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鬓头春(十一)

  厚重的白帘完全垂合,燥闷的气息被阻隔在外。帐内唯有他们二人。
  梅沉酒一路跟着宁泽走来,鲜少看见成队的兵卒,心里便存了几分计较。可因着方才宁泽仗形势降她一道,转念想到自己若是不奉一回礼尚往来,怕要白白浪费了往日里苦心经营的乖张脾性。所以入帐后,她便散漫地踱步四处观察陈设,全然忽视帐内的另一人。
  宁泽直入帐后便急忙向桌案而去,想要寻出先前誊写的记要交予梅沉酒。可当看到案上由自己故意堆起的几大摞文书,不自觉地脚步一顿。
  佩刀在被褥上压出层迭的褶皱。宁泽独自翻找多时仍未得结果,懈怠之余抬头舒气时,看见梅沉酒挪了张交椅正坐在旁侧,两眼一瞬不动地端视着那柄悬挂在帐上早已锈蚀的半截长矛。他胸口霎时一闷,不禁出言道,“...这矛是我几年前刚至邢州时得的。”话毕又埋头翻找,嘴里没有得闲,“半句话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一个大活人。这一月以来的事儿我都写在纸上了,你也过来帮忙找找。”
  梅沉酒的目光还沉在那柄矛上。矛首及镰钩被厚重的殷红覆盖,唯有尖端隐隐透出一抹亮色。半截朱漆木杆下端的锐利缺口留附大量的焦黑碎屑,宛若战场上无名尸骨的断臂残肢,沸腾在颓败的气息之间。她眉眼一凛,这矛的来历,怕是不简单。
  “...方才不是看不起我的么,怎么现在又要我来帮忙?”嘴里虽然不饶人,梅沉酒却已泰然地站起来往桌案那方向走。
  宁泽闻言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将拢到手中的纸页齐整后搁在桌案的另一侧,“小九,我把你从潘茂豫那吃人的地儿里捞出来,你不懂得感激就罢了。现在连个小忙都不肯帮,还要对我这个只懂打仗的莽夫挑叁拣四,未免也太过小气。”
  “你若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说不定我还觉着你有几分求人的诚意。”梅沉酒随手抽下高摞的册卷的最上本,定睛一看发现上头赫然写着“账簿”二字,不由得拧眉,“这是什么?”
  她受晏佑亲嘱前来关城,途中也曾想过会经手何事。按照左先光与她的对谈来看,此事十有八九与两国政务有关。可桌上却散着关城各家商铺的账目,堂而皇之地掩盖是非。难怪商崇岁迟迟没有回京,原来是被这样绊住了手脚。
  宁泽一面扫视着手中的纸页,一面答道:“不过是他们惯使的手段罢了。”他话里没什么情绪,倒有几分宽慰梅沉酒的意思。
  话毕,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抬头瞧了眼梅沉酒的脸色,然后把不远处搁在盛盒里的碗壶拖到她面前,“你不如喝口茶坐下来慢慢听,反正这故事精彩得很。”
  宁泽调侃完后就将纸页随手摊在案上,不再去理睬,“我此前不了解潘茂豫这人,宫里碰到也就是打个照面,算不得熟络。但这半多月下来,我是越发觉得他有趣。你看我桌上这些,全是他吩咐人给我送来的。我每天出帐都得受他一番问候,搅得我连校场没法子去。”
  梅沉酒没有附和的意愿,更不想喝茶,只是坐回交椅时手肘抵住扶手,很配合地陷入沉默。宁泽劝她不下也不强求,径自拿过壶倒了半碗茶,絮絮把话谈开,“邢州这事本来没有那么复杂。关城里有家小有名气的客舍,事发当日午时有五名梁人在堂中用饭。据招待的伙计说,几人大概用了半个时辰之后,便都忽然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还把旁边的食客吓得不轻。”
  话毕,他将堆在梅沉酒眼前的那迭账簿彻底挪开,接着往身后的榻上一坐继续道:“那伙计胆子大,便上去察看情况。其中一人当场毙命,另外四人脸色烧红、衣裳全数被汗浸透,一致地死死捂紧腹部...”
