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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爱你自己。”(陆戈高H)
  10月中的B市已经彻底开始让人感到冷意了。
  孔翎是最怕冷的,VIP病房的空调每天都吹着暖风,她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下午的时候沉沉酣眠一觉。
  醒来暮色四沉,晚霞漫天,因为太热烈,甚至好看出几分寂寥的意味。
  她坐起来,在死寂的病床上坐了很久。
  这间病房外没有梧桐树,十三层,太高了,没有任何一棵树能长到这个高度。
  只是夜晚离月亮稍微近了那么一点。
  有人推门而入,依旧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她转过头,逆光的时候冲着门口笑了一下。
  “我哪吃的了这么多,说了买来都浪费,你还每次都要带。”
  秦雪色满脸不在乎地拉开冰箱,把水果一袋袋放进去,“你不吃我晚上还吃呢,少废话!刚睡醒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给你洗个苹果?”
  孔翎没有答话,只是有些无奈地劝她,“你公司很忙,不用每天在这儿陪我……我按时打点滴做治疗就好了,你睡在这儿还不方便。”
  秦雪色实在听不下去,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她,“我不陪你?我不陪你你又要关机失联一星期,我找到你的时候都昏迷在家大半天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再晚来医院一会儿就……”
  孔翎被她数落得哑口无言,只好不再劝了。
  秦雪色眼眶发红,转过身不理她,继续放着水果。
  她坐在床上,忽然开口问她,“你买橙子了吗,我想……吃个快乐橙。”
  秦雪色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从袋子里拿出个橙子,给她切好递过去,“为什么是快乐橙?”
  孔翎垂眸看了眼盘子里一瓣瓣水润多汁的橙肉,拿起一瓣,送进嘴里咬下,抬眼的时候只是对她笑而不语。
  秦雪色收拾好东西,检查了一遍孔翎今天吃饭的情况,吃得虽然还是少,但看得出来,她确实有尽力多吃一点了。
  下午五点半,吃过晚饭,查房的护士准时来检查一遍,确认她身体各项体征都还算稳定以后,这才算完成了这一天的治疗。
  她一双手满是针眼,秦雪色看在眼里,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孔翎眼底是平静的笑意,点点头告诉她,“雪色,我想去看看管修林。”
  秦雪色在她面容一派的云淡风轻里觉得难过。
  她看了她许久,到底还是拿着车钥匙站起身。
  “好。”
  ***
  孔翎脱下穿了多天的病号服,换了一身米白色的长风衣,配一双白色的羊皮短靴,长发柔顺地散下来,虽然又重新化了妆,眉眼精致依旧,可整个人气质温和许多,看上去还是不再那么有侵略性了。
  她一生穿越过多少风浪苦痛,收敛了一身的戾气,到了今天,留下的只有淡淡的柔和静。
  秦雪色开着车,送她到达管修林和岑溪住的小区。
  傍晚风很温柔,孔翎坐在驾驶位的后排,微微摇下一点车窗,打量着管修林和岑溪爱巢周边的环境。
  刚刚来的路上,不远处就经过了一个大商场,带着超市和一整条热闹的步行街、小吃街。
  商场有一家非常大的数码店,前不久还刚刚开了一家大热的网红奶茶店。
  小区的大门是高档且阔气的黑金色,小区内自带幼儿园,医疗站,泳池和健身房。
  孔翎记得这附近就有一所不错的初中和高中。
  她坐在车上想,他和岑溪的孩子出生后,大概也会过得很幸福。
  秦雪色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立刻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她无声地叹气——
  你见没见过孔翎真正爱一个人的模样。
  把心都掏给谁的模样。
  她恨铁不成钢,“十二万块一平米,学区房,设施一流,出行便利,好着呢,你瞎担心什么!”
  孔翎闻言垂眼,怔了一下,然后才在镜子里对她笑,“我当然知道好着呢,他……向来是个稳妥的人,怎么可能委屈了她们母子。”
  秦雪色深深看她一眼,咬紧牙关,扭头不再去看她。
  孔翎再次把头扭向窗外,看着一条街对面的人来人往的广场,轻声告诉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雪色,你不必觉得这一切原本该都是我的,替我觉得不值。”
  经年后再提起那时的撕心裂肺,她也终于和眼泪痛苦渐渐和解,“其实我没怪过他……爱与独占欲密不可分,当时那样的情况,换成是我,我也不能保证我不会因吃醋而发狂。”
  回忆起曾经的一切,她早想得清楚明白,“我们爱的人都是凡人,不能拿圣人的要求来苛责对方。我没什么放不下的恨和悔,如果说有,我这辈子唯一恨过的人,甚至不是陆戈。”
  “是我自己。”
  孔翎声音越来越轻,秦雪色看着窗外那一对走来的夫妇,谨慎地打量了一眼孔翎的面色。
  岑溪已经离预产期没两个月了,孕妇肚子大得像塞了一个枕头似的,她胖了些,但是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幸福温柔。
  本来就是温柔甜美的人,有了母性光辉后,愈发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内心平和。
  管修林没怎么改变样子,一如几年前,依旧是笔挺温润的模样,一手小心地护着岑溪的肚子,扶着她的手臂走上广场的楼梯,嘴里应该还在不断嘱咐些什么。
  秦雪色的车窗贴了防窥膜,透过那一线车窗的缝隙,孔翎看得分明,他脸上的紧张和关切,不是能装出来的。
  孔翎的表情只有一瞬间的紧绷,随即便释然下来。
  秦雪色看在眼里,她目光跟随那一对缓慢散步的夫妇,几分艳羡和伤心,却都克制得很好。
  她甚至还记得对当年的一切做结论,“我恨我自己,怎么就不够强大……强大到,能保护我的爱情,和生命里其他所有重要的情感。”
  秦雪色不能苟同,“我要是你爱的人,一定会被你气死。哪有人能把什么事都一肩抗呢?”
