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过两天就交房子了,我想,如果真是骆炀对小森下的“毒手”,我绝不可能搬到他家,我无法忍受跟一头禽兽住在一起。我妈开了六年茶楼,应该有一笔小积蓄,我打算先租间房子,然后出去找工作养家,我决定不上学了。
  半夜,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以及砸门的声音。我把我妈叫醒,然后下楼开门。一伙人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为首的那个气势凌人的男人,是隔壁李大爷的大儿子,在他旁边助威的,是他的二儿子,他们身后那伙人,大抵是李大爷的三亲六戚。
  我不知道他们半夜造访有什么急事,但我隐约感到一定出了大事。李大爷的大儿子怒目圆睁地指着我妈的鼻子叫骂:“臭婆娘,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们家茶楼拆迁,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拿我家老头子撒气?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一年365天,老头子哪天没来照顾你家生意?你丧尽天良了,居然害他!”
  妈妈一头雾水,她困惑地问:“李大哥,你爸怎么了?”
  李大爷的二儿子怒火狂烧:“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了这么多年老邻居,没想到你们竟然投毒害死我爸,等着吃官司吧!”
  说罢,那伙人扬长而去。妈妈求知心切,一定要跟他们去了解情况,我想跟一起去,但她让我留下来看家。
  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夜未睡。我迫使自己不要去想象,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突发奇想,难道李大爷喝了我们的茶,出问题了?
  天亮的时候,妈妈无精打采地回来,她一进屋就瘫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喝白开水。
  我不安地问她:“妈!到底怎么回事?李大爷怎么了?”
  妈妈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李大爷他……他喝了我们的茶,死了。”
  “怎么可能啊?喝茶能死人吗?”
  她说:“昨天下午李大爷回去之后,腹痛如绞,又吐又泄,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医生说他中了毒,并在他体内发现了葫蔓藤碱,进一步确认他误食了断肠草。我得把家里的茶叶拿去作鉴定,如果我们的茶叶里真的含有断肠草,我们就得赔偿他的家人。”
  我难以置信,开了六年的茶楼,第一次听说茶叶混有断肠草!就算有,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茶商的责任。
  妈妈从茶库里取出残余的茶叶,我抓住她:“妈,你不要去,不能去啊!”
  她凄然一笑:“孩子,李大爷的确是在我们的茶楼喝了茶才死亡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给他的家人一个说法,以证清白。如果茶里真的有断肠草,他们会追究‘周记茶莊’的责任,会追究出厂商的责任。”
  说罢,她义无返顾地拿着茶走了。她一走,我就乱了阵脚,不知道怎样应付这样的突发状况。我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尽快过来一趟。
  不到一个小时,姐姐就回来了,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钟老板。姐姐好像惊吓过度,脸上还残留着恐惧的神色。这个冬天并不寒冷,可她好像很怕冷,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厚厚的帽子。钟老板一边搀扶她进来,一边问我:“妈……妈她没事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钟老板管我妈叫“妈”,我没有听错。
  姐姐看我很惊讶,轻描淡写地解释:“小韵,姐姐跟钟老板结婚了。”
  在我离开的这三个多月里,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茶楼面临拆迁,姐姐竟然嫁给了钟老板!关于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一清二楚,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金钱和□□的交易,我不知道在这种交易之下,是否会产生真正的爱情,但从表面看起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还不错,钟老板戒掉了乖张势利的性情,此刻坐我面前的,是一个成家立室后稍显沧桑的男人。
  姐姐沉默了一阵,终于提起了事情的关键:“李家的人要多少钱?他们……他们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我原以为姐姐回来可以替我分忧,但看她的神情,似乎比我更要为难。我只好安慰她:“他们还没谈这事儿呢。妈把茶叶送到警察局检验去了,如果真是茶叶有问题,责任会追究到茶叶出厂商,我们也是受害者,不一定由我们负全部责任的。”
  短短三个月不见,姐姐变得很憔悴,我不知道她婚后的生活过得怎样,但看她的状态,肯定不乐观。我到楼上给她拿水果,下楼的时候,听到她在和钟老板争执着什么。
  我听见钟老板抱怨的声音:“这不是飞来横祸吗?算命先生还说你有帮夫运呢,都是假的。我们结婚才多久啊,火锅店就没了,被人吞并,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现在你妈这么一闹,出了人命,这可是要吃官司的呀!你弟弟又挣不来一分钱,要是李家真的狮子大开口,还不是算到我头上?”
