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至于孙不苦,多年来深居简出,闭关修炼,庆云禅院俗务大多是旁人在打理,若非当年六合烛天阵之后,宗师大拿折损过半,各大宗门始终维持一种微妙平衡,春迟也需要为阵法寻找新的聚魂珠,无暇过问庆云禅院,否则又如何会放纵它们与万莲佛地并称佛门二宗。
  但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孙不苦,居然一鸣惊人,甫一出现就直接切断他的生机,让春迟无处可走。
  四面八方,对方皆无破绽。
  方寸微末,自己皆无出路。
  春迟头一回感到恐惧。
  并非因为孙不苦修为高到让他恐惧,而是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虚天藏佛尊的气息。
  这个认知几乎令他崩溃。
  佛光当面袭来,落在他额头。
  春迟周身的恶灵鬼魅之气悉数被涤荡一清,他自己感觉不到疼痛,身形已经往后飘去。
  世间的巅峰修为是什么?
  是虚天藏佛尊那样,肉身成佛,金身永葆,神识却已不再,还是万剑仙宗前宗主落梅真人那样的,白日飞升,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云骑鹤,成为万民景仰的传说?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春迟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直到万剑仙宗宗主江离出现,告诉他一个秘密,让他的猜测成为笃定事实,春迟终于相信,世间并无神佛。
  所谓遥不可及的成仙成佛,从来都是修士们一厢情愿的梦境,与其将一生都押在上面,不如及时行乐,让自己成为万圣之尊,享受人间香火。
  但现在,看着虚天藏佛尊显形,赋予孙不苦金刚不坏之身,助他打败自己,仿佛真佛亲自出手惩戒伪佛,春迟头一回对自己的信念产生巨大怀疑。
  “你告诉我——”
  他拼尽全力,也要问一个答案。
  “这世上,到底有无神佛?”
  第99章 你欲杀他,可曾问过我?
  这世间,究竟有无神佛?
  初入佛门,春迟曾经以为有。
  那时他日日虔诚念经,往往在佛堂里一坐就是一天,刮风下雨,不动如山。
  许多新晋弟子往往无法做到如春迟一般坚定,十丈红尘,诱惑太多,稍有不慎就会偏离初心。春迟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未有挫折苦难,拜入佛门时,资质不算最佳,就连师长都没有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注意力,但春迟日复一日,居然坚持下来了。
  修禅需要耐得住寂寞,比起其它门派,佛门的修行更为枯燥乏味,打坐冥想,背诵佛经,晨钟暮鼓,从未间断,有些人无法忍受枯燥离开了,有些人则因资质跟不上而渐渐掉队,唯有春迟不疾不徐,稳稳地一步步往前走。
  他慢慢超过同门,甚至超过那些入门比他早的师兄们,万莲佛地论资排辈的风气重,春迟身上没有什么一鸣惊人的故事,日久天长,他的资历地位自然足以匹配他的修为,春迟终于慢慢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佛首是他的师尊,可以说在万莲佛地之内,他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春迟的修为在突飞猛进,他本就天资过人,一草一木,飞花落叶,都能成为他禅心的根源,他比任何人都要坚信佛门,可当信仰被摧毁的那一刻来临时,大厦倾塌,也比任何人都要惨痛。
  许多年前一个初夏,行将坐化的师尊归夜将他唤去,问他对天道领悟几何,春迟的回答中规中矩,并未令归夜惊艳,随后归夜又问他,佛门中人修行一生何所求,春迟道,成仙成佛,渡化众生。归夜摇摇头,说世间本无神佛,所谓白日飞升,立地成佛,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春迟自然不信,古往今来,成仙的修士虽然寥寥无几,可也不是没有,正因天道艰难,更可淬炼修士心志,灵其历久弥坚。
  归夜也未多作解释,在那之后,他将佛首之位传给春迟,嘱咐他光大佛门,却未再向他提过此事,这次交谈却在春迟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无数次他翻阅典籍,寻找大宗师之后得道的佐证,却一次次只能得到些似是而非的神话传说,那些被世人传颂的神佛故事,被添加美化,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真实面目。
