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王金发的那个发型一看就是电影导演——头发卷曲,中分,到颈子,说话嗓音有些粗鲁,他笑笑,对江沅说道:“你真是个用心的人。”
  江沅笑:“哈哈哈!”
  “你跟沈度一样用心。”王金发想了想,说,“别的演员不会注意‘遗照落灰’这种事的。沈度也总点出一些我都没发现的东西。”笑笑,王金发继续道,“你们俩有共同语言。咱们这戏拍完以后你们俩别断了联系,经常出来喝个小酒儿,聊个小天儿,多好。你们两个才是能跟对方唠到一起去的。嗨,这个圈子啊,你们两个这样儿的影视演员真的不多了,拍完以后天各一方就太可惜了,别听他们说那什么咖不咖位、红不红的。江沅,尤其是你,你是新人。沈度跟你比较相似,那你以后遇到问题了、遇到困难了,可以问问,请他给你指点指点。”王金发想帮帮江沅。
  “嗯,好。”而后,江沅望向沈大影帝,又有了点儿紧张。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究竟在想一些什么,竟然笑了,还灿烂极了,问沈度,“沈老师会嫌弃我吗?”
  笑完,江沅想:他为什么那样笑呢?
  他明明知道,他对沈度的这一笑,还有“沈老师会嫌弃我吗”的问话,大约是要惹出事的。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那样笑呢?
  听了江沅的问题,沈度愣愣,而后说:“永远不会。我们可以一起讨论电影。”
  “……”江沅撇开头。不知为何,这样含含糊糊、朦朦胧胧的,暧昧都被沾上了一层审美的意味来。他又想起笔记上面第一页的那句话了:【i loved you, i've never loved anyone else. i never shall, that's the truth, i never shall.】
  “行了行了,”王金发也呵呵一笑,叫道具把姚爸爸的黑白遗照给擦干净了,而后指挥两个演员重新拍摄这一场戏。
  这一回,完美了。
  …………
  在电影中,姚震妈妈自杀之后姚震变得有些犹豫。
  而接下来的内容则是,姚震大学的女同学跟他电话告白了。她说,自己喜欢他,她想在一起,而天生同志的姚震竟然犹豫了。
  演“姚震大学的女同学”的女演员名叫方芬,还在北影念大四,此前已经在好几部电影里面亮相过了,有一点点粉丝基础。王金发为迎她进组还跟餐厅叫了外卖,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王金发又在饭桌上嘚啵嘚啵地唠角色,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嘴里就没停过。
  他说:“这是一个重要配角……谭诗诗虽出场不多,但是,她能吸引观众眼球,她能牵动观众的心!她的身上带着悬念!观众肯定不会希望谭诗诗被姚震骗了,于是,会始终想着她,始终关注她,这样一来……”
  方芬点头,声音糯糯,说:“王导,我知道了~”
  剧组有了新小伙伴,江沅还挺高兴的。他见方芬喜欢吃松鼠鳜鱼等几道菜,自己都没动。
  …………
  剧组吃完迎新晚饭,王金发先跟沈度、方芬开会,接着又跟几个主创开会,江沅一直听见隔壁传来王金发的声音,时而激动、时而兴奋、时而愤怒,时而……总之,王导并不非常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
  王金发的这些会议又到12点才全开完。江沅听见隔壁房门吱嘎吱嘎砰砰砰砰一顿响,一大堆人噼里啪啦走过去,半晌之后重归寂静,知道王金发今天的会终于开完了,于是站起来,拿出笔,想去问王金发“辛愿”角色的几个问题。
  没想到,江沅刚把房门打开,就看见周副导演大步大步地走过去!经过江沅房间时,周副导演的嘴里还骂骂咧咧,十分暴躁:“我艹他妈的!我艹他妈的!”
  “???”江沅有些担心起来了,他拦住对方,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吗?”
  “我艹他妈的!”周副导演又来了句,“谭诗诗的那个演员现在突然要求加戏!!!”
  “……啊?”
  “明早开拍!!!现在要加戏!!!这他妈不故意的吗?!”
