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我并不是说大少爷不好...
姐姐明白,只是无论他多好,你依然未动凡心人非神圣,就是因为你的心不可能永远这样平静、这样对人没有差别,总有一天,你会知晓情字的滋味,只不知道那个令你开窍的人是谁?
江梦幽见他生得容色如此、却不知红尘爱欲,心生又爱又怜,把幼弟搂在怀中说:姐姐盼着你懂,又希望你永远不懂,情字是把双刃剑,并不只有快活甜蜜,其中苦乐唯有自知。如此说来,若只做一个不动凡心、让别人去思慕的观音,反倒心净许多。
江梦枕垂着眼眸,想起武溪春说过的话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无论如何拟想,都觉得隔着一层,不能感同身受。
他在姐姐怀里仰起头,玩笑道:就是呢,我不懂为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不信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依我看世人所爱的不过是皮囊而已,若当真有人肯为我而死,那我便把这具皮囊舍给他,又有何妨?若没有,反正姐姐疼我、父母爱我,我一辈子只守着你们,乐得清净呢!
净是胡说,等到你动心、偏又无可奈何时,可不要来找我哭!江梦幽伸手去掐他的脸,姐弟俩又笑闹着说了些知心话。
用过团圆饭后,江梦幽亲自送江梦枕出王府,好巧不巧、正与散席的众皇子走个对脸。其中一人,身材高挑、眉眼深邃,连连回头望向江梦枕,江梦幽有意上前,将弟弟挡在身后。众人与她寒暄几句,言语间颇有打探之意,都被江梦幽含混敷衍过去。
诸王各自归去,江梦枕这才走到姐姐身边,低声问:那个身穿蓝袍、高鼻深目的人,是谁?
是五皇子,他母亲是西域进贡的美人,位份底、去得也早,他养在贵妃膝下和三皇子一起长大。江梦幽沉吟一瞬,又道:弟弟为何有此一问?我见他刚才频频看你...
姐姐,我们家既然已经有了个王妃,便不会有第二个,我虽不知深宫之事,但到好歹读过几本史书,懂得其中诡谲险恶。我瞧着三皇子的形貌,倒像书里写的一个词儿。
哪个词?
鹰视狼顾。江梦枕握住姐姐的手,极认真地说:姐夫是皇后嫡出长子、尊贵无匹,但极贵处亦极险,姐姐现在有了小外甥,更要千万小心。
江梦幽心中猛地一跳,她忽然惊觉在这繁华富贵中潜藏着处处危机。盛宴已散、寒风萧瑟,江梦枕的车马已然远去,她回过身看着头顶晋王府三个金漆大字,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掩藏在这金雕玉砌之后难以言说的血腥与沉重。
过了除夕没几日,齐府竟收到了五皇子的拜帖,齐老爷与齐夫人万般摸不着头脑,厚厚贿赂了送信的人,这才知晓原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五皇子想邀江小公子元月十五同去赏花灯,拿齐府做个跳板罢了。
齐夫人暗中使人去听雨楼通了气,没一会儿碧烟便跑来说,江小公子昨夜受了寒、正发热得厉害,大夫有言半个月内不能出门见风。齐夫人听了又忧又喜,一面生怕得罪了五皇子,一面又认为江梦枕此举是因为心属齐凤举,颇为忐忑地派人回了那边。第二天,五皇子府送来不少温补药物,其余的事倒没再提,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齐府里的流言传得厉害,都道江小公子为了大少爷连皇子都拒绝了,闲言碎语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的有人看见他俩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齐鹤唳从水粉的嘟囔抱怨中亦听闻一二,他将信将疑,有时觉得这种事不会全然是空穴来风,有时又觉得若他们既已到了议婚的那一步,齐凤举何必屡次托他传递香囊?
