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夜晚,皓月当空,刘家豪拎着两瓶啤酒来到李晓言家,她正在逼着许铮读课本,李晓言抬眼看见他,刘家豪没说话,举起手中的啤酒晃了晃,抬起下巴转向外面,李晓言点点头,便朝他走过去。
  许铮赶紧跟着,悄么声的,等李晓言关门时看见他跟在后面,还微微吃了一惊。
  “走吧。”李晓言默许小铮跟着,三人一块儿来到棚户区后面的一处断墙上,刘家豪把两瓶啤酒盖咬开,递给李晓言一瓶。
  月光给原本萧索颓废的断墙铺上一层银光,把三人都裹在了里面。
  “你今天没去上学?”刘家豪问道。
  “嗯,缓两天再去。”李晓言喝了一口酒,她不太喜欢啤酒的味道,不过人在丧气的时候总需要来点酒,这是国际惯例。
  “你怎么打算的,退学还是继续读下去?”刘家豪的情商和李晓言差不多一个level,不会拐弯抹角,直接就把想问的说出来。
  李晓言笑了笑:“继续读,我要退学我妈得崩溃,而且我以后要照顾我妈,也要照顾小铮,我想过了,还是考大学靠谱。”
  “哦,”刘家豪沉默几秒,喝了一口酒,“我送你一句话,不是我说的,鲁迅说的。”
  “什么话?”李晓言一听鲁迅就头疼,不过刘家豪的好意还是要领一下。
  “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都不转过去。”刘家豪面朝前方,用他惯常平静如水的声音说道。
  李晓言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我还一直以为鲁大爷是专门写文章来折磨祖国未来花朵的,没想到他还真是战斗先驱。”李晓言说。
  “嗯,怼天怼地怼苍生,我偶像。”刘家豪也笑了笑。
  小铮听着他姐和刘家豪你来我往,一句一句的,心里像被猫爪子挠来挠去,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能说会道,知道许多东西,能跟他姐一来一往的,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眼巴巴望着他姐,希望他姐能在百忙之中把注意力分散在他身上一秒钟。
  “那个,刘家豪,字条的事,我很抱歉,”李晓言看着他,“其实不是那样的,吴天灏想撮合我和他弟弟,所以想着这样可以彻底摆脱他,谁知道……”
  “我早就猜到了,”刘家豪笑了,“你怎么可能喜欢我,没想到还跟他小弟有关。放心吧,那家伙以后都不会再搅合了,我估计你能安安心心读完初中。”
  李晓言看着他:“为啥?你做了什么?”
  刘家豪冲她招招手,李晓言凑上去,刘家豪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晓言的脸色霎时白了。
  “不是,那,要是他乱说,不,还有,难道你妹妹真的,”李晓言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去他妈的我在说什么,操。”
  “哈哈,”刘家豪瞬间就乐了,“放心吧,他不要面子的啊,他好意思跟别人说他追了这么久的女生结果喜欢的是女生,那他会被笑话成什么样,他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乱说什么。”
  “不,那刘宁真的喜欢女生?”李晓言有些愕然,新世界的大门在这个没有智能手机,电脑还不普及,网络大染缸还没有发挥作用的年代有些不那么好开。
  “谁知道呢,这世上有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无性恋,泛性恋,她是什么都无所谓。况且我才多大,瞎琢磨这些干嘛,”刘家豪无所谓的看着前方,再转眼看看小铮,“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小铮了,又聪明又乖巧,还能让我进行长期实验观察,谁也没有我们铮儿讨喜。”
  李晓言把瓶子凑过去,强行给刘家豪碰了一下:“你有时候挺让我吃惊的,好像一个小人的身体里装了一个老灵魂,而且有一种洒脱的感觉,我挺佩服你的。”
  刘家豪给她还碰了一个:“要说佩服,我还佩服你呢。说实话,如果我在你的处境里,可能每天都要发疯崩溃几百次,你能一直扛着,不容易。”
  “——”李晓言笑了笑,“咱就别互吹了,总之一句话,谢谢。”
  小铮立马捕捉到这两个字,也跟着他姐对刘家豪说了声:“谢谢!”
