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节
军营中的气氛很凝重,气势也不高,众人默默的用完了晚膳,只留下巡逻的队伍,其余人等全部进入了营帐,准备各自歇息。
就在此时……
“踏踏踏——”
是马蹄之声,震动着大地,从远处扑来,越来越近。因着有上次被山戎人偷袭的经验,虎贲军犹似惊弓之鸟,立刻戒备起来。
“甚么人!?”
“不得近前!”
负责守卫辕门的将领大喝着,只见远处一片火把连绵起来,火焰连成长龙,几乎将黑暗的天边点亮,无数骑马匹,飒沓着荒野的尘土,最后面还拉着一辆盖着素布的辎车,发出“吱呀呀——吱呀呀——”的声音,颠簸而来。
那一队车马并没有减速,直朝着大军营门而来,到了辕门之下,虎贲军的守卫一看,立刻说:“快去传话,虢公回来了!”
原来那一队飒沓而来的兵马,是虢公忌父亲自带队。
营中消无声息,祁律本已经要休息下,便听到寺人的声音,急切的说:“我王!太傅!虢公回来了!”
“虢公……”
“运送黑背将军的遗体……回来了。”
姬林“哗啦”一声掀开营帐帘子,祁律跟着姬林,立刻从天子营帐中走出来,营地中已经灯火通明,篝火霹雳啪咯的燃烧着,虢公忌父一身黑甲加身,面上肃杀森然。
他快马冲进营地,猛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沙沙……”
清浅的脚步声而来,众人回头一看,原是周公黑肩听闻了消息,也走出了营帐,他惨白着一张脸,面上没有甚么特别的表情。
虢公忌父跪在地上,身后停着一辆盖着素布的辎车,沙哑的说:“我王、太傅、周公……卑将接黑背将军回来了。”
第140章 祁律之罪
罩着素布的辎车就停在众人眼前,随着虢公忌父的嗓音落下,营地中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篝火噼噼啪啪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周公黑肩刚刚走出来,距离辎车最为遥远,他的眼神无光,凝望着辎车,停顿了很久,久到黑肩差点变成了一尊石雕,这才慢慢走上前去。
他的步伐很轻,随着“踏……踏……踏……”的跫音,黑肩的影子被篝火拖拽的很长很长,阴霾的影子,一点点向辎车移动。
阴霾的黑,素布的白,渐渐的糅合在一起。
黑肩的手有些颤抖,带动着宽大的袖袍,发出“哗啦哗啦”的抖动声,不可抑制的抖动着,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揪住了素布的一角。
哗啦——
黑肩狠狠一拽,素布猛地从辎车上扯下来,黑肩的手再次伸出去,一点点打起并不怎么沉重,却让黑肩用尽全力才能掀起的车帘子。
辎车中静静的躺着一个男子,身材高大,或许昔日里他面容俊朗不凡,然而如今却看不清楚了。
男子的尸身有些腐败,虽如今是冬日,但经过这些日子,已经慢慢腐败,况且当时黑背掩护虎贲军撤退,失踪了很久,后来士兵才找到了黑背的尸首,那时候……
那时候黑背的尸首被万箭穿心,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脸上也是,因为跌落的缘故,野地里还有野兽出没,尸身被啃得乱七八糟,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来。
士兵们还是认出了黑背的介胄,这才将黑背的尸身收敛了回去。
黑背的尸身早就毁败不堪,虽然现在尸身上的箭已经拔出了,但伤口还在,大大小小,几乎不堪入目。
黑肩只看了一眼,心窍陡然颤抖起来,根本没有说一句话,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咕咚”一声直接跌倒在地上。
“周公!?”
“周公!”
“快快,周公晕倒了!”
虢公忌父一步冲过去,将黑肩抱在怀中,黑肩已经彻底昏迷过去。黑肩的身体向来不怎么结实,当他听到黑背死讯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一次,此时见到了弟弟的尸体,如此破败,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来,这种刺激便更大,黑肩一个没抗住,又昏死了过去。
营地里瞬间混乱起来,医官吵嚷着为周公黑肩医看,黑背的尸首需要安葬,虢公忌父还有前线的消息需要禀报,等等等等的事情,数不胜数,交杂成了一团乱麻。
姬林听完了虢公忌父禀报前线的战事,又去看了一圈周公,黑肩已经醒过来了,但是一直在发呆,情绪十足不稳定,天子看了一眼,便默默的退了出来,回到了天子营帐中。
姬林回去的时候,正看到祁律也在发呆,营帐中灯火暗昧,不停的摇曳着,将祁律的影子也拉得长长的。
姬林走进来,祁律并没有听到,仍然兀自发呆,姬林便走过去,轻轻的碰了碰祁律,说:“太傅,在想甚么?”
