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嗬!”石厚闷哼一声,他武艺虽然超群,但是此时没有兵刃在手,而姬林同样武艺超凡,两个人对在一起,石厚立刻落了下风。
石厚捂住受伤的肩膀,眼中划过一丝狠戾,说:“你不是中毒了么?”
姬林手持长剑,长身而立,别看他只穿着一身黑色的里衣,但是一点子也不输阵,一抖长剑的剑尖,鲜血顺着血槽缓缓流下,滴落在太室的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声。
姬林哪还有一点子缠绵病榻的模样,冷声说:“这个问题,不若问问你的家仆?”
“獳羊肩。”石厚的肩膀还在滴血,鲜血从他的伤口冒出来,顺着指缝不停的流淌,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侧头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獳羊肩。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子疑问,而是笃定的叙述,沙哑的说:“是你……出卖了我。”
獳羊肩依旧跪在地上,他进入太室之后,似乎便没有说第二句话,只是说了一句“拜见宗主”,然后便没有了,一直安安静静,便仿佛一个摆设,一个背景。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犹如背景,犹如摆设的奴隶,破了石厚的大计!
祁律从北堂走出来,笑眯眯的说:“石将军,好计谋啊,一石三鸟,差一点子便让你得逞了。”
无错了,石厚的计策,可谓是一石三鸟,第一只鸟便是天子姬林,姬林一直不册封卫州吁为卫侯,一旦天子死了,便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这第二只鸟,则是齐国。齐国二公子纠与祁律走得很近,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入膳房,天子中毒一事,齐国也牵扯在内。齐国可是如今仅次于郑国的大国强国,如果能因此削弱齐国,何乐而不为?
第三只鸟,则是周公黑肩。天子一死,王室无主,肯定要扶持一个傀儡上位,而这个傀儡,便是名正言顺的姬姓周公了。石厚觉得,周公谋反过一次,想让他动摇再容易不过。
祁律走过来,搭着周公黑肩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说:“啧啧啧,你也不想想,周公忠心耿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能叫你策反了去呢?再者说了……”
祁律走近肩膀受伤,单膝跪地的石厚身边,第一次居高临下的看着石厚,说:“再者说了,周公可是一只老虎,你想要养老虎当傀儡,律敬你是一条汉子!”
“太傅,小心。”姬林眼看着祁律走近石厚,这石厚可是一条疯狗,姬林生怕他疯起来伤了祁律,拦住祁律向后站了站。
祁律继续说:“只可惜,棋差一步啊,石将军你开头就走错了棋,用错了棋子,这一盘注定是个死局。”
棋子,说的正是獳羊肩了。
石厚眼目充血,充斥着浓浓的血丝,眼中尽是不甘心,看向獳羊肩,沙哑的仿佛是一头恶狼,说:“獳羊肩,你竟背叛于我!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救你的?!倘或不是我,你早就被野狼分食,如何还能苟活到现在?你口口声声说要以死效忠,报答我的恩德,你这个不忠之人!”
獳羊肩依然跪在地上,他冰冷的目光突然晃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满眼愤恨的石厚,沙哑的说:“小臣……宁愿当年,宗主没有搭救。”
石厚的确搭救了獳羊肩,把他从狼嘴里拖出来,然而獳羊肩又被突入了另外一个狼嘴,让獳羊肩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自卑,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卑微,好像一只朝不保夕的蜉蝣。
祁律听到石厚的质问,立刻走过去,将獳羊肩拉起来,拉到身后,冷笑着对石厚说:“你是用什么脸面,来问他这个问题的?你是救了他么?”
獳羊肩的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他被安插在卫州吁身边,整日里被毒打,而这一切石厚都知道,也是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博取祁律的同情。
祁律眯眼说:“石将军贵人多忘事,律也是獳羊肩的救命恩人,还是石将军把他推进了火坑,才轮得到律来英雄救美,还要感谢石将军呢。”
祁律那日救了獳羊肩,獳羊肩便本本分分的在祁律身边做一个细作,只是这细作没想到的是,祁律对他太好了,给他饭吃,给他被子盖,睡觉能躺在榻上,吃饭能用器皿,而不是趴在地上捡食,还亲自给他上药,对他嘘寒问暖。
獳羊肩一日比一日动摇,一日比一日更加摇摆不定,他如果真的出卖了祁律,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獳羊肩的目光很平静,眼眶却没来由的红了,说:“只有那时候,小臣才清晰地感觉到,小臣和将军一样……都是人,活生生的。”
其实就在獳羊肩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已经露馅了
祁律发现獳羊肩手上有很多茧子,但并不是做苦力磨出来的茧子,那种茧子姬林手上也有很多,说白了是习武而来的,一个小小的奴隶,竟然会武艺,这就很奇怪了。
加之姬林稍微有些嫉妒獳羊肩和祁律走的太近,所以让周公调查了一下獳羊肩,万没想到的是,黑肩调查的结果出乎众人意料,獳羊肩根本不是卫州吁身边的嬖宠,而是被石厚安排在卫州吁身边的人。
换句话说,獳羊肩是石氏的家仆。
而且那日姬林变成了小土狗,在太傅府听到了动静,是獳羊肩深夜出门前往馆驿的动静。姬林没成想,变成小土狗之后还能撞破这么多内情。
按照姬林的意思,直接拿下獳羊肩便完事,但是祁律觉得不妥,因为钓鱼放长线,只是钓上獳羊肩这么一只小羊来,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于是祁律想了个办法,准备策反獳羊肩,便有了今日的好戏。
卫州吁一看到这个场面,吓得“咕咚!”直接跪在地上,说:“这……这一切都是石厚的诡计!都是石厚的诡计!与我无干啊!和我没有关系!天子……天子饶命啊!饶命啊!”