寒夜沉沉,他从枕头下摸出大哥塞给他的几个香囊,举在手里反复地看,眸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许久后,他猛然起身,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扔在火盆里。火焰蹿起来吞噬了丝绸和诗笺,齐鹤唳神情凝重地蹲在一旁看,其中一个香囊被烧出个洞,从中露出了半句诗,他左瞅右瞅只认出一个情字。少年的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他眼睁睁地瞧着暗火从纸笺四周渐渐焚至中心,与纸上的字迹一起化作飞灰。
这可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在燃烧的噼啪声中,齐鹤唳又忍不住想起他大哥的仗义执言、想起齐凤举曾亲手为他上药,这一点点的恩惠,却是他难得体会过的公正对待与兄弟情谊,他现在这样做,当真成了周姨娘嘴里天生黑心的坏坯子。
心念一转,齐鹤唳不顾火炭烫手,把没烧着的香囊从火盆里捡了出来。他思来想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把香囊锁在其中,藏进衣箧最深处我没毁掉大哥的东西,只是没空送去,以后再找时机这样想着,他心里的愧疚似乎就不会那么深重。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齐鹤唳心知肚明,他是如此的自私卑劣,这些东西大约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
沸沸扬扬的流言也传到了听雨楼,碧烟生了好一顿闷气,江梦枕倒浑不在意,抱着小猫靠在晴窗下看云。云卷云舒、思绪翩然,他听人说得多了,自己也偶尔会去想一想齐凤举与五皇子两个人,可心境仍如古井无波。
江梦枕在侯门公府中长大,虽然性情温柔、心防却重,不用人说,自己便把那易惹事端的情根爱芽掐去了。他不似武溪春那样一腔热忱,在感情上尤其审慎、极难打动,他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江梦枕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象不出那个的人眉目身量,也不知道怎样的因缘契机才能让那个人走进他心里。
他把云团放到小桌上,用毛笔沾着淡墨写下一句诗:珍重芳姿深闭门。隽秀的字迹墨痕浅浅,小猫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爪子踏进砚台里,在宣纸上踩出好几朵梅花印。江梦枕轻轻一笑,他所掩闭的不仅是听雨楼的门扉,更是矜持高华的心扉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真的爱恋上什么人,也绝不会主动显露出心意,所有的隐秘心思皆被重重掩藏,不肯轻易露于人前,深恐为人所知、被取笑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鹰视狼顾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三国演义》
珍重芳姿深闭门原句为珍重芳姿昼掩门,《咏白海棠》薛宝钗,《红楼梦》
第13章 红豆相思
江梦枕放下笔望向窗外,但见暮色四合中,有个人提着花灯远远而来,一个绛红色的影子小燕子般向他飞过去,两个人头碰头地说了会儿话,一起走进听雨楼来。
朱痕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公子,二少爷来看您了!
梦哥哥,我听朱痕说你身子已大安了!齐鹤唳随手把莲花灯交给身后的人,兴奋地说:今晚朱雀大街有灯会,咱们一起去看灯吧!
江梦枕笑道:我怕人多,还是不去了。
人多我可以护着你呀!齐鹤唳见他仍是摇头,扭身欲要拿回莲花灯,那这个送你,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朱痕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抓着灯不撒手,江梦枕怕他们为盏灯闹起来,连忙说:花灯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必给我,你们留着玩去吧。
我特意买来...送给你的,齐鹤唳嘟囔着说了一半,他有点委屈地低下头,实在不明白莲花灯不过是让人帮着拿一会儿,怎么就易了主。
江梦枕以为他心疼花灯,便道:好啦,以后梦哥哥陪你去逛灯市,把鸣哥儿喜欢的花灯都买下来,好不好?
真的?齐鹤唳仰头问:什么时候去?
明年、或是后年,总有机会的。
齐鹤唳心头一喜,暗想着这也算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
碧烟去做汤圆了,是我们江陵的口味,你一会儿尝尝和这里的元宵有何不同。
齐鹤唳欣然点头,碧烟很快端上了糯软精巧的汤圆,江梦枕用汤匙舀出一个吹了吹,亲手喂给他吃。浓香的红豆沙饴糖般流入口中,齐鹤唳眯了眼睛,再多的愁闷也都烟消云散了。
红豆汤圆好吃吗?碧烟笑着问。
好吃啊,有诗为证!齐鹤唳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小的人儿,懂什么相思呢!
众人笑了一阵,碧烟把齐鹤唳送到门口,听雨楼的门乍一推开,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匆忙远去的脚步声。碧烟左右顾盼没瞧见人,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齐鹤唳却知道,那必定是他大哥。
满月照在草木上,疏疏如残雪,齐鹤唳默默念着方才在江梦枕桌上看到的那句诗:珍重芳姿深闭门...
