,赵方选手怯场弃赛。本裁判宣布,今日赛事第一轮,草原方胜!”
  娜莎的话音未落,苏秦的手已经举起:“禀报裁判,赵方抗议!”
  “抗议者请讲!”
  “赵方选手早已登场,是草原选手怯场弃赛,第一轮比赛,赵方胜!”
  娜莎看向赛场,眉头凝作一团。
  赵雍仍在场上游走,亮拳示威。
  娜莎看向勒格。
  勒格走过来,压低声音:“公主,我查清了,场上选手也是赵王。这次比赛,双赢!”
  娜莎懵圈了。
  “神哪!”娜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盯一眼赵王,一脸羞红,朝草原上撒腿飞奔。
  武灵王纵身跃出绳栏,在后紧追。
  就在双方啦啦队各各瞪眼之际,再也憋不住的肥义爆出哈哈几声长笑,只几步就跨到鼓手处,拿过鼓槌,奋力敲下。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鼓点直追赵王。
  赵雍与娜莎的大喜日子定在马喇山口赛事之后的第十五日,地点就在马喇山口。赵国的五万骑卒在他们的婚礼上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仪式,层次分明的骑步组合、整齐有序的攻防进退、技艺精湛的骑射表演、有条不紊的阵势变幻、反应快捷的迂回包抄能力,等等等等,无不让守在两侧山坡上观摩的草原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日参加过抢劫赵人粮草的青壮骑手,真正庆幸他们的大王阿古拉所做出的英明决策。
  应邀观摩的还有来自大林的大祭司哈什格。
  婚礼的次日,苏秦与勒格宴请哈什格,提及王子的婚事,称他们二人愿意保媒,将赵王亲妹平城公主嫁给大林王储,希望哈什格玉成此事。赵王承诺,平城公主的嫁妆价值丝毫不少于赵王送给草原的聘礼,但大林的聘礼也当与草原持平,也即成为赵国属国,大林之王由赵王册封,大林疆土由赵国保护。
  苏秦特别说明的是,平城公主一十九岁,本已出嫁韩国公子,但其夫君在婚后半月出意外死了,没有生育子嗣。赵王同情妹妹,将她迎回邯郸。由于妹妹不喜乘车,喜欢骑马,对大草原心向神往,赵王决定将北地平邑改作平城,封赏给她。相较于是否处女,胡人更看中的是社会地位。哈什格没说二话,在见过赵王、得到赵王的亲口承诺之后,动身回到大林,向老巴图谋议亲事。
  于老巴图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谋议的。情势赤裸裸地摆在这儿,他几乎没有选择,不能不同意这门亲事,否则,有草原给力,赵王随便寻个借口,就能将大林人置于绝境。
  到这年夏季,随着平城公主嫁给老巴图以大河之神名义所确定的大林王储察罕布华,林胡的所有辖地正式归入赵国版图。赵武灵王在林胡之地设立云中郡,在楼烦之地并雁门关之外的大片赵土合并,设立雁门郡,分别派出亲信郡守,招募两个地区的青壮年入伍,编入骑卒,由边将统领。老巴图、阿古拉则自降一级,各自称侯,事务减缩为传达赵王旨令,处理牧民日常生活与纠纷。
  至此,在苏秦的协助下,赵武灵王兵不血刃地收服了楼烦、林胡两大胡地,拓地三千里。接后数年,赵王兑现诺言,连年拨出财力与人力,沿达兰喀喇山脉建出一条东西两千余里的防御城墙,设立数百烽火台,派出边卒镇守,这是后话。
  在赵武灵王与苏秦忙活收服北地胡人之时,楚国郢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又一场伐秦之战。
  八万将士的血再一次惹怒怀王。丹阳战后,怀王连续召到几个亲历战场的将军,让他们反复推演那天的战斗过程,又将屈丐早前禀报他的军情奏报翻腾出来,细细琢磨,认定屈丐从战略到战术均未失误,楚人只是败在嬴荡三人的意外冲阵上。
  按照几位将军的描述,嬴荡三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其冲阵时机与技巧更是耐人寻味。显然,屈丐真的尽力了,可以说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不能制服这三个人,楚人是无法与秦人再战的。
  然而,如何制服呢?
  怀王琢磨多日,想到不少破敌之策,但又被他一一否决,正自烦闷,景翠与王叔觐见,且正是为此而来。
  “臣得一计,用网!”景翠一脸兴奋。
  “网?”怀王眯起眼,“什么网?”
  “渔网!”
