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人不如故

  四壁镶嵌着铁板的沉重马车,平稳的穿过长街。
  残阳的光影,随着马车前进闪烁着。
  张楚跪坐在锦榻上,倚着车厢,目光没有焦距的凝视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
  太平关的人间烟火,张楚总也看不够。
  但今天,他却没有多少心情去欣赏他一手打造的太平人间。
  他还在思索方才骡子所说的那件事。
  不是牧阎守拙卸任玄北州州牧,由一位军中出身的绝顶强者连城志接任玄北州州牧的事。
  这件事是很重要。
  但在张楚的心目里,也就是那样了……
  争斗,什么时候都有的。
  如果怕争斗,那还吃什么江湖饭?
  农家饭它是不香吗?
  住家饭它是不安乐吗?
  既然拿起了刀剑,那就别怕争斗!
  有争斗。
  斗赢就好了!
  张楚从梧桐里一路闯出来,遇到过多少对手?
  少的时候是双雄博弈。
  多的时候都能凑出好几桌麻将。
  现在他们人呢?
  现在张楚又在做什么?
  那位新任玄北州牧连城,如果不打北平盟的歪主意也就罢了。
  张楚不介意在面子上,让他风风光光的做他的玄北州牧。
  要真敢对北平盟下黑手……
  那他就是北平盟的下一个对手!
  论争斗。
  张楚无所畏惧!
  张楚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谢家父子欲意破门出盟,改投天行盟的事……
  实话说。
  骡子说这件事的时候,的确出乎了张楚的预料。
  但当张楚回头细想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当年谢君行携武士楼加入北平盟。
  开出的条件,就是北平盟独霸玄北江湖后聚拢的“万人意”。
  而张楚,当时也是同意了谢君行的这个条件的……
  在这一点上。
  张楚做得其实相当不地道,有违契约精神。
  北平盟还未正式成立。
  梁源长就已经进入太平关。
  梁源长才功行圆满,外出行走飞天之机月余时间。
  张楚自己就又晋升了四品。
  再度将本该属于谢君行和石一昊的“万人意”,掠夺一空。
  这一顿近乎无缝连接的组合拳。
  击倒了谢君行和石一昊对于借北平盟之助立地飞天的所有希冀!
  现在还不叛。
  难不成真的等到北平盟将他武士楼彻底消化成西凉堂吗?
  ……
  张楚打心眼儿里理解谢君行。
  但他丝毫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北平盟和武士楼、石家的结合,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场各怀鬼胎的企业兼并。
  武士楼和石家,看起来是被兼并的一方。
  可实际上。
  无论是谢君行还是石一昊。
  都不曾放弃过独吞北平盟的野望。
  现在张楚是这场各怀鬼胎的企业兼并中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他在想着放谢君行一马。
  可如果赢的是谢君行。
  或者石一昊。
  他们会想着放张楚一马吗?
  可能吗?
  这种无声无息的博弈,虽然不见血。
  但同样致命!
  好在,现在张楚已经是胜利者了!
  只要宰了谢家父子和石氏三兄弟,将西凉堂和燕北堂这两个名义上的北平盟堂口,收归总坛直属。
  这一场三人斗地主,张楚就大获全胜了!
  而谢君行和石一昊这两个农民。
  自然是输的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
  这应该是最简单的一步。
  但张楚却本能的抗拒去走这一步。
  这两年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别说精确数字。
  连个大概数字他都心里都没数儿。
  可能是两万。
  也可能是三万、四万……
  “万人屠”这种名号听起来狂拽炫酷屌炸天。
  但个中的压力和阴霾,真的只有亲自挥动屠刀的人才知道。
  张楚早就累了。
  也腻了。
  他不想见到人血。
  更不想看到熟人的血。
  他与谢君行算不上朋友。
  但高低也算得上是合作伙伴。
  昔年上原郡乱局之时,谢君行高低还拉过他一把……
  虽然那其中并无多少情义,满满的都是利益交换。
  但再是利益交换。
  大家也终归是同行了一场。
  经历是不会骗人的。
  但不杀谢家父子。
  又有绝大隐患。
  由谢家武士楼改组而成的西凉堂,至今大部分力量都把持在谢家父子的掌中。
  一旦谢家公开反叛,很有可能会引起新一轮的燕西北三州江湖撕逼。
  别的不说。
  一旦谢家父子真投了天行盟。
  那张楚这个玄北盟盟主,于情于理都必须问天行盟要人!
  如果手下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背叛就背叛,一点代价都不用付,那偌大的北平盟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而处于天行盟的角度。
  他们一旦接手了西凉堂,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交人给张楚,哪怕开战也在所不惜。
  如果他天行盟连投诚的部下都护不住,那他天行盟还有何颜面屹立于九州之上?
  这就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只能开战先斗上一场。
  再以成败输赢论道理。
  以天行盟和北平盟的体量。
  哪怕只是局部争斗,死伤的人都得数以千计……
  张楚肯定是舍不得死这么多人的。
  天行盟就难说了。
  张楚几次高得天行盟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现在终于遇到一个能让北平盟灰头土脸、颜面尽失的机会,很难说天行盟会不会惮于伤亡,放过这个机会。
  在大多数上位者的眼里,人力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力量。
  廉价到三两个野菜窝窝头、一瓢清水,就能让一个壮劳动力像骡子一样不眠不休的连轴转。
  只要能达到目的,没几个上位者会在乎伤亡。
  反正人手就像是韭菜。
  只要地还在。
  割了一茬。
  很快就会长出一茬儿。
  ……
  思索着、思索着。
  张楚忽然想起了一段儿他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的文字:以前的人,什么东西坏了都想着修,现在的人,什么东西坏了都想着换。
  令他想起这句话的。
  是一个人。
  一个境地和眼下的谢君行很是相似的故人——前四联帮执法长老,杨长安。
  当年,杨长安也是半道投靠的他。
  张楚也知他不甘居于人下。
  但他爱惜杨长安的武功和能力,还是对其委以重任。
  到最后,杨长安不出意外的北叛了他,勾结了几个玄北州的江湖人物,就觉得可以不将张楚放在眼里……
  结果,杨长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被张楚硬生生的逼着自刎在了他的眼前。
  张楚这时候就在想,杨长安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
  可曾后悔过?
  可曾想过如果能挺过眼前这一关,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又或者是想着如果能挺过眼前这一关,以后一定要吃他张楚的肉,喝他张楚的血……
  不过现在想这些事。
  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都说人只要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
  杨长安的一切皆有可能,中止在了那把刀下。
  谢君行的一切皆有可能……就在他一念之间。
  马车即将抵达张府的时,张楚终于下定决心,屈指轻轻叩击车厢的侧板。
  不多时,大刘的面容出现在了车窗外:“楚爷。”
  张楚:“不回家了,转道去百味楼。”
  “派个弟兄回家告诉你大嫂,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再派个弟兄去请大长老前往百味楼饮宴。”
  大刘点头称“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张楚微微颔首,慢慢闭起双目小憩。
  毁灭一段关系,只需要冲动。
  修复一段关系,却需要勇气和耐心。
  但人总不能凭一股子蛮劲儿活着。
  江湖,从来都不是打打杀杀。
  江湖,是人情世故!
  人活着。
  才有人情。
  才有世故。
  一个人活着,举世皆敌。
  那是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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