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心中有朕
弘治简直用的是恳求的口气,他是帝王,时时刻刻都必须占据上峰,否则如何树立天威?如何驾驭臣下?而今,他为了我,不惜抛下他帝王的尊威,像普通的夫与妻那样,只要我说一声“错了”,他得了台阶下,就会立即把时光拨回到一年前宠我疼我的日子,我的忤逆、我的莽撞……他统统可以不计较!
在我记忆里,他未从这样放低过身段。我用力地睁了睁眼睛,确信弘治是真的在我的面前而不是我的一场梦时,我终于明白这一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他何止是不曾赢,简直差一点将自己都输掉了!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死去的春氏族人已经无法复生。于是,我将这一时的感动埋进了心底,异常平静地回道,“臣妾不曾错,如何承认?”
“你难道不恨朕吗?朕这样对你!”
弘治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始终如一的平静令他不甘心,更令他愤怒。他似乎宁愿我恨他,那至少说明我每日都在想着他。
我望了他一眼,带着几许可怜的意味。这个肆意操纵别人命运的男子,也终是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他应该没想到这一年不相见的日子,竟让他看到我在他心底是这般重要。
“刚开始的时候很恨!”我对他淡淡的一笑,“可是后来臣妾明白了,皇上这样做也是在保护臣妾。倘若臣妾仍然宠绝六宫,太皇太后一定会要了臣妾的命!”
一年来的抄经打坐,令我更能理性地看待一些事情。
刃有两面,伤人的同时也可能救人。其实我知道,只要有弘治的保护,我纵是宠绝六宫,太皇太后也奈何不了我。或许无能的君王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但弘治绝对可以。但我仍然选择了拒宠,因为我要的从来不是宠!
只宠无爱,我只能紧紧依附于弘治,他要我做任何事情我都将无法拒绝,一旦哪一日他对我恩宠不在,我就会立即摔得粉身碎骨!
与其那样,我宁愿清清净净地做个于人无害的女子。
“你居然认为朕是在保护你?”弘治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皇上若不是心存爱护之念,臣妾怎么还能有皇妃的位分?”我始终浅浅地笑着,不卑不亢。
其实弘治不撤除我顾妃的位分仅是因为,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层关系。顾妃——是我做过他女人的唯一证明。我们亲生的炜儿,一直都以为余贵妃才是他的生母。没了这一声顾妃,我与他只是陌路的两个人!
弘治盯着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我,“知道朕为什么讨厌聪明的女人吗?”
我回道:“聪明的女人总能将一切看个通透,最难驾驶,也最易令人寒心。”
“你,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弘治一声喟然长叹。
我,令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彻底寒了心!从今日今时起,他不会再对我心存半点妄想,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宠妃!
“从来没有人能拒绝朕!”弘治放开了我的手,肃然起身,脸色阴郁无比,“你也不行!”
“臣妾谢皇上圣恩。”我垂眸颔首。
他永远不会放我离开皇宫,既然我不愿做他的宠妃,那就只能在这冷寂的后宫里孤独终老!无论是他想要而不得的东西,还是他不要的东西,都绝不让别的男人得到。我的青春年华,将永远埋葬在这厚厚的宫墙内!
“顾妃,你一定会后悔!”弘治愤然抛下一句话,抬足往殿外走去。
“佑樘!”我望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不禁喊出了他的名字。
刚出口我便笑自己傻,弘治怎么会应?这世上除了春风致,应是没有第二个女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无论是剃度出家的张玳珺,还是现在统慑六宫的余月溶。
“唔?”弘治听到我喊他竟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眼里还带着一分憧憬,哪怕我现在改变主意,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可惜,我又一次令他失望了。我淡淡地问了一句,“臣妾老了吗?”
我抄再多的佛经,敲再多的木鱼,我也只是一名红尘中的女子。凡女子无一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听到别的女人嘲笑“年老色衰”之后。
弘治略一怔,立即回道:“不会!”