这几个字仿佛正是江梦枕的写照,他将齐凤举关在门外,令齐大少爷只能如凡人望月、空自嗟叹;而齐鹤唳被允许进入屋里,不过是江梦枕怜小惜弱、以为他不懂相思,于齐鹤唳而言,一如猴子捞月般徒劳无功无论多近、触到的亦只是虚妄幻象。
嘴里红豆沙泛出苦涩的余味,齐鹤唳希望自己能赶快长大,又深怕当他不再是一个孩子时,便会被江梦枕一视同仁地拒之门外。
江梦枕的生辰在二月十五花朝节,齐夫人有意为他办一场寿宴,但江梦幽提前把人接了去,到底没让她献上这个殷勤。
齐鹤唳捧着好不容易淘换来的白玉小猫镇纸跑进听雨楼,他本想拜托朱痕,等江梦枕从王府回来,把这份礼物特别呈上去,可朱痕朝堆着许多贺礼的桌子努了努嘴,根本不应他的话。近来朱痕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常常似嗔似愿的、好像齐鹤唳欠了他似的,齐鹤唳压着火从街上买了些小玩意儿讨好他,却被他从窗户丢了出去,闹了个没趣儿。
花落时,便到了齐鹤唳的生日,他的生日连周姨娘都记不清楚,合府更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没人在意。他花了几吊钱,求厨房的老嬷嬷煮了一碗面,咬破溏心蛋时在心里偷偷许愿,希望这一年里他能长些个儿头、比江梦枕高些才好。
在春天即将过去时,京里后宅中出了一件大事,在例行举办的赏花宴上,永安伯府嫡长子安致远与武阳伯府幼子武溪春,被人撞见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
江梦枕用手帕捂住嘴猛咳了一阵,语声嘶哑地说:备车,快去备车!
公子,我知道您与武公子交好,只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遇见这样的事,别人躲还来不及呢,现而今巴巴地赶去,恐连您的名声都要带累了!碧烟拦着他劝:何况,您正犯着咳疾,也得为自己的身子想想... ...不是奴婢狠心,您过几日病好了再去,成不成?
江梦枕绕过她脚步不停地往外走,碧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一路赶往武阳伯府。府内愁云惨淡,但看得出规矩整饬,下人俱垂着头不敢说话,武溪春的贴身侍婢润墨很快眼圈通红地迎出来,引着他们往内去。
再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夫人当时就晕倒了,润墨压低声音,恨恨道:最可恶的是钓诗那个小蹄子,今日是她陪着去的,本该寸步不离地随侍公子左右,结果她只顾自己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事后伯爷责问,她怕受罚竟说公子与安少爷早有私情,才故意把她支开!伯爷气得要打死公子,夫人抱着伯爷的腿又哭晕过去,这才罢了...
江梦枕迈进门槛,武溪春鸵鸟似的趴在床上,他听见动静,侧头露出半张脸,瘪着嘴期期艾艾地说:你已知道了?你、你也觉得,我是自愿与他私会偷情么...
怎么会!江梦枕在床畔坐下,急急道:我若那样想,就不会来了。
武溪春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好友怀里,紧紧揪着江梦枕的衣袖,抽泣着说个不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病着没来赏花宴,我只能和别人玩,他们、他们说我的诗写得最好,不停地灌我酒,我躲出去略散散,有个小幺儿递来一杯茶,我喝了之后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梦枕挥了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他扶着武溪春的肩柔声安慰:事已至此哭也无益,转念想想,幸而是他...不是吗?
武溪春使劲点了点头,若不是他,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只是这事出的蹊跷,你再好好地想一想,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算计了去?
就是说呢,我也不至于这样量浅,何况就算是醉酒,哪有顷刻间人事不知的?武溪春拍着床榻,怒道:可恨钓诗那个刁奴,她当差出了纰漏反咬我一口,就算我对安致远...也不至于这样糊涂!
那安致远怎么说?
哪儿来得及说什么?他和我都是被人声惊醒的,眼睛一睁,就看见屋里乌压压都是人...武溪春吧哒吧哒又开始掉泪,他跪在地上跟我赔不是,又对众人说我们是被人害了,什么也没做,可撞见那个场面,哪有人肯信?
江梦枕用手绢帮他擦眼泪,又问: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追查的话下手一定要快,时日一多,只怕人证物证就难寻了。
我大哥知道这事,气得直接带人把永安伯府围了,还逼着我嫂子到人家后宅里去搜检,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虽然两家都是伯府,但武阳伯在朝中领着实衔,大儿子又是京畿戍卫营的参将,与只有爵位的永安伯府相比,武家权高势大,家中最宠爱的小哥儿出了事,哪肯善罢甘休?可这么一闹,这件事也就无人不知了。
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左右要被传闲话,不如就让京里的人说个痛快!武溪春垂下眼睛,幽幽地说:只是可怜安致远,若查不出什么,他在府中更无立足之地了。
江梦枕听了,被呛住般咳了几声,叹息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这时,润墨从外面跑进来,脸上透出喜色,太好了,拿到贼人了!永安伯府来了好多人,咱家大少爷抓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去找老爷夫人回禀去了!
武溪春一阵激动,抓着江梦枕的手往外跑,走,咱们也去听听,我不能平白受这份冤屈!
作者有话要说:
梦枕虽然珍重芳姿,却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