  “...难不成是中毒?”梅沉酒反问道,“官府的人可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的?”
  “周识周县令的确是在接到传报后赶往现场的,将客舍围下。食客排查嫌疑后,剩下的只有久居客舍中的四人。掌柜和伙计,还有两名厨子。”宁泽见梅沉酒神情凝重,忍不住笑着给她面前的碗中添茶,“一看你这副样子估计又是想出点什么了。唉...和九公子做朋友,真是没意思。”
  几声“抱怨”入耳,梅沉酒额间顿时一释。她挑着眉推开宁泽握壶的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关城与其他地方不同,虽然城内也算热闹,可大多都是寻常买卖。客舍既然名气在外,必是长久打下的基础。何况如果想要在关城安居,怎么会闹得这般难看。”
  宁泽点点头,没接着梅沉酒的话继续,“就我来说,此事棘手在人而不在事。”
  梅沉酒思索片刻才搭上话,而后抬眼将茶碗拢到自己眼前,“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事情另有隐情?”温热的茶水将赭色的碗壁敷得滚烫,她忍下指尖传来的刺痛安置好茶碗,将手指掩在袖中揉了揉。
  “你要单说这桩案子的始末,的确是已经水落石出。可...”宁泽注意到她的动作,自觉移开了眼,“此案牵连甚多,你若要行事,千万谨记‘暗箭难防’。”
  梅沉酒闻言,视线极快地从那碗澄澈的茶汤转回人身上,“...”
  宁泽被她盯得莫名,“怎么了?”
  梅沉酒摇了摇头,垂睫掩去锋芒,“只是想到些宫里的事...无妨,你继续说。”话毕她便重正神色,取过那茶细细啜了几口。
  “宫里的事?”宁泽似乎一下来了兴致。他斜眼看人,话夹揶揄,“这听着还挺稀奇的。以你现在的身份,对晏佑来讲不过是个外人,有什么理由会将你招待进宫里。难不成...?”话到一半就停住,摆明了有意让对方接话。
  “打住。”梅沉酒皱眉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跟你在茶肆里谈天说地,赶紧说正事。”
  “好吧好吧。”宁泽伸手示饶,“想必你也清楚,西北境这带的归属本就在两国间备受争议,北梁虽有意要攻占关城,但因其从未与南邑交过手,不敢轻举妄动。尽管十几年来时有骚乱,却也不曾闹出人命。可谁料突发此举挑衅北梁。何况现今德顺帝行事温吞,不敌北梁那位贺帝。坊间更是热闹得一月都未消停。”
  “极重必难返...倒也正常。”梅沉酒叹一口气,目光闪动。
  宁泽揉搓着额角继续道:“哈...我本以为此事到上月就能了结,也省的我天天跟那些呆头呆脑的梁国驻军打交道。可没曾想,自上月月初起,关城内便持续有人暴毙身亡。而死者...皆为邑国人。前有梁人遇害,后有邑人横死。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说关城百姓会怎么想。”
  “...关城虽是两国来往经商要地,但想要在此分一杯羹的,可不止梁邑两国的商人。此处鱼龙混杂,你怎么就能确定不是他国借刀杀人。‘东启西佘,西平东凉’。就算其他叁部能毫无动静,那西佘呢。那些蛮人可是出了名的难缠。”梅沉酒指尖的痛意已经散去,她揭开袖子一看,发现仍有浅淡的红痕留在指侧。
  “官府起初也如你一般怀疑。可周识排查过事发那几夜留宿关城的所有人,发现这四部留在城内的都是妇孺,平常只做些针线买卖。而从近些年的名册上看,四部也少有前来关城经商的人。”宁泽有准备地从两摞账簿中抽出几册,一一把店名亮给梅沉酒看,“死者可都是关城中的大户。”
  梅沉酒接过其中一本细细翻阅,“可有抓到所有凶手?”