我冲他莞尔一笑,既然他都说他会永远记住我年轻貌美的样子,我也愿意自己给他的最一眼,是最美的笑容。
弘治走了,没有再回来。
当日,汪美人与沈才人就被贬为淑女迁出了咸福宫。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宫嫔来打扰过我,整个咸福宫只剩下我顾妃一个人。虽然我的所为令弘治彻底冷了心,但他始终没有废除我的妃位,虽然后宫很多宫嫔都没有见过我一面,却都知道咸福宫有一位弃而不废的顾妃。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弘治九年至弘治十二年这三年的时光,竟是我这一生过得最为平静的三年。
我抄佛经、敲木鱼、参禅道,心性到达了最宽裕平和的境界。虽无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后宫心性最沉稳的女子。
闲时,我还迷上了下棋,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我的棋艺进步得很快,恐怕黄雅嫣在这,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了。原来自己与自己的厮杀才是最惨烈的,自己永远是赢家,亦永远是输家,和棋的情况实在是少之有少。
三年来,我所做的桩桩件件都由看守的宫人一字不漏禀告给弘治,而他的一切我从来不闻不问。我早就放下了,可他却始终放不下。想他堂堂一代君王,竟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妃子,这样的挫败令他不甘心吧。
在我心里,他只是我炜儿的生父,只有在我见到炜儿的时候,我才能忆起自己当年与弘治的种种。
我每隔三个月能见上炜儿一面,这是弘治默许的。他虽是冷了心,却始终不甘心,总望着有朝一日我能后悔,是而想借着儿子来打动我的心。然而,他又不能做得太明显,一来不好向太皇太后与余贵妃交待,二来他是从不认输的人。
我的炜儿生得唇红齿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而且十分聪颖,三岁的时候便能诵读《孝经》,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只是余贵妃对他太过娇惯,以致有些弱不禁风。
弘治对他是十分喜爱的,可对于更换太子之事,就是不松口。便是厚照及不上炜儿聪颖,他亦无甚过错,没有被废的理由。郑贤妃将他看护得很好,赵和妃对他也十分疼爱,太皇太后待了三年,也未曾下得了手。毕竟,那也是她嫡亲的曾孙子。
或是骨肉天性,炜儿一直与我很亲。每次见了我,总是抱着我不撒手,恨不得让我天天陪着他。有一次,他不知从哪捡到了一颗黑珍珠,想都没想就越过余贵妃,直接递给了我。
这便是小孩的天性。我感动得几乎落泪,而余贵妃则气得差点当场变了脸色。
幸是这四岁的孩子聪颖异常,立即向余贵妃解释道,“顾母妃素服寒饰,是而相赠;母妃贵为国母,遗地之物岂能相配?”
一句话又将余贵妃哄得喜笑颜开,直夸她的儿子聪明有仁心。我却看见这孩子狡黠朝我眨了眨眼睛,他愿意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与我分享,没有缘由。
弘治十二年大选的前夕,余贵妃再一次带了炜儿到宫中的小佛堂与我相见。
“你还这么年轻,就甘心如此过一生吗?”趁着炜儿在一旁玩耍,余贵妃毫不掩饰地问我。
她带炜儿来见我,一是可怜我与她同年同月同时生的小孝康死了;二是想重新启用我去打压郑贤妃与赵和妃。我虽不在后宫争宠了,后宫的争斗却没有一日停止过。正是因为郑赵二妃的爱护,皇太子才得以周全,挡住了炜儿立储的路。
“臣妾本是废弃之人,又能如何?”我的目光始终追着我的炜儿。现在的孩子长得真快,简直是一天一个样,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皇上若是心中无你,怎么还一直保留你的位分?自你被禁咸福宫之后,皇上就未晋过任何嫔御妃位!本宫在后宫多年,从未见哪个被弃的妃嫔能有如此恩遇!皇上只是一时气着你,只要你肯低头认个错,你的恩宠仍会无人能及!”
余贵妃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我,令我觉得很不寻常。
“如若臣妾恩盛,只怕会分了贵妃娘娘的恩宠,臣妾现在的日子已是很好。”我婉言而扼要地相拒。后宫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也不屑再参与进去。
“你真是顽固不化!本宫就跟你说了实话吧。”余贵妃见我水泼不进,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的大选与以前很是不同,皇上一年前就着人到大明各处甄选秀女,可最终迎进宫来的却只有区区的四位!更奇怪的是,她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今年虚龄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