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虞衡司
翌日卯时,天际刚刚露出微芒。
橙色的光晕笼罩了整个恢宏肃穆的皇城,交织着空中浮动的乳白雾气,宛若九天之上的玉宇琼宫。
骆清站在承天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在这个世界,随即转身朝翰林院大步行去。
昨晚尹大人走后,她饮下一杯小丫鬟送来的清茶,转瞬便不省人事。
所幸裴尚书是个正人君子,虽给她下了安神药,却是将她送去了厢房,勉强称得上一夜好眠。
若是易地而处,她都不敢设想下去。
必须掌控好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否则她不介意在即将发作时让慕因把自己锁在屋里。
囚禁一晚总比到处拈花惹草、惹事生非强。
如今成德帝已年过四十,不再宵衣旰食。因此近来已取消日朝,仅留朔望朝。
群臣虽觉皇帝惫懒,但私下均是喜闻乐见。毕竟能多睡半个时辰谁不乐意?
故而大清早翰林院众人便个个精神抖擞。
程廷让清了清嗓子,捻着长须道:“前阵子,锦衣卫揪出一批潜伏在朝堂上的齐王余孽。又适逢京察,各衙门有不少出缺,所以内阁拟旨吏部今早发文,庶吉士里有愿意去其他衙门观政或者想调配的皆可上报。”
“哗”的一声,人群霎时沸腾了。
此言何意?
月朝惯例“非翰林不入内阁”,不论官途如何璀璨,非翰林出身都没法擢升内阁辅臣。
去六部观政的均是未考上翰林院庶吉士的二甲叁甲进士,让他们翰林去观政,岂不是自毁前程?
傻子才愿意去呢。
“程学士,下官想去工部观政。”
昨夜才和尹大人提及此事,今早机会便自动上门。应不是尹大人所为,如此她也乐得少欠份人情。
众人未料还真有傻子,结果看到发言的是骆清,大厅之内顿时炸了锅。
程廷让眉头皱起,他万没想到此时骆清会站出来,且还是要去六部里不甚出挑的工部。
莫非自己这个学士大人有所怠慢?不,这绝无可能。还是说拟太子大婚礼仪章程让他觉得屈才了?
他放松面部表情,缓声道:“云卿啊,查典籍是否遇到了难处?”
骆清怔忡,程学士思维可真跳跃。
翰林院里皆是科举的佼佼者,众人一头雾水但总觉此事定有内情,纷纷支着耳朵凝神倾听。
“劳您挂心,挺顺利的,只是下官对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事情比较感兴趣。如若可以……”
“虞衡司?云卿啊,断不可玩物丧志。那地方不是琢磨些奇技淫巧的物事,便是打造军器,整日同那些兵痞子打交道,你去了岂非大材小用?”
骆清满头黑线,关键是专业对口,她能有所建树啊。
她没法解释,只得正色道:“谢学士关怀,但下官确实对虞衡司感兴趣,还望学士大人帮忙,实录可以移交给付编修,他定能胜任。”
“罢了,本官会替你说项的。”
“多谢学士大人!”
﹏
叁日之后,骆清如愿以偿地到了工部,而且很幸运地分去了人气不佳的虞衡清吏司。
在月朝,军器分中央和地方制造,中央制造的军器局则隶属于工部,然后再由兵部视情况发放。
今日恰逢军器局管辖的的王恭厂有新型威远炮的试练,空地不远处建着一栋两丈高的木楼,其上隐约站着十几位官员,正等着待会儿的试炮结果。
骆清则与另两位分配到此的进士一同站在空地上的安全区内。
只听“轰隆”一声,一股黑烟蹿起,刺鼻的硝味夹着沙土猛地扑面而来,众人大惊失色顷刻间掩面后退。
前方预设的十几个木架子及小石墩却完好无损,而这边几个试炮工匠则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满身黑灰煞是狼狈。
所幸威远炮名不副实,只一位工匠肩部炸伤渗出血渍,应无性命之忧。
工匠头领抬起黑乎乎的大掌抹了把脸,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哭丧道:“炸……炸膛了……咳!”
“这是何故?王恭厂的威远炮便是这等货色,之前是谁保证的万无一失?”军器局的大使孙洪气冲冲地走过来。
监厂太监韦公公听他挤兑王恭厂,立马拉下脸不乐意道:“这明显是军器局图纸和火葯局的问题,王恭厂只负责造,炸膛与我们何干?”
“花了朝廷那么多银子,你们造的炮竟还教他人负责,这像话吗?”
