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那边没回答,仿佛在沉默犹豫。
  周俊彤想努力劝说,只听耳边一声沉闷搁置的声音,雅韵取代了秋思的位置,放在了琴桌上。
  它比秋思更大、更重,琴弦粗犷,钟应伸手一拨,音律厚重,声如洪钟。
  周俊彤顾不得许多,直接说:别挂,演奏开始了,我给你直播!
  她手掌紧握手机,尽量靠近琴桌,视线小心翼翼落在钟应身上。
  只见钟应抚琴,随手抹出音律,断断续续的调起弦来,似乎还在琢磨这琴的脾气。
  十弦琴透过悠久时光,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张力。
  钟应修长手指勾起冰弦,琴弦两两相击,回声荡漾出五音,十二律跃于弦上,明明不成曲调,却叫人热血沸腾,似乎马上就要听到旷古遗音,响彻云霄。
  突然,钟应眉峰轻皱,伸手按弦。
  流畅琴音戛然而止,下一刻,他猛然劈挑,三弦俱震,仿佛伯牙绝弦般突兀刺耳。
  周俊彤被声音震得痛苦皱脸,想跟电话里的人解释:这是调音,再难听也不算演奏。
  却发现通话早就结束,只剩下聊天软件上她哥无情的回复:
  听不清,先挂了。
  她咬牙切齿,正要继续打电话过去,叫醒这个冥顽不灵的混蛋,忽然听见纷乱的琴弦拨动,不像普通试音调弦。
  连她都能听出钟应琴音里情绪明显的惊慌、诧异乃至愤怒。
  小应?樊成云也听出不对劲,扬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钟应神情凝重,伸手压住琴弦,平复了颤抖的弦音,不再徒劳尝试。
  他说:师父,这琴有问题。
  第3章
  所有人都错愕的看着他,馆长立刻焦急担心的问:
  什么问题?弦绷弯了乌木,还是琴身裂纹太深?小周,你是意大利回来的专家,快来看看这琴
  余馆长,先等等。
  樊成云清楚自己徒弟的脾气,安抚了焦急的馆长。
  他皱眉沉声道:小应,我教过你很多次,说话不能如此直接武断,不看场合。
  是,师父。
  钟应看了看周围困惑好奇的人群,建议道,我希望可以单独和各位聊聊这琴。
  单独,那就是没有外人继续听琴的余地。
  余馆长诚惶诚恐的带着怀抱古琴的钟应,往博物馆更深处走去。
  等到会议室大门关上,钟应视线低垂,把琴重新放在宽敞会议桌上。
  周俊彤急迫地出声。
  钟先生,这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钟应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纤长有力的手抚过琴弦,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狠狠泼剌出一道圆润宽广的律动。
  他的声音清晰笃定,雅韵琴长两尺、宽五寸七分, 琴头微翘,琴腰下沉。半箱后接一长琴尾, 琴尾下有雁足。
  手上的黑色雅韵,尺寸外形和他说的完全对得上。
  鼓琴有空灵木鱼声,回荡箱体,如撞木钟。
  但他掌击琴身,发出沉闷声响,丝毫没有撞击木钟般的回声。
  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
  他两指勾划长弦,发出前后不一的响动,显然两弦发出的音调无法互相融合。
  更重要的是
  钟应说着,把琴高高竖起,猛然一翻,惊吓得身边的人下意识伸出手虚虚护琴。
  你干什么?周俊彤尖叫。
  馆长大喘口气,祖宗!
  唯恐他要来个俞伯牙摔琴明志!
  可钟应只是将琴怀抱于身前,他手指微微弯曲,如盲人摸字一般,深入半箱式琴腹,细致摸过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八字刻痕。
  琴身断纹会骗人,弦音记载会有误差,但他指腹传来的触感精准无比,确定了他的判断。
  这是不到二十年的新刻,琴身遍布蛇鳞梅花纹路,唯独字体凹槽处崭新光滑,有故意做旧的颗粒突起,绝对不是生漆、木材经过时间自然风化形成。这样的琴身,怎么会是唐代斫制的乌木?
  钟应说得十分肯定,看向樊成云的视线饱含愠怒。
  师父,这不是雅韵,这是一张新制的现代仿品。
  怎么可能!
  一直在倾听翻译的斯坦福,率先提出异议,我就知道,不能让樊大师之外的家伙弹奏这琴。你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居然敢说这琴是假的?