  江沅:“……”
  “知不知道人怎么说的?”周副导演出离愤怒了,“人说了,‘我不知道要不要走电影演员这一条路……’‘太难了,太难了,我这样子没心没肺,抢不到好机会的,红不了的呀’‘如果角色更立体点我会愿意拼一拼看。’这她妈的什么玩意儿?!她怎么不上天呢?!”
  江沅:“……”
  “你……哎,”周副导演又对他说,“你也真是够背的了。”
  “嗯?”
  咂摸咂摸副导的话,江沅明白了。
  方芬想压他的角色。
  一部电影的总时长是有限的。一个导演拍电影时最痛苦的就是取舍——这段素材也想要,那段素材也想要。在拍摄中电影导演必然会有新的想法,那这时常就意味着他要删些旧的想法。电影太长没人想看,导演不“舍”,制片人、投资人也会逼着他们动手“舍”的。
  现在方芬要加戏。在电影中,她对手戏的男演员也是沈度,因此,沈度的戏不可能是她想删的,否则就成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了。大概,这个方芬反而想借跟沈度的这次对戏提升提升她的演技,从而显得很很有潜力、很有本事、前途无量——要知道,跟谁对演、被谁带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影帝”“影后”带飞别人在这行业屡见不鲜。再说了,她也不敢得罪沈度。
  那,她想删的也就只有他江沅的戏份了呢。毕竟他是一个新人,还没粉丝也没背景,因此,方芬觉得,在她这番威胁之下王金发会选择让步,她跟沈度多待待,自己跟沈度少待待——这年头,导演基本都会为了大牌演员委屈一下的。影视需要大牌演员,否则观众不买账,电视频道、网络平台、发行公司、电影院线等等等等也不买账。再说了,王金发也是新人导演,必然希望这部电影可以顺利拍摄下去。如果演员突然换人,剧组临时停摆,那不仅仅电影预算一下子要成倍增加,主创、主演们的档期也全部要跟着调整,可是大家很忙,本来说好的时间段未必可以轻易延长,而王金发没有能力让所有人为他牺牲。何况,先拍哪场后拍哪场已全部是最佳安排,场地、道具使用日期也都早早确定下来了,就算想先拍后面的,也一没场地、二没道具。而且,王金发的拍摄顺序都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为的是让所有演员感情渐进、状态完美。
  江沅想:也许,没办法了。
  他自己的戏份要被王金发给删掉一些了。
  对“减戏”,江沅其实不大在意,他只希望删掉以后电影效果不受影响。
  不要变烂了。
  否则就太他妈憋屈了——好端端的一个剧组被一配角给搅合了!为接下来的大局着想,总导演跟总制片还拿对方毫无办法!只能一边吐血一边拍!这个剧组,总导演王金发用心,摄影指导灯光指导同样用心——否则也不可能吵起来了,沈度用心,他也用心,连场记都用心——一分钟写60个字,可……江沅想,这么大的一个剧组,居然能被一个小心给搅合了、给破坏了。
  还有,希望王金发别被她气爆炸了。
  “哎,行了行了!”周副导演焦头烂额地跟江沅拜拜了下,又急匆匆往王金发在的房间跑过去了。
  “……”江沅想了想,没跟过去。问题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江沅转身想回房间了。
  结果,就在他要刷卡回去休息的一刹那,江沅看见他隔壁的套间房门缓缓开了,沈度从他自己屋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正要休息,一边出来,一边还用修长的手指系他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他望了一眼江沅,没说话,皮鞋踏在酒店走廊分外柔软的地毯上,往王金发那边儿走去。
  江沅知道,沈大影帝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们总是穿着拖鞋在酒店里蹿来蹿去,可沈度见人从来都是衣装整齐干干净净的,跟他禁欲的气质很合。
  “……”江沅想,方芬她在开机前夜突然要求给她加戏,否则就不拍了、罢演了,可能真的让王金发这个导演非常头疼,以至于连沈度都要一边扣扣子一边赶过去,着急忙慌的,他可从来没有见过沈大影帝这个样子。
  也对。现在请谁临时过来恐怕都是来不及了。剧本要看,台词要背,故事、人物也要理解,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江沅知道自己现在只能等着最终消息,因为这儿没他什么发表观点的余地。加戏、删戏,他都只能被动接受。他只能相信王金发了——相信王金发会从全局考虑,并且做出对目前的《柜》最有利的选择来。
  江沅希望这部电影最终效果不要变差,戏份多了还是少了并不是他最关心的。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拍出导演要的东西,拍出“王金发的电影”,只有这样电影成片才可能是一个杰作,他也相信导演会给角色最合适的安排、最立体的塑造,而角色的魅力跟它出场多少根本无关。一个演员应该做的是演绎好他的角色——角色能吸引人,他自然也跟着沾光,角色不能吸引人,他自己也没有好处,江沅觉得这个方芬还真是挺拎不清的。
  第22章 《柜》20
  江沅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坐着、静静等着。他知道这肯定会是王金发比较艰难的时刻, 但也只有王金发能做最终的决定。如果王导认为现在删他的戏比较好,他就接受。
  大约过了四个小时,江沅手机响起来了。
  他接起来:“喂?”