  万莲佛地上一个离成佛最近的大宗师,是归夜的师尊,也就春迟的师祖,据说对方当年是在参悟虚天藏佛尊成佛契机时走火入魔的,离天道只有一线,也止步于此,狂笑三日三夜之后,七窍流血而亡,这是万莲佛地不光彩的过往,对外只说坐化,却从不提及原因。
  春迟甚至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他怕自己越查,就越接近自己难以接受的真相,到那时,作为一名修士所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都将荡然无存,他踏上修炼道路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直到那一天,万剑仙宗宗主将一个秘密告诉春迟。
  江离说,自己的师尊落梅真人,根本不是突破人间极限,羽化登仙而去的,而是在发现大宗师之后根本无从突破,因神魂久离躯体,修为灵力早与人间格格不入,最终魂飞魄散,无所依存。
  远至传说众神,近至宗师大拿,所谓突破人间去往极乐境界的说法大为荒谬。
  人间之上,既非神佛之界,也非更高一重的修炼境界,而是无边无际,永恒的死亡。
  落梅真人选择重新将神魂强行降入人间,让徒弟知道这个秘密。
  春迟震惊的同时也感到茫然。
  既然飞升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新生,而是彻底消亡,那么修士汲汲苦修的意义又在何处?
  他最终选择答应江离的条件,与之合作。
  春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看看妖魔肆虐,人间危亡,那些隐匿在不知名处的神佛,还会不会袖手旁观,他想知道,若世间没有神佛,被妖魔所占据的天地,又会是怎生模样。
  人占据天地精华灵气而生,却依旧被各种欲望主宰,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自相残杀,不死不休,即便修士之间也不例外,杀人夺宝从未少过,说不定绝境之处,反而是人间的新生。
  但现在,孙不苦身后出现的金身虚像,既然不是幻象,又作何解释?
  难不成佛门二宗之中,庆云禅院才是最得佛尊青眼的?
  春迟一生苦苦追求的信仰曾经彻底崩塌,如今又重现希望,可他竟未因此感到高兴,哪怕身死魂销,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哪怕身体飞出去,又重重落地,灵力受损,身躯重创,他仍旧死死盯住孙不住。
  孙不苦稳稳落地,持杖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春迟很清楚,自己大势已去,此地恶灵方才被九方长明扫荡大半,四非剑毕竟是绝世神器,更何况剑器以己为祭,驱除诸邪,莲花池中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已经无法为他提供更多力量。
  “世间本无神佛,惟心向神佛,便是神佛。”
  孙不苦居高临下,琉璃金珠杖高高举起,身后虚天藏金身也跟着慈悲俯瞰,仿佛无声告诉春迟,孙不苦方才是神佛选中的宠儿,而他春迟,不过是妄称佛名,侮辱佛门的败类罢了。
  “春迟,你着相了。”
  孙不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春迟摇摇头,这个答案并不能令他满意。
  有,或者没有,他只想得到这样的答复。
  但他也无法再追问了,春迟发现自己一张口,血就源源不断从嘴里冒出。
  不止是嘴巴,还有眼睛,耳朵,他的视线逐渐被血红淹没,浑身感觉不到痛苦,灵力却在飞速流失。
  是莲花池内残余的恶灵……
  昔日的为他所用的养分,在发现春迟虚弱之后,竟纷纷反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急于吸取他的灵力化为己用,春迟被孙不苦的佛光所压制,再想挣扎已是不及,身体被黑焰缠上卷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干瘪,最终变成一具干尸,面目无存,魂飞魄散。
  堂堂万莲佛地,一派宗师,竟落得如斯田地,委实令人喟叹。
  但孙不苦没空在对方身上浪费一丁点唏嘘,他随即抡起禅杖,跃向另外一边——
  九方长明与云未思的交手,正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
  昔日师徒,如今已成生死之敌,云未思面色淡然,下手却毫不留情,似乎又回到当日两人重逢之处,他一心一意,心中只存对九方长明的杀念。