  稍安勿躁。
  樊成云面对资产经理人的怒火,显然选择维护自己的徒弟。
  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观点,稍加佐证,我们古琴鉴定真伪从来如此,斯坦福先生没有必要这么生气。正常的讨论罢了,真的做不了假。
  斯坦福的愤怒,在樊成云悠然平和的劝说里散了不少。
  他皱着眉看向周俊彤,杰西卡,你在贝卢博物馆保护这琴五年,又一路护着它回国,你来告诉这个小子,他到底错在哪儿了!
  钟应抬眸看去,见周俊彤神情如遭雷劈,盯着他的视线都写满了惊慌。
  幸好她声音还算平静。
  这琴从2007年带回贝卢博物馆的时候,状态非常糟糕。琴身遭到虫蛀,琴弦断裂,看起来就像吊着几根丝线的烂木头,十四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修复近百次。
  所以,就算你手上有记录这琴音色、木质感的文献,也不可能和这琴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
  古琴不是瓷器、画卷,仅凭修复外观就能完好如初。
  周俊彤说,十弦琴每一次的修理记录,用材、用料、用漆、用弦数量巨大。
  虽然她没有经过手,但她细数每次修复,都能凭借记忆,把记录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钟应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琴身。
  无论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如何解释,他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这琴真假与否,和你们的修复次数、修复程度无关。
  钟应安静听完,又重新屈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琴身,声音沉闷短暂。
  这是乌木,但音不入木,必然不过百年。我相信贝卢博物馆都是专业文物修复师,不会随随便便用大片新木材,替换完整的千年乌木,就算是我们斫琴师新制的古琴,也不会犯下这样简单的用材错误。
  他又问,既然你们修复了近百次,有没有剖修过?
  剖修?周俊彤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用词。
  钟应解释道:将琴的面板与底板完全拆开,重新整修古琴内部结构,视情况斫木或贴木,让琴腹音槽恢复原样。
  周俊彤想起来了,她急切回答道:
  有。当时修复的记录写过,为了这张十弦琴,贝卢博物馆特地前往中国请了斫琴师,又在意大利找了不少乐器修理专家,还买了几十张古琴练手,反复练习,才敢打开它。但是,琴腹损毁严重,只能勉强看清较深的凹槽,修复起来非常困难,几乎把整张琴换了新。
  将琴换新,让琴和文献记载相差甚远,简直是文物修复师的灾难。
  周俊彤额头沁出薄汗,顾不得擦去,小心翼翼的确认道:是我们修复出了问题,它才声音不对的吗?
  不是这个原因
  樊成云见她如坐针垫,慈祥的安抚她,你们做的工作非常优秀,能将一张琴槽损毁、浑身虫蛀的断线琴修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堪称奇迹。但是
  他看向怒不可遏的斯坦福,不疾不徐的说:贝卢亲口告诉我,这张十弦琴花费了他近百万欧元,从意大利拍卖行购得,以偿沈先生夙愿。
  斯坦福闻言,眉毛倒竖,确实如此!贝卢先生为了沈聆,不仅九十八万欧元高价拍回这琴,而且十四年来修复保养的花费更是翻了倍。毫无回报,根本就是做慈善!
  他言语里暗中斥责钟应不知好歹,怀着恶意揣度老先生的善意。
  钟应嗤笑一声,对待男士永远不够温柔。
  那么,意大利权威的专业拍卖行,怎么会打着千年古琴的噱头,卖一张需要买家亲自耗费巨资去蛀剖修的烂木头。剃掉蛀洞,削掉断弦,直接拍卖千年乌木不赚钱吗?
  会议室陷入沉默,钟应一句话点名了拍卖行的商人本质。
  烂木头?
  听周俊彤的修复形容,这琴被贝卢先生带回来的状态,确实琴弦俱断,琴身蠹蛀,说是千年古琴,不如说是千年烂木。
  在场的人都清楚拍卖行的标准。
  古董、文物、品相完好的藏品,才能入得了他们法眼,上得了拍卖台面。
  2007年又不是什么蛮荒年代,意大利的拍卖行也不是什么愚商。传世名琴确实稀有,但它毕竟是乌木、冰弦组成的乐器,只有完好如初、能够弹奏才具有琴的价值。
  一张烂琴拍卖出九十八万欧元的高价
  必定会成为热议新闻,他们却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如果这琴的来源都存在疑问,那么它的真假就更加令人深思了。
  在场众人头晕脑胀,耳鸣目眩,盯着古琴的视线都充满怀疑。
  却又碍于斯坦福的面子,不敢直言。
  然而,他们不说什么,斯坦福也气急了!