  “这……”怀王纳闷了,怎么也想不到渔网与破敌之间有何关系。
  “大王,”景翠语气急切,“古人曰,弱胜强,柔克刚。嬴荡三人皆为至刚之人,其器皆为至刚之器,而渔网由丝麻织成,为至柔至弱之器,正可克之。”
  “关键是,怎么克?”怀王依旧是一脸眯瞪。
  景翠看向王叔。
  “禀王兄,”王叔接道,“臣弟带来一人,可试此器。”
  “传他进来!”
  “此地狭小,”王叔看向殿堂,“还是请王兄外面观审。”
  怀王几人走出殿堂,来到开阔处,果见候着几人,手执网具。怀王细看那网,却不是渔具,而是一种特制的类似渔网的网具,网线皆有筷子粗细,纯麻织成,网目有人头大小,没有网纲,高约两丈许,宽约三十余丈,展开来,就像是一匹新从织机上卸下的巨幅麻布。
  网具两端各有二人,用竿子挑起麻网,拉起来,吃力地向前移动。
  “这怎么能成?”怀王看一会儿,指着两边吃力移动的人。
  “禀大王,”景翠应道,“这网巨大,寻常人是拉不动的,但马力可以。在战场上,我们可将两端分别绑在战车上,由驷马驱动,将网张起来,冲过去,围拢起来,任他多大力气,在这样的大网里只能束手就擒。”
  听到这个,怀王才算明白过来,连声赞叹:“好好好!”略顿,“景将军,此事不可声张,要悄悄的,多织几个这样的网,只要那太子再敢露面,就把他生擒过来!”
  “谨遵王命!”
  “走走走,我们殿里说事去!”怀王急不可待了。
  三人回到殿里,怀王乐不合口,看向景翠,抱拳:“景将军,真没想到你生出这般奇计,哈哈哈哈,”打个响指,“我们可议如何伐秦了!”
  “回禀我王,”景翠拱手,“此计非臣所出!”
  “哦?”怀王倾身,“出于何人?”
  “田忌。”
  “此人何在?”怀王眼睛大睁。
  “在王叔的辖地。”
  “咦,”怀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叔,“田将军是何时到贤弟处的?”
  “臣亦不知。”王叔苦笑一声,“说是在纪陵泽边住有几年了。若不是景将军说出来,臣弟……”摇头。
  怀王看向景翠。
  “禀王上,”景翠接道,“臣确实晓得他住在那儿。从楚国出走之后,田忌就失踪了。前几年,末将兵败淅水,万念俱毁,回师路过荆门时,有个渔人寻上门,提着一篓子新打的鲜鱼,为臣分析何以败于秦人,臣受益匪浅……”
  “莫非他就是田忌?”怀王急切插口。
  “正是。”景翠应道,“田忌第一次来楚,投奔在臣寒舍,我二人相处甚笃。此番来楚,他没有投臣,自去泽边,做打渔翁了。”
  “哈哈哈哈,”怀王笑道,“怪道他想出渔网这个克刚之法呢!”
  “还有一事须禀我王,”景翠又道,“前番屈将军伐秦,路过王叔宝地,臣让他前往渔村拜访田忌,他去了。若是不出臣的所料,丹阳之战,屈将军的应敌之策当是出自田忌之谋!”
  “怪道呢!”怀王深吸一口,良久,啧啧慨叹,“将军就是将军,放得下,拿得起!”
  “王兄,”王叔插话,“就此番伐秦来看,我大楚勇士并不逊色于秦人。我虽战死八万,秦人折损也不下六万。我大楚有民不下一千五百万,秦人不足五百万,我大楚有地方五千里,秦人之地,加上巴蜀,不过两千。我大楚之地多平川,堪为渔米之乡,秦人之地虽有蜀川、关中可供米粮,但与我大楚相比,不可同语。今若伐秦,我所缺者,非米粮军需,非猛将锐士,而是率军之将!今日田忌在楚,或为天赐我王!”
  “贤弟说的是!”怀王指向渔网,“贤弟这就使人仿照此网,织它二十只!”看向景翠,“景将军,你速去渔村,有请田忌将军,就说寡人诚意拜他为伐秦主将,你景翠副之,起倾国之军,踏平秦川!”
  “臣这就去!”