  姐姐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妈发癫,投毒害人吗?肯定是那批茶有问题,等事情调查清楚了,自然是由应该负责的人来负责,你就别瞎叫唤了!”
  钟老板气势凌人:“你说得简单!你知道‘周记茶荘’有多强的后台吗?人家有区长撑腰,你江家算个屁!”
  “不就区长吗,我姑父还是市委副书记呢!有权有势就可以枉顾法纪吗?”
  钟老板沮丧道:“算我瞎了狗眼,娶了你这个扫把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离婚算了,省得你老给我惹麻烦!”
  他们之间的这类争吵,肯定是家常便饭,他们这样快乐吗?我不明白我姐为什么会嫁给这种人,明知道不会幸福,还是要这样选择。我不相信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左右一个人的选择,何况还是人生大事。
  我佯装笑脸走出去,将一盘人参果放在桌上,说:“姐,吃点水果。你看你,瘦得只剩皮包骨,钟家不让你吃饱饭吗?”
  钟老板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姐姐去他那个破火锅店打工,便是她泥足深陷的开端。要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和我妈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出去打工。我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如果不是为了供我上大学,她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了。而我又做了什么呢?当她为了金钱委身于“渝香子”火锅店的时候,我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为了调节气氛,姐姐挑开话题,笑道:“小韵,你要当舅舅了。我有孩子了。”
  “是吗?”我欣喜若狂,“多久了?”
  “才两个月呢。”提到孩子,她的脸上便荡漾着幸福,“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给孩子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你啦——你说,他叫什么好呢?”
  “你也太着急了吧!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让我慢慢想。”我虽然笑着,却想到邹哲轩,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姐姐已经结婚,他对她的执着,到底没有结果,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我们在焦虑与惶恐中等待了一天,妈妈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定了定神,才对我们姐弟俩说:“茶叶里真的有断肠草——李家的人答应私下谈判,已经跟我谈好了,赔他们12万。”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12万?”
  钟老板暴跳如雷:“你傻呀你,他们凭什么私了?这件事追究起来,也是厂商的责任,你要做替罪羔羊?”
  妈妈说:“警察已经调查过‘周记茶荘’了,他们的货都正常,都没有混合断肠草,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再说李大爷生前对我们很好,六年如一日,照顾我们的生意,如今他的确死在了我们的茶杯里,跟他的儿子闹到法庭上,有些不近人情。”
  “妈!这是冤案啊,你怎么能随便认罪呢?”姐姐极力反对她的做法,“我们现在连一万二都凑不起来,何况12万呢?妈,我们还是请个律师吧,就算我们真的败诉,也不至于12万那么离谱吧!”她看了看钟老板,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说:“妈,你知道,钟哥的火锅店没了,被人吃了,不但没有存款,还欠着外债呢……”
  妈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政府有7万块搬迁补贴,这些年茶楼的积蓄也有4万多,家里的桌椅家具,也卖了七八千,加起来就差不多了——你放心,我自己能搞定,不需要你们帮忙。”
  她好像很不愿意看到钟老板,所以她把事情说明白之后,就上楼了。走的时候,她对姐姐说:“是你自己坚持嫁给他的,就不要回来诉苦。”
  我跟她来到楼上,替她联系收货的买主。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将所有的东西清理得一干二净,才说:“小韵啊,你不用担心没钱上学,我打算找你小姑借。”
  “我不上学了。”我说,“很多人没有大学学历,不一样能挣钱吗?我能唱戏呢,我……我去小姑的‘江风渝火’表演团演出吧。”
  “不行,你一定要上学的。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想你不学无术,将来没办法谋生,不然我到了地下,怎么对得起你爸爸?”