  “江沅啊, ”是王金发, 他说, “你现在来我这一下吧。剧本改了,是大改哦。”
  “好。”江沅说, “一分钟。”
  “……”放下手机,江沅想了想,走到房间大镜子前整了整头发, 又理了理衬衫, 看看自己, 觉得满意了, 才拔下门卡走出房间。
  江沅希望自己可以轻松点儿、高兴点儿,笑着进去,笑着听完, 而后再跟王金发等热烈讨论新的本子。他不想让王导他们觉得尴尬、觉得难受。他当然能也闹起来,叫方芬滚,否则不演, 拍不完就拍不完了,但他不打算那样去做。他是一个电影演员, 服从boss ,服从导演,别人不专业, 他不能跟着不专业, 他相信boss可以解决现在这个困难局面,他不应当“以下犯上”, 让一切变得更加失控,让电影变得更加难看。
  王金发的大门开着。江沅敲了敲,走进去,笑着说:“王导刚说剧本改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脚下的步子轻快,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不管改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尽全力演好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叫王金发等非常为难。
  “嗯嗯,这就好。”江沅没想到,王金发的心情似乎还挺不错的。
  江沅发现沈大影帝正坐在王金发旁边。他们两个一人一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面摆着一份刚打出来的新本子。沈度翘着两条长腿,十指交叉,气势惊人。
  王金发把那叠本子递给江沅,还抬了抬,江沅抽出房间一侧书桌下的木头凳子,反着摆在茶几前,骑上去,接过剧本,一边翻一边问:“是从哪场开始的?”
  王金发答:“旧本子里姚震同学谭诗诗出场开始。”
  “好的好的。”江沅定定神,做好准备,保持着比较轻松的样子,翻到那场。
  读着读着,江沅坐直了:“???”
  他继续翻下一场,再下一场,再再下一场:“…………”
  他的出场并没被删!辛愿的戏非但减少,还变多了!!!
  而方芬的角色,被删光了!不存在了!
  几处剧情完全改了,“姚震”曾经的女同学说喜欢姚震、想在一起,被改成了,姚震大学的好朋友说谭诗诗喜欢他,姚震因此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而因为有更多空间,姚震这里的心理还更加细腻、更加动人了。
  江沅说:“这……”
  一句还没完,江沅听到砰砰声响,是方芬过来敲房门了。她的高兴抑制不住了,眼里闪着光,嘴角也噙着笑,迈着长腿走进屋来,问:“王导,您说本子改了?”不得不说,她是很漂亮。
  进来发现执行导演、演员副导、现场副导、沈度、江沅等等都在,方芬顿了顿。
  “对,”王金发站起来,走过去,他的双手掐在胯上,一米八几,高高大大,说:“我刚才把姚震同学这个角色整个拿掉了。”
  方芬懵了:“……嗯?”