卫州吁可谓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瞬间就把石厚给出卖了,可怜的说:“天子,天子您也看到了,石厚他狼子野心!连我也被他给骗了,这个獳羊肩我根本不认识,我也是被利用的!天子明鉴!明鉴啊!”
石厚听了卫州吁的话,却只是“哈哈”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情,淡淡的说:“果然是一滩烂泥!我石厚本不该如此。”
石厚说完,突然眯起眼目,他的眼中闪烁着一股狠辣,一瞬间,突然暴起,扑向求饶的卫州吁。
银光一闪!
原石厚袖中竟然藏着一把匕首,刚才与姬林缠斗之时,因为没有胜算,根本没有把匕首拿出来。
卫州吁全没有看清楚,嘴里还喊着:“天子饶……”,声音到这里,突然断了,紧跟着是“呲——”的一声,鲜血直接喷涌而出,横着飞溅,卫州吁的脑袋瞬间被割了下来,打着转儿的飞出去,“嘭!”直接撞在祁律腿上。
祁律嗓子一阵痉挛,他虽是个厨子,杀鱼不在话下,但从没见过脑袋直接飞下来的场面,连忙捂住口鼻,眼眸收缩,差点直接吐出来。
石厚一刀割下卫州吁的脑袋,整个人仿佛是个恶鬼,紧跟着向前冲去,再一次暴起,手臂肌肉隆起,举起匕首,发狠的向祁律扎下,仿佛要鱼死网破!
“当心!”
“太傅!”
虢公大吼一声,提剑冲上来,然而他距离祁律太远,就在这关头,姬林大步冲上来,一把抱住祁律的腰身,将人合身一扑。
“嘭!”
“嗤——”
祁律被狠狠扑在地上,他似乎摸到了滚烫的鲜血,顾不得姬林太沉,压得自己无法呼吸,抬手一看,是血!姬林的后背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看起来十分狰狞。
“护驾!”
虢公忌父和阻拦在外面的虎贲军冲进来,直接将石厚和他的黑甲武士全都按在地上。
“天子!”
“王上!”
众人连忙全都冲上去查看情况,姬林倒在祁律身上,一时间没有爬起来,鲜血从他的肩背上流下来,祁律这个现代人哪里见过真么多血,第一次手足无措,手脚冰凉,说:“王……王上……快、快叫医官!”
姬林一直趴在祁律肩膀上,好像没力气起来,吓得祁律更觉严重,双手颤抖的扶着姬林,医官就在旁边,冲过来给姬林查看伤口。
祁律一时间脑补了许多,姬林会不会没救了?流了这么多血?
不应该不应该,历史上姬林并不是个早死鬼,不可能刚即位就驾崩。倘或天子真的有个意外,不,不可能有这种假设……
就在祁律脑袋里混乱不堪的时候,医官狠狠松了口气,说:“天子的伤口只是擦伤,并无大碍。”
“啊?”祁律一时间更懵了,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天子没有大碍,只是擦伤?
那为何站不起来,浑身无力,一直靠着自己,好像一个小可怜儿……
“呵……”姬林似乎终于憋不住了,低笑出声,原他方才微微颤抖,并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寒冷,而是在憋笑。
祁律手忙脚乱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姬林只觉特别有趣儿,而且太傅关心自己的样子,好想多看一看。
姬林笑出声来,终于长身而起,说:“让太傅担心了,寡人无事。”
祁律:“……”
其余人也狠狠松了口气,真别说,姬林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了,毕竟姬林可是靠演技发家即位的……
虢公忌父将石厚压在地上,姬林摆摆手,说:“把这里处理一下,还有……”
他说着,眯眼看向石厚,唇角微微挑起一丝丝笑意,说:“看来你很想死。”
姬林的话没头没尾,却让石厚一愣,抬起头来瞪向姬林,似乎戳到了石厚的痛楚。
的确,石厚想死。
这将是一个败寇最后的尊严,所以石厚刚才才会突然暴起。难道他是想用一把小匕首,冲过重重虎贲军的阻碍,成功逃出王宫去么?