  “凶手...也算是有抓到。”宁泽轻抬下颌示意,“你手上账簿的那家酒楼的掌柜,曾对一位流落关城的乞丐有知遇之恩。据说掌柜十年前的一点碎银,救他免遭祸事。如今恩人受害,他不仅孤身一人擒住了凶手,就地解决后还把尸体带回官府自首,打算向周识讨个公道。”话毕他不禁感慨,“我要是周识,定然不会断他的罪。国事衰微,难得出一个血性汉子。”
  账目猛然被人一合,紧接着传来几声笑意,“宁将军想要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这辈子恐怕是不能了。等回到了建康,我便替你请位精通代面的先生,保证你听完夜里入梦就能过瘾。”
  “此话当真?”宁泽语气平淡,却已赶忙帮人添茶。
  “当真当真,自然当真。”梅沉酒笑着将账簿丢回案上,托碗将茶一饮而尽,“建康城内的九公子要是出尔反尔,宁将军尽可去那些茶肆酒楼与那些酸儒数落我的不是,在下绝无怨言。”
  宁泽抚掌大笑,“小九,看来多年不见,你开玩笑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啊。”
  梅沉酒摆摆手,“这都得仰仗宁将军的指点,若不是你的那些信,我怕是又要被人数落无趣。”
  两人闹过之后,梅沉酒敛下笑意道:“所以,我何时能见到那几人。”
  “我知道此事亟待解决,你担心关城民心不稳,将来再多口舌也无济于事。但...”宁泽拍了拍案前的账目,“潘茂豫看似只绊住我和其他几位大人,我却总觉得他留有后手。为了避免麻烦,等到入夜我再带你进狱中审问。”
  梅沉酒肯定道:“关城出了这些事,潘茂豫又极力束缚你的手脚,能粗略打听到这些实在不容易。”说完,她打算站起身在帐内踱会儿步,结果被人一把按回交椅里。
  宁泽一扫方才的严肃,“等等,既然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不如跟我聊会儿解解闷。你也知道我有好些年没回建康,如今又被潘大人看着,更是要闲出一身毛病。你来邢州一定费了不少功夫,不如跟我讲讲路上的经历。”
  梅沉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理好自己的衣襟重新站起来,“宁泽,你要问的不都在先前的信里问完了么,哪儿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部下和我报,与你同行的只有五名宫内的禁军,总共六人。可我记得宫内的一般禁军都不曾远调过关城,更不可能识路,所以你们是看着地图来的?难怪要费这么久的时间...”宁泽自顾自说下去,一时竟没发觉她的异样。
  等耳边渐渐没了声响,梅沉酒还陷在怔愣当中,她木然抚上酸胀的额角,用宽大的衣袖尽数遮住自己煞白的脸。宁泽的话被她一字不落地收进耳中,她却把握不住话里的含义。
  直到背脊上蔓延的凉意刺激梅沉酒恢复了神识,驱使她僵硬地坐回交椅里斟酌道:“我五日前从建康出发,今早刚至邢州。不是六人前来,而是七人。”
  “关城沙路千变万化,一般人想要进入营地,只能从那横门进来...”宁泽定神注意着梅沉酒的脸色恢复如常,这才从榻旁的木箱里翻出一本小册抛进她怀里,“看看?当初择选营地,底下人就交上来那么一样东西。据说是东凉人的手笔。”
  怀中的小册虽由兽皮缝合而制,却袖珍得只掌心一般大小。东凉人畜牛马为生,最善骑射,宰杀猎物剥皮供给书写合情合理。
  这样的东西本该稀罕地拿在手中把玩,可梅沉酒仅草草翻了几页就合回案上。心中被按下的千头万绪再次浮现在脑海,她哪里来的闲情和宁泽谈那些奇闻轶事。
  原本入帐后就消散的燥热又重新回到她身上,梅沉酒揉着眉心,没有说话。
  “小九?”一声轻唤消散在空气中,却没有得到人的任何回应。宁泽稍顿一会儿后询问道:“路上还发生了别的事?”