  他指着钟应说:你这个家伙不知好歹,如此揣度贝卢先生的善心,看来这里根本不是适合文物保管的地方,我要重新评估这次的捐赠了。
  斯坦福不是普通的代理,他不止是来替哈里森.贝卢捐赠,更是考察清泠湖博物馆收藏条件的专家。
  别说十弦琴,就连那112件捐赠文物,哪怕进了清泠湖博物馆,他也有权送回意大利!
  可惜,他的威胁,钟应不为所动,还看向师父。
  樊成云一脸无奈,慈祥笑道:重新评估?难道你要告诉贝卢,他不仅没有找回挚友沈先生的琴,还被造假者骗了几百万,蒙在鼓里十四年。所以你为了他的名誉,决定把这些文物全都送回去?
  樊大师
  斯坦福仿佛要解释,但又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琴留下,他们怀疑是假的。
  琴送走,更坐实了琴是仿品,欲盖弥彰。
  幸好,樊成云善解人意,提出了建议。
  这样吧。为了我和贝卢之间的友谊,我还是要请余馆长协调一下专业检测仪器,鉴定鉴定这张乌木琴的年份。
  你放心,我们最好瞒着贝卢做这件事,不要告诉他。我可怜的老朋友,一定也是被人蒙蔽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收藏了十四年的挚友古琴,只是一张仿制品,肯定会悲痛欲绝。这对他身体可不太好。
  哈里森.贝卢九十六高龄,受不住这样的大悲大恸。
  斯坦福就算要说什么,考虑到自己雇主的身体状况,也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同意了樊成云的建议。
  樊成云善良体贴,却无人赞美。
  他们都被眼前的假琴震得心存疑虑,恨不得马上把琴从头到尾拆了检测,看看它到底是哪个年份的假货!
  钟应沉默的提起自己的琴箱,不再看那张假琴一眼。
  师徒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没有任何人挽留阻拦。
  他们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呼唤。
  樊大师!钟先生!
  周俊彤追了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焦急。
  我、我会尽快联系我的老师,而且在结束展览之后,回一趟贝卢博物馆。那张琴、那张琴
  她声音急切,甚至打结,神情比她听到钟应诋毁贝卢更加震惊诧异。
  我一定会再次确认它的修复记录。但是
  钟应见她犹犹豫豫,仍是耐心的等待她的提问。
  终于,尊敬贝卢的年轻修复师,谨慎的问道:钟先生,你之前说贝卢先生趁人之危,偷走了十弦琴,还编造了他和沈聆的友谊故事那个故事,真是假的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她多年的信仰。
  她询问时甚至不敢声音太大,免得惊扰了上空盘旋的幽魂。
  钟应一向坚定,这时候却不忍心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因为她眼眶泛红,似乎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就会难过得哭出声来。
  沈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贝卢编的故事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意义,关键在于
  钟应平静说道,这琴不是真的。
  周俊彤呆愣的站在原地,钟应提着琴箱和樊成云快步走出博物馆。
  他们坐上等候已久的车辆,门刚关,就听到樊成云低沉的叮嘱司机,回樊林,我们得再查查沈先生的日记书信,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一转头,他盯着钟应算起账来,你把日记的事情,告诉了贝卢的文物修复师?
  师父,那个周俊彤真的相信贝卢编造的故事,也确实喜欢文物。
  钟应言辞恳切,我不希望这样的好人,一直尊敬一个可耻的小偷。而且她知道这琴是假的以后,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樊成云犹豫许久,最终没有批评钟应的冒失。
  他闭上眼依靠在车座上,无比疲惫。
  何止是她。
  樊成云声音宛如喟叹,多少人都为了这琴伤心至死,难以瞑目。
  车辆在喧嚣城市里穿行,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渐渐开往僻静处,最后停在一片宽敞院落前。大门悬挂着复古牌匾,写着樊林二字。
  钟应跟随樊成云,径直走进了樊林北侧的琴馆。
  充沛的阳光随着他们照入内堂,里面整齐摆放着无数乐器。
  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十三弦筑,皆是琴馆原主林望归,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所制的作品。
  琴馆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简单供桌。
  一张镶框的彩色遗像挂在墙上。
  樊成云走进去,点燃一柱清香,端正的插在香炉里。
  望归,雅韵还是没能回来,你得再等等。
  可惜,彩色遗像上的故人,已经无法笑着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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