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沈昼叶说完, 安静地将包带拽了拽,又认真地对陈啸之道:“我明天上午要去买东西,不来办公室了, 下午再过来。”
  陈啸之:“……”
  然后沈昼叶背着包, 沿着沉暗的楼梯走了下去。
  沈昼叶是真的没打算让陈啸之送——她总记得陈啸之唯一一的那一次, 送她回宿舍,他一路上沉默得像是西山的岩石。那沉默的意味着什么,沈昼叶不得而知,却知道自己不能给他添麻烦。
  而且就像陈啸之当时所说的那样。
  ……这‘不合适’。
  十年了,夏夜的末尾,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心中的一个灰烬般的小声音说, 在此之前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细想过?人是不会在原地踏步的。
  连你都尝试过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陈啸之难道不会吗?
  ——是啊。
  然后沈昼叶沙哑地说:“那我先走了。”
  接着, 沈昼叶扶着楼梯走了下去。
  夏夜的风裹挟着风雨吹过她的裙角。
  她大一的时候尝试过,大四时也尝试过接受另一个人。大一时走进她生活的是个大二的师兄, 坚持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图书馆找沈昼叶上自习, 坐在她的对面,给她买咖啡。大四时则是一个研究生师兄,沈昼叶还记得那师兄有一双非常深情的眼睛。
  可是沈昼叶每次都失败了。
  有许多人喜欢过她,甚至将爱慕摆在她的面前供她捡起。可是无论是谁,沈昼叶都再也没有出现那种巴勃罗·聂鲁达在他的情诗《王后》中写的,“当你出现, 所有河流在我体内鸣响,钟声震天,世界被一曲赞歌填满。”的悸动。
  沈昼叶听见长夜中,自己伞上传来的,无尽的水珠敲击声。
  十五岁的陈啸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性格——他非常的三岁看大五岁看老, 脾气又硬又坏,又很喜欢捏着别人的痛点攻击,看上去绝对不是什么能搞小惊喜的男朋友。
  可是他在每天早晨都会给沈昼叶塞一张他抄写的情诗,沈昼叶会把它工工整整地夹在一个小本子里,收藏起来。
  其中抄的最多的就是巴勃罗·聂鲁达,那位热烈如火的智利诗人。
  拉丁美洲文学向来有种阳光与辣椒的浪漫与炽热,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像是最冲的香辛料。
  ……
  沈昼叶撑着加勒特给她的伞,走在浩渺黑雨里。
  她其实不觉得太难过,只是心底泛起了点儿几不可查的酸楚与疼痛。
  ——十年的岁月能蹉跎了一个孩子的梦,能将一个少女变成如今的模样,它的灰烬自然也能遮掩一切伤口。
  冷风呼地卷过世间,沈昼叶走在漫漫长夜中,被风冻得瑟缩了一下,将背着的小帆布包往自己身上按了按,像是在试图取暖一般。
  夜里温度太低了,不过个位数。沈昼叶就算套了外套也抵不住这种湿冷。
  一阵大风大雨后月季花落得七七八八,沈昼叶用脚踢了踢柏油马路上被碾碎的白花瓣,抬起头望见路灯映着连绵的雨水,黑夜中,剔透雨水被照得发亮,坠入地上的水洼。
  沈昼叶:“……”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我会有什么感觉呢?沈昼叶突然想。
  十五岁的我,大概会觉得这雨水像无尽的流星。
  ——会偷偷看周围有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正穿过浩茫宇宙的流星雨,会告诉身边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曾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十五岁的少年人本来就中二病而且胆大妄为,不在意周围任何一个人的眼光,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那时候好像还说,我要拿诺贝尔奖呢。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鼻尖一酸。
  她忽然有点想哭——沈昼叶已经忘了这些事情很久了,可是陈啸之的存在像是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令沈昼叶反复想起她与他的岁月,想起自己最热烈最灿烂的过往。
  可是现在呢?
  ——现在她一事无成。
  沈昼叶咳嗽了两声,拽紧了自己薄薄的连帽小卫衣,看了一眼时间,夜里十一点三十六。
  可是下一秒钟,一束强光穿透了黑夜,映亮了她的后背。
  沈昼叶意识到那是辆车,应该是哪个教授或者学生打算回去睡觉,她朝旁边让了让,让车先过去,可是那车叭叭地按了喇叭。
  沈昼叶:“……”
  她回头一看,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号,车灯映亮了万千雨滴。那车窗玻璃摇下了大半,露出坐在主驾驶座上的人。
  “——上车。”
  黑夜里,陈啸之眉头拧着:“我开车送你回去。”
  -
  陈啸之心情烂透了。
  他就是不想让沈昼叶回去得太晚,才自己提前下班的——没想到没人看着,沈昼叶居然都能在实验室里留到十一点。
  他进去的时候还能看到沈昼叶无意识地做的通宵准备:零食、热咖啡和牛奶,她连毯子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他赶人,沈昼叶估计能不知不觉地坐到通宵。
  这么勤奋?陈啸之心情极烂地想——沈昼叶不像个能干的样子啊。
  勤奋的话,硕博期间能只有这点成果?