  长叹出口,梅沉酒才松了手,“那第七人我先前不曾见过,但看他打扮又的确是宫内的寺人。他名长贵,外表不过一个稚童。我本想借机试探他的身份...可他总能想方设法来回避。而这五日的回忆,我什么都记不清。若非你现在提起,我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一路上舟车劳顿,睡一觉忘了事也在情理之中。你就是头一回出远门,太过紧张了。”宁泽微皱了一下眉,转而又笑着给梅沉酒倒茶。
  “晏佑不过是吩咐他来领路,总不会事后就让他成为弃子。何况此处就这一片营地,他要想歇脚也只能回到这里,你迟早能见到他。”梅沉酒有些泄气,拿过茶碗大饮了一口。
  宁泽啧了一声,显得有些为难,“...你既然不信我说的话,我就再跟你换个解释。虽然知道你胆子大,不像建康城里那些寻常姑娘家,但毕竟有些地方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很,你可不要被吓着。”
  梅沉酒正端着茶碗,右手翻着那本小册准备仔细看一遍,结果被宁泽这番话逗得差点一口茶吊在嗓子里。她老实放下茶碗,赶忙将册子倒扣回案上端坐好,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宁泽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朝她赞许地点点头后抬手开始卸肩吞,“你可知那横门被人称作什么?”
  “...如果这种事是记载在志怪话本里,应该会被传成是‘鬼门关’的罢?”梅沉酒撑臂睨人,强忍笑意。
  人话音刚落,宁泽就发出一声惊叹,“聪明!”他将肩吞的系绳快速扎在一起后,囫囵把它往榻上一推继续夸道:“实在是聪明!”
  梅沉酒被他夸张的神情惹笑,连带着心里舒服不少,“那你这处的营地又算是什么?嗯...让我想想,鬼门关都有了,那黄泉路奈何桥呢?你给我说说,它们都在哪儿呢。”
  “我看你是读的话本还不够多。故事要都照你这么规矩,怕是没人要听了。我记得燕云孙那小子不是最爱看话本吗,怎么就看中了你这么个呆子举荐给左先光。”宁泽嫌弃地撇撇嘴。
  梅沉酒笑了笑,少见地没有顺着宁泽的玩笑说下去,“世间诸邪鬼怪颇多,但到底没有上头那位可怕。”
  宁泽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接着淡笑道:“把你手上那本东西打开,里面把这鬼门关写得可是清清楚楚,比你说的可要有意思多。”
  梅沉酒照做不误,将小册掀至宁泽所示那页。殷红的朱砂在兽皮上简单勾勒出先前所见横门的大致模样,还对上面雕刻的纹样逐一提取注解。她不解东凉文字,却被鲜明诡异的纹路骇住心神,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直到在左下角寻到几行漆黑。
  “那几行字是我自己注的,就怕以后忘了,找回来还能再看看。”宁泽继续说道:“我刚才跟你说沙路千变万化,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骑马过来肯定感觉到了,外面的风沙迷得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只要你一进这门,走到营地里就又都好了。”
  梅沉酒被他这话一提点,也觉得神奇起来。她抬头将密不透风的帐子左右扫了一圈,“...的确如此,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我先前领人把这一带走了个遍,发现此处地形颇为复杂。我本想借机绘图以备不时之需,谁料人眼所见与实际所行相去甚远。”宁泽紧锁眉头,陷入短暂的回忆。
  “若此事没有‘障眼法’一说,那应该就要从沙地上寻个说法。一路上狂风不断,仅是将沙从东面吹向西面的小事,说是轻而易举也不为过。”梅沉酒捻着兽皮,复又认真看起那些东凉文。
  宁泽因她这话侧目,“你说得不错。那人说这上面也写了这其中的道理,走进鬼门关后的东西都是‘死物’,只有门外的才是‘活物’。”
  “你的意思是,死物不变,因此营地固在原地;活物会变,所以沙路变化多端,一般人不能轻易从别处进来?”梅沉酒将册拿在手中晃了晃,而后虚虚笑起来,“...方才我就想问,你那么相信他们,就不怕其中有诈?”
  宁泽剑眉一挑,食指蘸过旁的茶水在案上写下“煓”字,而后轻声道:“自己人。”
  虽然只有叁个字,梅沉酒却不知自己望向宁泽回忆了多久,思绪仿佛从悠远的方向飘来,而后又迅疾地隐没踪迹。
  “...我小时...不曾听闻他们来过此地。”她凝着气息,唇仍在无声张合。
  宁泽没有如方才那般极快地接上梅沉酒的话。他看她的落寞神色,微微有些出神。半晌,他才缓缓应道:“...我也是来关城后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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