祁律这才回过神来,说:“拜见天子。”
姬林拉着他坐下来,祁律的手心很凉,比姬林在外面转了一圈的手心还要冷的多。天子将祁律的双手握在大掌之中,托起来轻轻的呵气,那动作十分珍惜。
祁律叹了口气,说:“天子,律是否当真错了?”
姬林说:“错了甚么?”
祁律说:“律是否不应该举荐黑背去运送粮草?”
姬林说:“太傅以为,这是太傅的错么?”
祁律淡淡的说:“倘或不是律举荐黑背去运送粮草,如今黑背将军必然安然无恙。”
姬林握紧祁律的手,说:“倘或你不举荐黑背去运送粮草,黑背便不会去了么?相处这些时日,你也明白黑背是个甚么样的人,他最是认死理儿,自己决定的事情,便是寡人这个天子,也绝不可能改变……”
黑背的确是这样一个人,从他将祁律、公孙无知等人下狱就知道,黑背这个人什么都不怕,而且做事一板一眼,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姬林又说:“就算你不举荐黑背,黑背也会找其他人举荐,或许是直接来找寡人,也或许是去找周公……再者说,错的不是太傅,也不是举荐黑背运送粮草的任何人,而是山戎。”
队伍的行程被耽误了,原因是周公黑肩大病一场,亲眼看到了弟亲的尸首,任是谁也不能接受。周公大病了一场,一直缠绵病榻,大约两日都没办法下榻,更别说赶路,或者做中军主帅,因此行军的日程稍微耽搁了几日。
祁律做了一些滋补的汤羹,准备去探看一番周公黑肩。他来到营帐的时候,发现黑肩竟然下了榻,而且人在营帐外面走动,黑肩披着一件素色的宽袍,整个人单薄了许多,平日里锐利了然的眼眸,此时此刻充满了混沌。
“周公。”祁律走过去。
黑肩看到祁律,眼神很冷淡,声音很微弱,语气不冷不淡,说:“是甚么风,把大忙人的祁太傅给吹过来了?”
“是了,”若说方才黑肩的口味有些不冷不淡,这会子黑肩的口吻便是夹枪带棒,幽幽一笑,说:“怕不是祁太傅只害死了黑肩的弟亲,心中着实不甘,连带着也想把黑肩一并子害死才算完事儿?”
祁律听了黑肩的话,一阵沉默,跟在祁律身边,提着食合的茀儿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茀儿平日里很少说话,他是个很有承算之人,知道该讨好谁,知道该巴结谁,别看他年纪不大,但心机很深沉,不然齐国的太子诸儿也不会让茀儿来做细作眼线。
茀儿听到黑肩的话,脸色瞬间变了,竟开口反驳说:“周公心中也清楚,将军战亡并非是太傅之罪,如今大敌当前,周公何必迁怒与太傅,而分不清敌我呢?”
“茀儿。”祁律拉了茀儿一把,让他不要在多说。
黑肩听了,哈哈一笑,他的面容惨白,笑起来有些中气不足,而且笑的时候蹙着眉,双眉怒挑,表情怪异至极。
黑肩冷声说:“都是他害死了黑背,我为何不能迁怒于他?倘或不是他执意举荐黑背去运送粮草,黑背怎么会阵亡在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还有你,从齐国来的细作,别以为我不知你平日里都在想甚么,黑背尚在之时,你便谄媚阿谀,恨不能爬上黑背的榻自荐枕席,如今黑背不在了,你便狼心狗肺的改攀其他高枝去了,是么?”
茀儿被他说得浑身颤抖,牙关发出“得得得”的相击之声,愣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黑肩的话一说出来,胸腔中的愤怒和悲伤再难以掩饰,仿佛有太多的话像洪水一样涌出来,决堤一般。他大步上前,“嘭!”一把掀翻了祁律亲手熬制的汤羹。
“啪嚓!!”热汤洒了一地,洒在祁律的袍子角上,若不是祁律反应快,此时必然已经被热汤烫伤了。
黑肩冷冷的说:“黑背已经死了,用不着你假好心!”
