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
楚先生的后代是善是恶,都与钟应的坚持毫无关系。
钟应的清醒令弗利斯感到赞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输了。
我不会告诉你雌蕊琵琶在哪儿。
他皱着眉,直接拒绝了钟应的要求。
弗利斯伸展了手臂,说的话意味深长,他们早晚会把雌蕊琵琶也拿出来卖掉,到时候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就行。
说着,他站了起来,顺着宽敞的图书馆,走到了最近的书架。
上面丛书列排,齐齐整整,漂亮的印刷体字母,展现着错落有致的美感。
那里面有一长排的白底黑字侧书封,恰好摆放在最合适最显眼的位置,写着德语的书名。
弗利斯抬手抽出一本,薄薄的一层,却浓缩了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
不过,我想把它送给你,我的朋友。
钟应接了过来,手上的书籍拥有白色的封皮,黑色的德语。
它叫《纪念》,作者的名字叫做迈德维茨。
这是您祖父的作品?钟应问道。
弗利斯怀念的看它,是的,如你所见。它是我祖父撰写的自传,写了他在集中营三年的所有见闻和思考,但很遗憾,你只能在我的图书馆见到它。
祖父创作了它,记录了楚先生的故事,期望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悼念。悼念一位不被记录又伟大的中国人。
然而你知道吗,这本书还没面世,就被出版商告知:欧洲大陆,不需要中国的弥赛亚。
犹太人回归了平静生活。
世界各地的出版商、电影人,都期望着这些遭受苦难的民族,多说一些关于悲惨、关于良心的伟大故事。
弗利斯看着那本白色自传,觉得可笑又讽刺。
他们想要德国人的良心,想要犹太人的悲惨,想要屠杀犹太人的德国人和拯救犹太人的德国人,退而求其次,西班牙人、法国人、美国人或者无国籍人士都可以,但是,不要伟大的中国人。
一本自传,遭遇了拒绝。
直到迈德维茨成为富商,能够自己出版《纪念》的时候,竟遭遇了更加强硬的对待。
书籍必须下架,商会和他谈话。
就连合作的官方机构都会派出身份斐然的官员,劝告他:迈德维茨,为什么你不写一个黑发黑眼的美国人?
一个没有官方记录的中国人,他很有可能是美籍亚裔!
弗利斯带着笑意的讲述陈年旧事,后来,祖父将它们收藏了起来,遗憾的告诉我
毛特豪森集中营在奥地利获得了解放,可惜种族歧视的隔离墙,依然矗立在人们的眼睛里、语言里、灵魂里。
他凝视钟应,认真说道:你很幸运,能够见到拯救了祖父的弥赛亚。如果你能好好看完这本书,一定会有所收获。
我也很幸运。
弗利斯抬手点了点白底黑字的侧封,怀念的说道:
至少,今晚做梦的时候,我会告诉祖父:是的,我现在能确定的告诉您,您认识的那位先生,叫做楚书铭。
能够好好对话聊天的弗利斯,显然是一位不错的朋友。
钟应拿着那本书,直到回去酒店,都觉得双手沉重,负担着几十年回忆的重量。
樊成云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在跟两大乐团商量纪念音乐会的事情。
钟应走到了酒店桌边,终于翻开那本不厚的自传。
洁白的扉页清晰印刷着作者的寄语
我在这里讲述、纪念一位可能叫做sy的中国人。
他是我永生铭记的弥赛亚。
第24章
迈德维茨的德语, 钟应阅读得十分的磕磕绊绊。
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没有专业的编辑为其纠正。
不少语句带有难以简单领悟的生僻词汇,所以他看得格外慢。
正如每一位作者撰写的自传, 迈德维茨讲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还有他由衷期待的维也纳音乐会。
结果, 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颁布的第一条规定, 就是要将犹太人抓起来。
那时候的迈德维茨不过十几岁。
有着慈祥的母亲, 和严肃的父亲, 还有几个吵闹的兄弟姐妹。
他们聚集在一起, 举行了一场关乎命运的家庭会。
我们可以离开,但是
迈德维茨回忆起那场彻夜不眠的家庭会议, 我们又能去哪里?
迈德维茨一家生于奥地利,长于奥地利, 他们虽然不是艺术家,却热爱维也纳的艺术气氛。
脚下的土地是他们自小生活的家乡, 即使邻居们纷纷逃跑, 寻求离开奥地利的方法,他们也怀揣着惊恐, 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 祈祷平安无事。
那时候,迈德维茨就听说过陌生遥远的东方大地。
上海!
他笔下的邻居, 声音低沉,焦急的告诉他的母亲,我们拿着这张签证, 就能安全的去上海!
对当时的迈德维茨而言, 上海无异于充满美好幻想又充满危险的地方。
到处都是战火, 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迈德维茨父母,目送邻居们离去,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赎。
我们无法像他们一样离开。
迈德维茨笔下所写的,不止是自己的想法,更是许许多多犹太人的想法,我们热爱奥地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没有在还能离开奥地利的时候选择离开。
而是坚定的留了下来,觉得一切不会变糟。
最终,他们等到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是分批进入集中营。
迈德维茨辗转许多小型监牢,最终进入了毛特豪森。
一开始,他还会去想分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此时,他已经麻木的认命,只期望夜幕降临,囚监能够少找他麻烦,可以获得更多的休息。
那些囚监,出现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黑暗中漆黑的乌鸦,随时想啄杀囚徒们一口。
钟应时不时见到迈德维茨对他们的评价
那些犹太人,戴上了德国人嘉奖的臂章,就把自己当成监管者,更加残忍的对待同胞。
德国人是魔鬼,自以为是看守的犹太人,是可怕的魔鬼爪牙。
钟应的情绪,十分容易随着手上的文字起伏。
哪怕囚监的单词陌生,也能立刻意识到
这些囚监,就是出卖犹太人、为德国人服务的犹太人。
他们给迈德维茨带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
毛特豪森集中营本来是一个采石场。
迈德维茨每天都要登上长长的死亡阶梯,背起厚重的石块,看不到希望的做一个苦力。
有的人步伐稍稍慢了一些,囚监就会挥舞棍子,行使自己的监督权力。
迈德维茨挨过一顿打,幸好他摔在平地上。
如果那根棍子挥舞得更迅速一些,他就会和其他倒霉鬼一样,滚落长长阶梯,砸得头破血流。
我想死了。
他的笔锋朴素直白,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痛苦,也许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已经死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
犹太人的痛苦,不需要长篇大论,一句心灰意冷的想死,就能令钟应深深感受到迈德维茨的无力与悲伤。
他开始记录毛特豪森天空上的白云,开始记录扎着钢刺的电网。
不是他变为了文学家,注重起景物描写,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解脱一般的赴死。
在这本自传的色彩极为灰暗的时候,钟应见到了晴天即将照亮的一缕光。
有一天,牢房来了新的囚犯
迈德维茨写道,我终于见到了他。
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牢房,一间能够关押许多人,大家如同货物一般睡在上下铺,时不时空出一张床,那便是又有人死了。
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