当然不是,他是想死。
也正因如此,杀了卫州吁之后,他才会去袭击祁律。
姬林虽然年轻,但他生着一双慧眼,仿佛看的十分透彻,挑唇一笑,他的面容上还挂着血水,是自己的,也是卫州吁的。相对于第一次面对生死的时候,这一次的姬林,显然更加轻车熟路,镇定自若,沙哑的说:“寡人,偏不会如你所想。”
石厚没能说话,很快就被押送了出去,虢公忌父将他押送出去,赶忙又回到了太室之中。
因着太室里都是血,所以天子临时移驾到了隔壁的西房。
众人全在西房之中,医官刚刚给姬林处理了伤口,包扎起来,伤口虽然是擦伤,不过伤口面积很大,所以还是要小心处理,每日换药,用伤布包好,以免蹭到衣裳会疼痛,甚至感染。
姬林正赤着膀子坐在榻上,那年轻的身躯,伤布紧紧包裹着流畅的肌肉,后背上还挂着一丝丝干涸的血水,让姬林看起来充满了力道与野性。
西房之中人比方才还多了,祭牙与公孙子都都在,天子那一副虚弱的小可怜儿模样,便是出自祭牙之手,果然是“神来之笔”,竟然没叫石厚看出端倪。
祁律看着天子那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心,说:“要不然……再找医官回来看看罢,天子的伤势真的无碍么?”
祭牙则是满不在意的说:“兄长多虑了,天子无碍的,是粉打得太多,所以看起来面色苍白,擦一擦弄干净便好了。”
姬林本想再装一装小可怜儿的,没成想有个拆台的,没好气的看了一眼祭牙,祭牙还不知姬林为何这么看着自己。
公孙子都十分有眼力,拱手说:“既然天子无碍,我等就先行退下了。”
公孙子都说完,拽着祭牙往外走,祭牙不想离开,但是拗不过公孙子都的手劲儿,一路被拽走了。
姬林将里衣慢慢套上,虽伤口不深,但一动还是会抻着伤口,动作只能慢慢的,岂知他这个慢慢的动作,简直便像是故意秀身材一样,每一寸肌肉都慢慢的舒展,俨然是一场“视觉盛宴”……
祁律眼皮一跳,感觉实在没眼看。
姬林说:“今日能够识破卫国诡计,獳羊肩必然是头功一件。”
獳羊肩亲眼目睹昔日里的宗主被抓走,换句话说,他亲手把昔日里的宗主送进了圄犴,此时他的面容冷清又镇定,眼中几乎没有一丝波澜,跪下来说:“小臣不敢居功。”
姬林说:“你想要什么,可尽管开口,是封官,还是要银钱?”
獳羊肩的眼神还是十足的心如止水,淡淡的说:“小臣既不想封官,也不想要银钱,祁太傅对小臣有救命之恩,小臣……只想跟在太傅身边侍奉。”
这话一出,姬林突然感觉胃里有点酸溜溜的,烧心又烧胃,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中午吃的不好的缘故。
祁律一听,倒是愿意,说:“倘或小羊能跟在律身边,倒是律捡了便宜。”
好一副情深义重的主仆场面,姬林的胃里更是不舒坦了。
但是他刚才已然开了这个口,便没有反齿儿的道理,而且獳羊肩的确是个忠心之人,难得他的忠心还很有底线,正巧与祁律投缘儿。
姬林便十分不情愿的说:“即使如此,那獳羊肩你便跟随祁太傅,日后必要尽心竭力。”
“小臣敬诺。”獳羊肩跪下来,应承之后却没有站起来,头抵着地面。
姬林一眯眼睛,说:“看来……你还有话要与寡人说。”
獳羊肩低着头,说:“小臣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天子开恩。”
姬林“呵——”的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冷笑,说:“你倘或想给石厚那逆贼求情,那便免了罢。”
獳羊肩没有抬头,嗓音突然有些哽咽,他一直如此平静,从未这般哽咽过,说:“小臣不敢为石厚开脱,因此并非为石厚求情,只恳请天子,倘或有一日要将石厚处以极刑,能让小臣……莅杀。”
莅的意思就是到,可以看做到场,莅杀的意思显而易见,其实便是——监斩。
獳羊肩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在隐忍什么,祁律看向獳羊肩,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