  景翠别过怀王,驱车直驰纪陵君的封地,寻到渔村。
  田忌的院门是掩着的,房中无人,几只大鹅与狗皆不在了。房门没锁,景翠推开房门,在堂中坐下,候等田忌。
  景翠一直候到天黑,仍未见人。眼见村中人家皆在造炊,渔人多从泽中返回,景翠急了,询问邻人,方知他于半个月前就已离开渔村,说是出个远门。
  景翠震惊。
  半个月前正是景翠得到田忌托人送来的渔网之际。显然,那只渔网是田忌亲手所织。
  景翠返回田宅,打起灯笼,在房中细察,果于堂案供桌上看到一只竹筒,筒上书写几字,“景翠吾兄启之”。
  景翠扭开竹筒,里面是几片竹简,书曰:“景翠吾弟,愚翁忖知你来,特留此书诀别。愚翁早年不聪不智,争勇斗狠,留下诸多嗟叹。今入暮年,愚翁悔不当初,决意沉醉于江泽,远离世间纷争,改行做个渔翁。渔翁本为齐人,今饮楚水,食楚粟,妻楚女,捕楚鱼,渔翁无以为报,特织一网馈赠楚王,或可制暴秦三虫。吾弟保重,渔翁田忌。”
  景翠带上此书连夜返郢,此晨觐见怀王。
  怀王阅毕,嗟叹再三,问景翠道:“田将军既然决意于江泽,就不必勉强了。若再伐秦,依你之见,当以何人为将?”
  “昭阳。”景翠不假思索。
  “嗯,”怀王点头,“寡人也是想到他了。”看向内尹,“传旨,召昭睢。”
  陈轸在云泽岸边一住数月,实在住腻味了,吩咐林东将各类家当搬到船上,说什么都要离开。昭阳好说歹说也挽留不住,只好饯行。
  饯行酒放在昭阳邑旁边的山顶楼阁里,场面甚大,摆下三大宴席。第一宴席设于楼阁主堂,席中仅有二人,陈轸、昭阳。第二宴席设在西厢,为女眷席,主宾伊娜、桃红,由昭阳新纳的小妾作陪。第三席设在东厢,主宾林东,由邢才作陪。
  酒至半酣,一名家仆匆匆上山,将一封密函递给邢才。
  邢才匆匆阅过,急至主堂,一脸兴奋道:“主公,来个喜信儿!”
  昭阳接过,展开,指着陈轸,长笑几声:“哈哈哈哈,老弟呀,看来你是走不成喽!”
  “哦?”陈轸吃惊,盯向他。
  “自己看吧!”昭阳不无得意地递过来。
  陈轸接过,是大楚现令尹昭睢的亲笔书函,写在一只精致的丝绢上,大意是楚王欲起用昭阳,拜他为伐秦主将,请他速回郢都,并说王使将至,他先一步透个信儿,好让昭阳有个备。
  陈轸递回书函,将两只小眼眯一会儿,缓缓睁开,看向昭阳:“看来老哥是要回去喽!”
  “当然回去喽!”昭阳用力握拳,“这一日,昭某总算候到了!”
  陈轸两手鼓起,轻轻击掌,但击得有气无力,几乎听不出啪啪声。
  “老弟?”昭阳敛住笑。
  “啧啧啧!”陈轸住手,嘴唇出声。
  “你甭啧啧了!”昭阳急了,“有屁就放!”转对仍旧守候指令的邢才,“老邢,传话,陈大人不走了,将所有行李全搬回来!”
  “遵命!”
  邢才应过,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陈轸的声音:“慢。”
  邢才住步,看回来。
  “老邢,”陈轸拱手,“你回去,继续喝酒,行李先放船上,待会儿再搬不迟!”
  “好咧!”邢才去了。
  “老弟?”昭阳再问。
  “老哥,”陈轸看向昭阳,“你真想回去?”
  “不能回去吗?”
  “能。”
  “呵呵呵,”昭阳笑了,“这就是了。”
  “不过,这个‘能’字,得有几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问,你答。你都能答上来,就可以回去了。”
  “问吧!”昭阳端爵饮一口,放下,正襟端坐,眼睛闭起。
  “第一问,老哥想死于非命且葬身无所吗?”陈轸说完,亦端一爵,放至唇边。
  “这……”昭阳怔了,瞪大眼睛盯住他。
  “第二问,”陈轸饮尽,“老哥想最终作为失败者而记载于大楚青史吗?”
  昭阳吸一口长气。
  “第三问,”陈轸又斟一爵,“老哥还觉得上天已经给你的不够多么?”