两人各持己见,当即不顾形象地吵作一团。
骆清见围观群众甚多,她便悄咪咪地拉过方才那位工匠,客气地询问道:“这位大哥,依你之见这门火炮为何炸膛?”
年轻的袁工匠看了看眼前这个如同画中仙一般的文官,红黑着脸应道:“回禀大人,兴许是火葯湿了些,另外炮管也细了些。”
“那这个火葯,硝石硫磺和木炭各占几成?”
袁工匠不由眼神飘忽,满脸通红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人不好说,大人还是问副使罢。”
见他这般为难,骆清了然随即岔开话题:“那工部有发放称量用的工具吗?”
“有的,但大伙儿都习惯用自己的器具,称手。”
“好的,多谢了。”
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骆清想到如今这里的工具不统一,精度也达不到,误差如此之大加之黑火葯本就威力有限,纵使配方比例再好也没多少效果。
在未研发出新型火药之前,首先只能统一器具减小误差,尽量使每颗炮弹达到爆炸标准。
她还观察到炮身的设计和气密性也存在很大缺陷,当然这些还与冶炼技术息息相关,想要改进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总之她也只随便想想罢了。
在军器局里里外外观摩了一整天,大致了解了月朝军械的种类以及制造流程。总算没白吃一肚子灰,她今晚得叫慕因赶制几副实用口罩。
“状元公,真巧啊!”
孙大使远远瞧见他们便快步过来,腆着脸笑嘻嘻道:“今个儿状元公在我们这小地方受累了,孙某在集贤居备了薄酒,还望叁位赏光。”
孙大使一个九品官芝麻官自是想巴结状元公的。
“孙大使太客气了,这里很好。”
“好啊,人多热闹。”她这边的简旻眼睛骤亮,直接应诺。
骆清瞥了眼孙洪身后站着的高大男人,心头一紧,不禁头皮发麻。这个孙洪请客也太没诚意了,自己叁人明显是顺带的。
但她不想显得格格不入,更不好拂了军器局大使的面子,只好随波逐流地上了轿。
待到了集贤居,骆清才明白什么是追悔莫及。
听名字似乎是间很正经的茶楼,结果里面的莺莺燕燕简直能晃花人眼。
宽敞华丽的厢房内摆着两桌丰盛的席面,六个大男人加她个伪男人分别落座,每人身边还都陪着一位红粉佳人,这可真是销魂窟。
孙洪笑着打趣道:“叁位小兄弟也别太拘束,放松了方可尽兴嘛。”
骆清心里腹诽,谁跟你成兄弟了。
她默默瞟了眼对面人高马大面无表情的萧熠,继续不露声色地吃饭,期间还很贴心地给身旁的俏丽小姑娘夹了几次菜,引得众人连番揶揄她怜香惜玉。
酒至半酣,孙洪的灰衣小厮兴奋地推门而入,双眼放光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在里面的雾绵阁,听闻萧将军和骆状元也在此用膳,便邀几位一道过去。”
众人闻言立刻心花怒放,虽然明摆着沾了这两人的光,但太子爷可是储君,若是钻营得当入了殿下的眼,日后还愁何升官发财?
一行人行至院前,板着脸坠在后面的萧熠从旁连垮两步,猛地越过中间叁人,结实的上臂一把将她搂住,同时一个快速旋身两人位置瞬间对调。
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又利落。
骆清尚在晕眩当中,却听耳边传来他低沉磁性的嗓音:“不想被殿下发现,就跟在我身后。”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哦”了声。
结果前方雾气腾腾的几间露天汤泉室,顿时令她瞠目结舌。
这、这、这是要干嘛?
现在说身子不适还来得及吗?
此刻她恨不得剐了萧熠这厮,他肯定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竟然掖着不说。
“末将参见殿下。”
“免礼,上次孤还向你讨教过剑术,如何就生分了。”
“萧熠不敢。”
太子身旁俊朗的玄衣男子不禁挑了挑眉,轻松笑道:“哈哈,萧熠你还是这般无趣。别傻站着,进去罢。”
凌玦深邃的眼眸扫了眼魂不守舍的骆清,随口问道:“状元郎这是怎的了?”
骆清心下一突,连忙抬袖作揖行礼,顺便偷偷地掐了把旁边萧熠健壮的胳膊,恭敬地道:“下官骆清参见殿下。”
凌玦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头继续和一旁的贵气男子边走边聊。
骆清霎时松了口气,太子没闲工夫搭理他们则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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