  刘家豪把小铮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头发:“真像一条又乖又漂亮的小狗,说,你们学校有没有女生给你写情书,有的话哥去揍她。”
  “你瞎说啥呢!”李晓言挑起眉,愠怒瞬间充斥在眉眼间,刘家豪“啧啧”两声,笑道:“李晓言,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李晓言确实有些好奇。
  “你要是把对你弟弟一半的紧张放在哪个人身上,我都信你早恋成功了,”刘家豪嫌弃的看了李晓言一眼,“我还挺想看你以后跟谁谈恋爱的,看谁能打动你这个冷血阎王。”
  李晓言很无语的把剩下的酒一口干了,她之前想过的事在刘家豪的这番话下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催化反应。她之前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排斥对自己有好感的人,是不是在亲密情感上有什么障碍,但刘家豪在感情问题上的坦然和无所谓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觉得自己是钻牛角尖了,也许未来会有那么个人出现,让她不排斥,让她像紧张小铮一样紧张他,那今天的一切疑惑就会自动消解了。
  李晓言返回学校之后,果然对敌人投以最高的轻蔑——彻底无视。
  她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在学海里使劲扑腾着,小铮的进步给了她更多的自由时间。
  自从那晚在断墙上聊完天回去后,小铮突然开始自行读课本了,不需要李晓言守着他,逼着他,他开始进行有意识的自我训练,李晓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小铮的每一次转折和进步她都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当老天爷又显灵了,提醒她该去庙里多上点香了。
  她和她妈两厢沉默,有些话说出口,就等于把一直暗藏于心的裂痕暴露在两人面前,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李晓言还学不会成人的圆滑和犬儒,李晓言妈还放不下她丈夫死亡的事实,两人都无意去修复那道裂痕,就索性让它那么晾着,平静无声的相处着。
  不过,在为人母的本性,还有生存惰性的两面夹击之下,她还是继续卖着她的血,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天气转热以后也穿着长袖,经常躲在房间里。
  还好她和李晓言有嫌隙,两人都刻意错开对方的时间,很少碰面,小铮也不需要她去陪读了,所以她的秘密一直没让人发现。
  中考那天,李晓言十分平静的考完了整场考试,比起那些被父母时刻关注叮嘱的同学,她的外界压力几乎趋向于零,李晓言妈压根都没问过她中考的事,只是在这两天给她做了一顿回锅肉,一顿烧牛肉,还只是把菜放在桌案上,她自己连房间门都没出过。
  中考一结束,李晓言都来不及跟同学吃散伙饭,直接就去找到黄叔,让他带自己去捡钢筋,中考成绩下来当天,李晓言都还在太阳底下暴晒着,一锤一锤敲打着那些嵌着钢筋的墙块。
  老师的电话是打到山东大娘家的,李晓言家没电话,班主任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刘家豪和李晓言的关系。李晓言考了全校第二,全市第三,本地最好的一中要开设一个火箭班,把全市前五十都收罗进去,为了防止这些学生被省城的高中截胡,一中校长赶紧给各个班主任进行夺命连环call,能捞到一个是一个。
  刘家豪赶紧踩着自行车去找李晓言,小铮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兴奋的吹着宛如热浪的风,他期末考试得了一个双百分,但这不是重点,因为班上九十五分以下的都要请家长,他这个双百分按名字首字母排序都要排到二十号去,含金量极低。
  他兴奋的是他终于能够明白,李晓言考了全市第三这件事是个极大的荣耀,好像整个棚户区都沸腾了,连李晓言妈耷拉了很久的脸都绽开了花,热情的招呼着前来道喜送水果送菜的邻居,他对于外面的世界终于有了更强烈的认知。
  关于荣耀,关于喜悦。
  两人在一个拆迁工地找到了李晓言,她被夏天的太阳晒成了刚出炉的鸭子,焦黄松脆,美貌程度连下六成,不过也止不住小铮那双加了全球第一厚滤镜的眼睛,哪怕焦黄松脆,那也是最美的烤人,小铮伸开双臂就抱住了李晓言的腰,在她小腹上蹭了几蹭。