  孔翎缓缓摇头,看向给岑溪拢了拢外套领口的管修林,眼中是怀念的神色,轻轻勾起唇角,“可是,这就是我爱一个的方式。或许不够好,但对爱的人……总要倾尽所有的。”
  “我想用我的方式保护我爱的人。”
  她看着岑溪牵起管修林的那双手,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亲昵身影,宛若暮色里最温馨相配的一对璧人。
  这是她曾梦想过的幸福。
  被爱人牵着手在晚霞下漫步。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一件事。
  孔翎的眼底泛红,泪水渐渐涌起,可她克制着,说完了这段清醒到绝望的话。
  “没有什么人会永远任你予取予求,尽管当初修林会因为爱我,与我去共同面对陆戈,可这对他,难道不是太过折磨了么?久而久之,他又怎么可能不累呢。”
  “其实我知道,岑溪是比我更好的选择。她不像我,受过伤,已经变得偏执,在爱里变得残缺不全。我像只惊弓之鸟,本质上连我自己都不信任,如何爱得好别人?放他跟她在一起,会比困着他一辈子守着我,要快乐许多。”
  她看着岑溪那张温柔素净的笑脸,再次极缓慢地重复这三个字,“我知道。”
  秦雪色一个字都说不出。
  孔翎向来如此清醒,但凡她会骗自己一点,这一生,也不至于如此。
  这夜暮色太盛,整座城市都温柔。
  温柔得让人不得不想起当年。
  ***
  孔翎接到陆戈的电话后,没有留下一个字,孤身离开了医院。
  管修林急得几乎发狂,打通她的电话时,却恰好是陆戈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把她骑在地上强硬地抢过她的手机接了起来。
  那头人紧张地叫她,“孔翎!你去哪儿了?你还好吗?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
  陆戈死死掐着她的脖子,任凭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手腕被她活活咬出血也不肯撒手,一双眼睛血红,发狠地冷笑,“告诉你?我的女人去哪儿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管修林顿时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份,整个人声音阴沉到可怕,那是孔翎第一次见他如此。
  他问陆戈,“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陆戈笑而不答,忍着手上被她撕咬的剧痛,把电话打开免提扔到一边,依旧没有戴套,直接掀起她的裙子掏出肉棒插了进去。
  孔翎在他的强奸里死死闭上眼,发了疯捶打他的胸膛,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怎么能啊?
  她怎么能……被管修林听见啊……
  她怎么能……伤害他啊……
  可是偏偏陆戈俯身,咬住她的耳尖,用牙齿来回啮着,警告、命令——
  “叫!否则你永远别想见到你外婆!”
  孔翎睁大眼睛,抬眸看向他的时候,恨意几乎要活活剐了他。
  陆戈怔了一瞬,然后兽欲和征服欲愈发升腾,腰上更加卖力地撞击她,撞出大力的做爱声,孔翎的双腿无力地蹬着,他却连疼都不怕。
  是啊,他是挨过枪子儿的人,这点小打小闹的疼痛,对他算得了什么?
  陆戈见她不再做无用功,满意地勾唇,撕开她的衣服,对着不远处依旧接通着的管修林的电话刻意喘息着道,“怎么?这些天她就是藏在你那里?你没上她?这小娘们儿操起来滋味儿可爽着呢,嘶……还这么紧,看来你没舍得搞她?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
  电话那头管修林似乎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咬牙低吼一声,“你他妈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
  孔翎恨得指甲狠狠掐进他肉里,她花穴干涸,不肯为他涌起一丝一毫地欢愉,可陆戈不满意,轻重缓急地换抽插的力道和角度,非要她渐渐起了生理反应才罢休。
  陆戈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愈发发狠地操她,一面叫嚣,“你报啊!现在就报!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什么人,敢动我的女人?!”
  他再次掐住孔翎的下颔,死命留下发白的掌印,低吼着逼问,“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孔翎倔强看着他不接话,陆戈又是一巴掌扇在她颈侧,孔翎被他打得偏过头去,长发遮盖了侧颜,耳中嗡鸣起来,看着远处电话屏幕上管修林的名字,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绝望。
  那一刻,她预感到,她和管修林或许真的要完了。
  她觉得痛,不是自己身体痛,也不是自己心痛。
  是为那样霁月清风的管修林被陆戈这样的渣滓侮辱而痛。
  她的手依旧死死掐着陆戈,两人在鲜血淋漓中做爱,孔翎终于松口,开始没有任何感情地细碎呻吟起来。
  “嗯啊……嗯……!”