  每当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哽咽难言。我现在是个男人了,是家里的支柱,我必须承担起一切责任。“不如我去找李家的儿谈谈吧,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能不能少赔一点。”
  妈妈当即否定道:“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大爷生前对我们很好,现在他走了,我们为了赔偿费跟他的儿子讨价还价,始终不好。再说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起码我们还有地方住,骆炀会来接我们……”
  “妈,我们不去他那里。”我又想起小森,骆炀是魔鬼,我绝不可能接受他的帮助。“我会有办法的。”
  虽然我们尽量保守这个秘密,但茶楼“断肠草”案还是迅速登上报纸,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几天,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慰问我们,先是小姑和白亮、再是大熊。小姑还给我们介绍了几位知名的律师,要求我们果断地跟李家的人打官司,她说那几名律师是重庆“名嘴”,不但能替我们驳回起诉,甚至还能替我们向茶叶厂商争回一笔精神损失费,可惜不管小姑说得有多天花乱坠,妈妈都一口回绝。
  大熊过来的时候,带了一笔钱。其实我找他的目的,正是想问他借笔钱,先解决住的问题,其他事情慢慢解决——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竟自己给我带过来了。
  大熊让我们到他家住,但我拒绝了,我托他替我们找间便宜的房子,然后租下来。他又说,茶叶加工厂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失误,将断肠草混在茶叶里,可能这次的事件,是人为的。他说:“你不是劝我,对于小森的案子要公开调查吗,那你也彻底公开调查吧,一定要找出投毒的元凶,不然,他还会祸害别人。”
  茶楼已经卖得家空物尽,连一张椅子都不剩,家徒四壁。我们只好穿过滨江路,走过龙隐门,来到嘉陵江边的石阶上坐坐。重庆的雾,永远这么粘,区区五十米宽的江面,竟看不清对面。我问他为什么不回美国继续上学,他说国外都是开放式教学,不一定非要待在学校里,还可以自己在外面找地方实习,甚至还可以自己开发研究课题,然后写一份详细的课题研究报告交给学校,只要合格,就能领到证书。
  “那你的课题,一定和医院的孩子们有关吧。”我笑道。
  “儿童领域是近年来被研究得最多的范围,我打算做麻风病。”他说,“我已经托人帮我打听,哪里有麻风病患者,我就会去哪里。对了,你妈妈的病是心肌梗塞,不太严重,但她受不了刺激,知道吗?治这个病的药很贵,我爸在医院有关系,我会托他帮你弄到手。”
  我感激得无以言谢。他突然问我:“你还去找邱焰吗?”
  这个问题,直戳我内心痛处。“至少在我妈病好之前,我不会去。就像你说的,她受不了刺激。但我仍然渴望找到他,我渴望他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那个叫烟然的男孩,是他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鼓励我,帮助我,也是他,让我看到什么是坚持,什么是执着。以前我甚至觉得他傻,在一个自设的牢狱里垂死等待,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不肯顿悟,明知道跳出去就是大千世界,却不肯迈步。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榜样,还是一个教训。”
  我的眼里,饱含着热泪,一阵风吹,它就会掉下来。大熊试探着揽住我的肩,看我没有拒绝,便将我搂在怀里。“那你何不跳出这个牢狱,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呢?大千世界里有大熊啊,大熊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还记得,去年春节的一个夜晚,我曾在眼前的河滩上跟大熊拥吻,时隔一年,又到了这个冰冷的季节,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可心里那些千丝万缕的情愫,越理越乱。那一刻,我心里牢不可破的防线几乎溃不成军,我几乎想放弃一切,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甚至只要焰子哥哥亲口对我说一句“分手”,我就会立刻义无返顾地接受大熊。
  我仰望那片雾霭蒙蒙的天,说:“等天晴了,我们来这里放风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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