  “滚!”李晓言扒拉下小铮的手,“我告诉你,最多再忍你一个暑假,你明年还这么撒娇,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刘家豪对天翻了个白眼:“哪个小孩不撒娇,你有毛病!那个,你班主任刚打电话,你中考成绩下来了,全市第三名,学校排第二,你那个班主任让你明天早上去趟学校,问问你高中志愿。”
  李晓言愣了一会儿,倒也没有特别惊讶,这次中考的数学相当难,尤其是最后两道大题,李晓言估计大部分人都只能回答第一问,但她之前做竞赛题的时候看过类似的,所以回答的很顺畅,还有作为数学的好基友物理,自然也不甘掉链子,难度堪比五年之最,这两科成功让李晓言再次翻身农奴把歌唱,山丹丹那个红太阳。
  李晓言让刘家豪带着许铮先回去,她还要再敲会儿钢筋,小铮坚决不回去,刘家豪只好一个人先走,在心里对这个视财如命的少女献上最虔诚的鄙视。
  小铮坐在边上,双手撑在大腿上,托着脸蛋看着他姐。
  李晓言把毛巾取下来,搭在小铮的头上,免得太阳把他晒伤,小铮看着他姐举起钉锤,一下下敲击的姿势,陷入了长长的静默。
  汗水从头顶流到颈侧,再从颈侧流到胸膛,又从胸膛流到腰腹,李晓言掀起衣袖擦汗的瞬间,平坦紧实的腰腹在夕阳的衬托下镶了一道红色的边,虽然他每晚都躲在李晓言的怀里睡觉,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到他姐的腰腹长啥样。
  画者之魂熊熊燃烧,帮他永远定格了这一幕,让他经年不忘的这一幕。
  当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李晓言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时不时抬头看他姐,虽然黑了黄了,但他姐的眉眼五官都长开了一些,如果以前算的上稚嫩的好看,那现在又混杂了一些独特的锋芒,这让小铮很好奇,也很沉迷。
  第二天,李晓言回学校填志愿,她很快就填好了一中,去外地读书这件事她压根就没想过,小铮虽然进步了很多,但还是比正常孩子差了几条街,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一中强制性住校这件事也让她很头疼,她跟班主任说了家里的情况,班主任承诺会给一中校长打电话沟通,她就没想这茬了,赶紧回家操起了赚钱大业,这可直接关系到她高一的学费生活费。
  李晓言受了一回辱,决定不再领补助,于是干起活来更不要命,每天回家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手上磨开了好几个血口子,粗粝不堪。
  于是小铮在暑假里默默学会了洗衣服扫地这两项技能。
  李晓言妈最近一个月都觉得不对劲,稍微走两步就累了,夜里盗汗严重,也吃不下东西,她觉得可能是血液供不上,就暂停了卖血,每天还是去河边捡瓶子,趁着暑假赚点小钱。
  她没力气照顾姐弟俩,李晓言又累的回来就瘫倒在床,半天动弹不了,所以小铮就逼着自己学习洗衣服,他姐把脏衣服一脱,他就立马拿过去抹上肥皂揉洗起来,等他姐缓过气从床上爬起来,他就已经开始晾衣服了。
  第一次着实把李晓言惊到了,她还特地去检查了几遍,发现衣服洗得很干净,才从愣怔中缓过神,摸了摸小铮的脸,小铮立马上去蹭了蹭,虽然李晓言的手被磨得很粗粝,刮的他不舒服,但他还是要蹭。
  后来天天如此,李晓言也就习惯了,她懒洋洋的看着小铮洗衣服,觉得这个小崽子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少,变得不一样了。
  从被动了解这个世界,到主动参与这个世界,看似简单,其实要费很大的力气,看似复杂,又往往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李晓言试图回过头想想小铮是如何改变到这一步的,但她不是个喜欢记事的人,而且往事又牵扯到她最不想回忆的李长青,所以发生了就发生了吧,反正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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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都不转过去。”——by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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