  ——那点sci刊物,陈啸之本科时都发过,水得很,有一些都不需要创新,只需要重复下前人的实验就可以了。
  沈昼叶所有的工作,都没有创新性。
  车里不算温暖,陈啸之倒是不觉得冷,可他还是伸手摸了下空调口,确定出的是暖风。
  暖风呼呼吹了出来,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抱着自己的小袋子,揉了揉红红的鼻尖儿。
  陈啸之:“?”
  沈昼叶小声解释道:“……有点感冒。”
  陈啸之烦躁地心想感冒还会红眼睛?可是这种问题终究不好问,他只是拧着眉头开车,片刻后他冷冷地问道:
  “有药么?”
  一片安静后,沈昼叶用鼻子好像堵了的声音,软软地回答:“……带了的。”
  然后陈啸之便不再说话。
  车行驶在茫茫落雨的黑夜里,在这种雨夜里马路并不好走,有点滑,开车的陈啸之心情烂到了极点,今天一天对他来说几乎事事都不顺心。
  而且他现在,得开车带沈昼叶回她的宿舍。
  ……沈昼叶。
  陈啸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缩在副驾驶上的沈昼叶垂着一头乌黑卷毛,发梢下露出一点白得泛光的面孔。她这种天生的卷卷毛从小就见不得水,一见水就会比原先更蓬更炸——接着陈啸之看见她发红的、小小的鼻尖。
  陈啸之:“……”
  她似乎真的感冒了。
  陈教授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因为一点小事与沈昼叶吵架,吵得谁都不让谁,然而的确是阿十胡搅蛮缠。他气得血管都要炸了,然而看着阿十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怒意——于是他拿起阿十桌上的手帕纸,愤愤地朝地上一扔。
  那就是包心相印10pcs入的手帕纸——的皮。里面就剩一张纸了,说是手帕纸都抬举了它。陈啸之扔完也没觉得快乐多少,只是他不敢扔别的。
  然后,小姑娘眼眶眶,委屈地一红。
  那时的陈啸之:“…………”
  事情最后的结果是陈啸之为了包手帕纸一边道歉一边哄人,哄完之后陈啸之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怎么想怎么睡不着,觉得自己毫无尊严,跑去和陆之鸣倒苦水:
  ‘娇气包连一指头都戳不得,丢她包手帕纸她都哭了,明明就是她先对我发脾气……’
  ……
  还是一指头都戳不得,陈啸之怄心死了。
  他目视着前方,冷冷地开口,对沈昼叶道:“……我不需要你朝八晚十。”
  沈昼叶没有回答,只是暖风吹动了她的头发。
  “——也不用你天天往办公室跑,”陈教授极其没有尊严,近乎屈辱地道:
  “我当时把你从宿舍叫过来,是因为我以为你宿舍离办公室很近。往后你不用顾及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不需要你坐班,需要你在办公室,有事找你的话我会提前一天晚上通知你。”
  沈昼叶仍没有回答。
  妈的,生气了?陈啸之瞅了沈昼叶一眼——她的脑袋顶在窗户玻璃上,头发干了点,此时绒绒的。
  陈啸之心里怄得发堵,他连哪怕一会儿,都不想在沈昼叶面前示弱。何况陈啸之没有需要对她示弱的理由。
  沈昼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让沉默变成今晚的康桥。
  陈啸之狠得难受,一路开车送她回去,并且决定和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冷战到底,他将车在沈昼叶宿舍前一停,没有半点好气地说:“到了,滚下车。”
  然而沈昼叶还是没说话。
  陈啸之拧开车厢里的灯,正准备将她踢下车,可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沈昼叶不说话,不是在生气。
  她是睡着了。
  沈昼叶装着文献和笔的帆布包已经掉到了脚边,指节松松地抓着包袋。她就这么将脑袋靠在车窗上,放松地睡了过去。
  她累到连十几分钟的车程都撑不住,已经睡到呼吸均匀,此时柔软、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分开,睡得像个孩子。
  陈啸之:“……”
  车厢的灯都唤不醒她。
  陈啸之静了许久,看着沈昼叶在他副驾驶上昏睡的模样,表情隐在半明半灭的光中。片刻后沈昼叶难受地嗯了一声,非常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像是快醒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无声地将灯关了。
  长长的、漆黑的公路上,雨水咚咚地敲击顶棚,那辆跑车熄了火,在小宿舍楼前,安静地融入了夜色。
  陈啸之轻轻扶起她的下颌。姑娘家眉眼柔嫩,被托下巴时脖颈微抬,陈啸之见了那场景呼吸不稳,粗鲁地以拇指按开她花一样的唇。
  沈昼叶从小认床,娇气得要命,那些娇气包的、公主的鬼毛病里,她没有一样没有的。
  ——但是陈啸之知道,只要有他在,阿十睡觉就从不挑床。
  “……”
  陈啸之凑过去,眼眶通红地看着在车椅上熟睡的沈昼叶,凑近,鼻尖与她呼吸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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