  昭阳双手捂脸。
  “哥呀,”陈轸仰脖饮酒,发出一个夸张的‘滋——’声,吧咂几下嘴皮子,盯住昭阳,“你比轸年长,轸是动口的,只要嘴皮子能动弹,再老一点儿也无所谓,可你呢?是动刀动枪的,别的不说,单是那颠颠簸簸,还能受得了吗?再说,你与秦人干仗,能打赢人家吗?”
  “你——”昭阳握拳,“你以为我怕秦人?我只是听你的,没与他们真打!”
  “啧啧啧,”陈轸咂出几声,“老哥,昭大人,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说句泄气话。真的与秦人对战,莫说你今朝这把年纪,即使你再年轻三十年,也未必就成!”
  “哟嘿!”昭阳怒了,拳震几案,“我之所以想回去,就是想试试,与秦人真干一场!”
  “凭什么?”陈轸盯住他。
  “就凭楚王承诺的三十五万勇士!”
  “唉,”陈轸长叹一声,“老哥呀,我一直不想伤你,可……这辰光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走的人,这把话说透,听不听在你。”
  “你说。”
  “就轸所断,老哥的才气,顶多能带十万卒,若是给你二十万,就是一场灾难。三十五万,是更大的灾难!”
  “你——”昭阳脸色紫胀,呼哧呼哧喘一会儿,端起酒壶,仰脖喝尽,嗵一声摔在地上,“其他不说,单说灭越之战,我带多少?”
  “灭越之战是老哥带的吗?”陈轸撕开脸面了,“大战重在筹策,灭越之战轸弟是全程关注了的,老哥说说,你筹的是哪个策?由头至尾,全是人家张仪筹的。越人是张仪引来的,口袋是张仪设计的,老哥虽为主将,不过是奉命调兵而已,实为张仪的听差!”
  昭阳的嘴皮子僵住了。
  “再扯扯老哥主将的其他几战。”陈轸接道,“扳指头算算,大规模的无非下面几次。两次伐宋,第一次引兵六万,遇到田忌救援,老哥退回来了。第二次伐宋,真正引兵也就十万,其他兵卒皆是后备。结果如何?败给庞涓与孙膑,折损几万人马不说,还失了要塞陉山,景氏损兵折将,自此不振。之后是伐襄陵,老哥呀,这是你一生所真正打过的漂亮一仗,可凭心来说,此战老哥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吗?如果没有魏国败于马陵这个契机,如果没有提前安排内应,老哥……”顿住,眼睛闭起。
  昭阳两手捂脸,气憋于胸,久久没有呼出,似乎要把自己憋死。
  “老哥呀,”陈轸斜他一眼,接着又砸,“才疏而志高者,不逮;力小而欲大者,危殆。老哥已经熬到这把年纪,听老弟一句,就在这风水宝地安度晚年吧。夕阳再好,也是黄昏,老哥已经赌不起了。”略顿,“老哥今朝也毋须再赌,是不?”
  “老弟说的是!”昭阳的欲火总算是让陈轸按下去了,美美地呼出一气,深吸几口,匀好,“知老哥者,老弟也;推心置腑者,亦老弟也!”起身,拣起酒壶,抱坛子倒满,斟满两爵,“来,干!”
  二人干了。
  “身为楚民,国家有难,当责无旁贷。”昭阳接道,“听昭睢说,王使这几日就来,我这……总不能当个缩首龟吧?老弟你说,你这个傻哥该当如何应对?”
  “大王召请,是器重,老哥当然不能推辞。老哥非但不能推辞,还当慨慷激昂,拖着病体登船,然后呀,你家的那个邢才,还有陪你暖脚的那个小美人,一人抱着老哥的一条腿,哭哇哭哇,老哥一定要破口大骂他们,骂着骂着,老哥就晕倒了。”
  “这这这……”昭阳皱眉,“我这好端端的!”
  “人总是可以生病的嘛,”陈轸呵呵笑道,“何况老哥这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酒足饭饱,陈轸一家还是撑船走了。
  是夜,昭阳没让小美女陪床,独自睡下,夜间憋尿,没用夜壶,光身子走到室外,在寒冷的朔风里足足撒尿两刻钟,冻得全身打颤,背脊骨冰凉,牙齿咬得格格响,方才回到榻上,蒙起被子暖到天亮。
  翌日晨起,昭阳病了,全身瘫软,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浓痰一盅接一盅。邢才寻到医生,把脉开方,熬出几碗黑汤,昭阳咕嘟咕嘟连饮几大碗,可那烧依旧不退。
  烧至第三日,俟王使赶到,昭阳已经说起胡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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