  王金发居然学起方芬昨天的样子来了,茶里茶气的:“啊,我觉得,你吧既然这么犹豫,那算了吧,算了吧!我们剧组就不耗费你宝贵的时间了,啊?万一你决定好不当演员了,《柜》剧组这两个星期就耽误你拼别的事业了,金发作为这部电影的导演担待不起~~~人的一生多短暂啊,就20年能努力努力,一旦过了40的坎儿那精力就大不如前了,咱们一拍两个星期,20年的1/120啊!太多了,耽误人的时间等于谋杀人的生命,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嘿嘿。”
  方芬:“……”
  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王金发又道,笑容依旧和蔼可亲,“演员如果没有热情也演不出来好的东西。你这么犹豫,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当个演员,最后能出好的效果吗?我不希望我的团队有人抱着这种心思,对付我,对付《柜》,对付电影。”
  “……”过了会儿,方芬着急地道,“王导!我想明白了!我想演戏!您不要删我的角色!!!我演!”
  “哈哈,”王金发又婊婊地说,“不了不了,这是人生重大抉择,你这可得好好儿想想。如果我们一逼你,你就做了重大抉择,我们同样担待不起。不着急,你先回家去,再慢慢儿想,跟爸妈商量商量,千万不要在仓促中就决定了未来方向啊。这可是你的人生啊芬芬!”
  “不……”方芬说,“我想好了,真想好了,求您了……求求您……戏再少点也没关系,您让我演就可以了……”
  “这事已经没得谈了。”王金发看看方芬,终究还是不大忍心。对方演技其实不错,否则他也不会选了,于是王金发顿了顿,回头问江沅:“江沅,你喜欢电影吗?”
  “嗯?”突然被点到,江沅看看王金发,又看看方芬,再看回王金发,点头,说:“喜欢。”
  “我知道。”王金发又看回方芬,“我看得出江沅喜欢。试镜时,我叫他们一遍遍演,十遍,二十遍,三十遍,角落藏着的摄影机拍了所有人的准备过程。只有江沅,每一遍的准备期间都在认真地读本子,而其他人呢,反反复复演同一场都或多或少不耐烦了。他很喜欢演戏。你说,我凭什么删她的戏、加你的戏呢?”
  “……”方芬低下头,有些羞愧了。
  王金发其实也能理解这些人的急功近利——在这圈子想要出头“狠一点儿”是必须的,戏外比戏里更精彩,反而江沅这样的人出不出头得靠运气,或者说,得靠贵人。这个招儿也不可能是方芬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教她的,因为有人成功过,于是叹一口气,说:“我也不是什么大导,《柜》是我的第三部 片子而已。但是,电影对我的神圣的,我对电影充满敬畏,现在这个剧组的人全都跟我志同道合,也就是说,不能容忍谁为名为利毁了一部好的电影。你走吧。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话说到这,方芬对着王金发鞠了一躬,离开了。
  方芬走后,今年已经50几岁的周副导演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只拍过一部自己的电影片,还扑街了,百度上面才两行字,因此至今都在当副导演。
  王金发说:“嗯。”他其实也并不知道“默默演戏”能不能红。他只确定,如果真正热爱这行,调整自己,放平心态,即使“不红”也能开心。
  周副导演想起过去,苦笑:“我上海人,当年都是看‘过路片’的。”
  江沅问:“什么叫“过路片”?”
  “就是啊……江同学,你知道什么叫‘内参片’吗?”
  “知道。”江沅点头,“就是不在全国公映,而由专人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1994年年中,广电部才允许中影每年进口10部“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以及当代电影艺术、技术成就”的影片,在那之前,中国人除中国电影就只能见到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至于其他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就是内参片。
  “对,哈哈哈。”周辅导跟江沅补充,“当时,只有上海有过路片!因为啊,引进来的欧美电影,全部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的。制作完成以后,电影送京之前,上海那边的电影圈会先内部反映两场,以供观摩还有学习,这个就叫作过路片了。我那时候啊,总前一天的大半夜跳窗跳到剧场里面,而后爬到灯光台上,等看那些片子。久而久之,老上海的电影圈子都知道灯光台上总趴着个孩子,没票。”
  “哈哈哈哈!”江沅想想,觉得电影这个东西的确可以穿越时光。
  副导又摇头叹气:“现在看电影容易了,爱它的人反而少了。它失去了神圣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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