  反观长明,虽然看似游刃有余,并未处于劣势,可以他的修为资历,未攻反守,本身就是下风了,因为唯有无暇进攻之人,才只能选择防守。
  他手中已无四非剑,等同赤掌空拳,云未思手中却有春朝剑,但春朝剑之于他,如今只是锦上添花的物件,周身魔焰呼啸澎湃,方才是最为随心所欲的妥帖武器,心念所指,魔焰所噬,比春朝剑更加听话。
  长明又一次踉跄后退。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胸口被魔焰拍中,魔气趁隙侵蚀,扑面而来,如云未思阴郁表面下的爱恨情仇,波浪汹涌,瞬间掠向面门,冲击识海。
  一口血涌上喉头,长明想咽下去,却呛住了,最后仍是吐出来。
  衣裳早就血迹斑斑,不差这一口血,束髻玉簪不知去向,长发也早就凌乱披散,无一不在说明主人此刻的狼藉。
  固然他看上去还能再战,但云未思很清楚,眼前此人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会被完全压垮。
  云未思曾经为了对方不惜此命,这时候却居然没有半分心软,他抬起手,周身黑焰若有所觉,瞬间涌向对方,轰的一下,炸开浓烈的黑花,邪恶之极,却也绚烂之极。
  这些黑焰,但凡有一星半点沾上九方长明的袍袖,里面就会顺着衣裳卷向身体,直入皮肉骨髓,与方才原本就已经侵蚀入体的魔气遥相呼应,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云未思的手指微微一颤。
  下一刻,黑焰呼啸而出!
  罡风袭来,金光吞噬黑焰,云未思面色一动,飘然后退。
  孙不苦落在二人中间,禅杖一顿,宛若明王佛尊。
  可惜他生来面容俊美,便是不笑时,也如似笑非笑,即使身形笔直,面容也更似佛经中蛊惑人心的天魔。
  “你欲杀他,可曾问过我?”
  云未思面无表情:“你早已叛出他门,何必多管闲事?”
  孙不苦微微一笑:“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云未思:“我记得九方长明离开佛门时,你也想追杀他的。”
  孙不苦:“那时我还未领悟佛门真谛,如那春迟一般,心有执念未消,现在的我,已非昨日之我,对师尊,自然也一如从前尊重。”
  云未思:“这么说,你是要保他。”
  孙不苦:“是。”
  云未思眯起眼。
  孙不苦此时正是巅峰状态,身后金光虚像竟然一直未消,而云未思自己魔心初成,无法保证能打败孙不苦的同时还杀了他身后的人。
  “今日便暂且将你的命多留几日,我以后再来取。”
  他淡淡道,后退两步,转身没入滔天黑焰之中。
  随着云未思离去,黑焰也跟着一点点消散于无形。
  第100章 这是一个局。
  何青墨眨了眨眼。
  汗水随着他睫毛颤动滑下,从眼角到颊边,像很快被蒸发的泪水。
  实际上他浑身已经无数次这样汗湿了,他几乎能感觉到后背衣裳津津贴着皮肉,那令爱洁的他无比难受,换作平日,何青墨早就冲去沐浴个十遍八遍,非把肌肤每一寸都保持洁净为止。
  修士中热爱洁净的人不在少数,像何青墨这样的不稀奇,何青墨也纯粹是在危难关头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小念头,类似于人临死前总会天马行空,电光石火,想些与生死无关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眼前,的的确确已经到了危若累卵的边缘了。
  几乎整个幽都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皇城面前的广场,人数越来越多,被吸引过来的鬼火也铺天盖地,乌压压的,抬眼几乎看不见夜空,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天。
  人越多,并非意味着越安全,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小部分是修士,百姓的存在无异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如同人眼中的小兔小鸡,而修士的修为又不算太高,这些修士大多是中元节路过幽都,留下来参加中元法会看热闹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遇上如此生死大劫。
  贴着何青墨后背的是鬼王令狐幽。
  他的身体生铁般又冷又硬,挨着汗湿的衣裳皮肉,令何青墨异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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