这边动静有些大,虢公忌父带兵巡逻,听到动静立刻赶过来,连忙拦住愤怒的黑肩,说:“周公,请息怒!”
“怎么?”黑肩看到虢公忌父拦着自己,冷笑一声,说:“你也要帮着他说话了?是了,我差点子忘了,平日里虢公与祁太傅走的最是亲近了,在虢公心中,黑肩哪里能和祁太傅同日而语呢?不是他的错,是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是黑肩的错!我的弟亲死了,全都是我的错!这下你们可满意了?!”
周公黑肩的话越发的不讲理起来,但他越是说,众人心中便越是悲切,有一种被生生撕裂的感觉。
“周公……”虢公忌父拦住黑肩,说:“忌父扶周公回帐歇息罢。”
黑肩没有说话,死死盯着祁律,眼光愤毒,仿佛一条毒蛇,而且越来越狠戾,越来越狠戾,仿佛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他被虢公忌父扶着往营帐走去,路过祁律身边之时,突然毫无征兆的扬起手来,猛的一把朝祁律打过去,似乎想要给祁律一个耳光。
“啪!”
黑肩一把打过去,却没有打到祁律,虢公反应迅速,一把握住黑肩扬起的手,生生的拦了下来。
黑肩见他阻拦自己,怒火瞬间像是浇了油一般,怒喝着:“为何拦我!?放开我!”
虢公箍住黑肩的手臂,不让他动弹,说:“周公你这是做甚么?!周公身为中军主帅,与太傅不和,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助长了山戎人的气焰么?!”
黑肩并不理会这些,怒火攻心的说:“放开我!今日你若是不放手,你我之间的情分从此断绝,再无半点干系!”
虢公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颤,手臂的力气差点松开,险些箍不住愤怒的黑肩,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是死死抱住黑肩,不让他动手。
黑肩冷冷的笑起来,说:“好好好!你们都好得很,我明白了,黑肩今日算是看明白了……”
“够了!”
黑肩疯狂的大吼着,似乎已经失了理智,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厉呵传来,吓得那些躲在暗处看热闹的人群快速散尽,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王袍,一脸肃杀的走了过来。不是当今天子姬林,还能是谁?
“报——!!”
“将军!天大的好消息!”
山戎士兵冲进营帐,火急火燎,眉飞色舞的说:“果然不出将军所料,周公黑肩身为周人的中军主帅,和他们的太傅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整个周人军中都传遍了,士气低落,根本无法进军!”
山戎将领哈哈一笑,说:“好!好得很,看来根本不需要我们挑拨,周人已经自乱阵脚了!去,再探!”
第141章 祁律的计谋
“够了!”
就在虢公忌父阻拦黑肩之时,天子竟然走了出来,或是这边动静太大,围观的卿大夫和虎贲军太多,因此惊动了天子。
天子走过来,别看他年纪不长,在众人之中年纪算是最轻的,还没满二十岁,但身材高大,平日里小奶狗一样的面容阴沉下来,变得异常冷酷威严。
姬林冷冷的扫视了一眼众人,说:“大敌当前,山戎人压境,我王室卿大夫却在这里内讧,与自己人吵架,成何体统?这若是传出去,军威何在?我王室大夫的威严何在?”
周公黑肩垂下手来,没有说话,但看样子有些不甘心。
姬林又扫视了众人一眼,说:“山戎人挑衅我王室威严,屠戮我王室大夫,此时此刻更该是我王室同心协力之时,切不可互相猜忌,互相埋怨编排,都回去反省。”
天子都出来发话了,围观的卿大夫们赶紧散去,还是止不住小声议论着。
“我听说周公与太傅不和,已经不是一朝两日的事情了,恐怕是积怨已久。倘或没有祁太傅,如今三公之首的人,那必然是周公无疑啊!这次借着黑背战亡,周公定是要找祁太傅的茬子!”
“也不能全如此说,毕竟黑背将军战死,周公抑郁于心也是有情可原的,说两句重话,都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杀了黑背将军的是山戎人,又不是咱们自己人,我看周公平日里就是嚣张惯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快别说了,你们还嫌军中不够乱?倘或让天子听到,必然扒了你们的皮!”
“哎,咱们军中内讧如此,还怎么打山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