  陆戈听见她的叫床声愈发兴奋,手上力道送了些,拍了把她的胸乳,奖励地低吼,“哦……对,雀雀,再浪点,叫给你的小情人听听!”
  她眼泪滑落的一瞬听得分明,那头管修林的呼吸停滞许久,终于不再有声响。
  可他还是没有挂断电话。
  陆戈在施与管修林这样的奇耻大辱后终于觉得足够,再次抄起电话,毫不留情地挂断。
  孔翎听见冰冷的两声通话结束音,与医院里插着的心电图,归于一条直线时的警报,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的心,死在这一声中。
  陆戈困了她大半个月。
  孔翎试过千方百计地找出阿嬷的下落,然后带着阿嬷转院逃跑,可通通都是徒劳。
  陆戈别墅和他安插在她身边的人,都像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日复一日地把她圈禁在绝望的地狱。
  她又回到了魔鬼的身边,与他共沉沦。
  他还是每日喝酒、滥交、吸毒,不戴套地强奸她,在做爱的时候想起管修林就会对忽然对她大动干戈。
  他恨她,恨她的“背叛”。
  孔翎是在陆戈看她用尽浑身解数还是只能做笼中鸟,放松警惕之后,才知道阿嬷的死讯的。
  李助理习惯了不耽误他的时间,公事公办地在电话接起的第一时间就说——
  “陆总,孔小姐阿嬷的遗体要如何处理,医院那边又在催了。”
  刚刚洗完澡的陆戈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地摊上留下一串水渍,刚刚问了句“谁啊”,就看见了电话前站着的孔翎浑身颤抖,手里的座机“啪嗒”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下。
  男人蹙着眉,看着她红着眼转过头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孔翎浑身的恨和痛都爆发了,她疯了一样朝他奔来,企图用尽全力甩给他一巴掌,却被男人敏捷地躲了过去,只打在他胸膛上,
  陆戈转头怒目掐住她的手腕,“你他妈疯了你?!”
  孔翎拼了命地挣扎、嘶吼,“你还是人吗——陆戈?!我阿嬷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拆散了我和修林,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你把她的遗体孤零零放在医院……!你他妈还是人吗,陆戈——?!”
  “畜生——你就是个畜生!”
  最后,她满眼恨意和失望,哭到几乎失声,看着他问,“陆戈,我孔翎这辈子第一次爱的人——为什么会是你?”
  他在她的诘问里沉默片刻。
  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扭曲面庞,忽然想不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满脸青涩纯真,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发光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他忽然觉得没劲。
  陆戈知道瞒不下去了,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将她甩到地上。
  孔翎跌跌撞撞地撑着身子,看他居高临下地垂眸,施舍又怜悯,一脸迷茫不解地问自己,“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雀雀。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你永远都是一开始那么爱我的样子,不好吗?”
  孔翎看着他,又恨又可怜。
  她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有些男人,也许到老、到死,也都还是这么幼稚可笑。
  “陆戈,男人怎样才算是爱一个女人,你告诉我。”
  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你说怎样才算?”
  孔翎忽然笑起来,越笑越悲凉。
  他们之间,隔着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隔着管修林一片真心,隔着阿嬷的死。
  她也曾想过好好爱他,哪怕他不专心一些,爱玩一些,她想,也没关系,她能用她的爱一直陪伴着他,等到他看清楚、想明白的那一天。
  她从前觉得,他如此作为,也不过是个被金钱利益环绕着,看似热闹的可怜人。
  他其实缺乏什么人给他爱。
  可她高估了自己。
  她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不是仁光普照的圣母,也不是谁的感情提款机。
  她只是个被他耗尽了元气,好不容易遇见管修林,肯将她一身伤痕悉心修修补补,让她再变回人样的可怜人。
  他们之间,到底是走到满目疮痍。
  “不只男人,爱人都需要一个好结局——肯在爱里给你一个好结局的人才是真的爱你。”
  她看着他,最后送给他这段话,“你枪口饮血,生死线上擦边过,觉得这日子刺激又有趣。可是陆戈,死不难,死有什么难的?一闭眼的事儿而已。活着才难,两个人一起活着,有人心甘情愿只守着你活着,这才难。”
  她曾那么想给他一个家的心意,此刻也不必再提,她看着他的这双眼爱恨都不再盛得下,只是静静宣告与他——
  “陆戈,爱是需要保护的事,你已经杀掉了我的爱。”
  “今生,我再不会爱你了。”
  陆戈当夜放她走前,给她拿了一张卡,和一张字条。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别墅,男人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口,在夜色里,看着曾经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小姑娘背影挺直地消失在视线里。
  一别一世。
  就像她那天从来没有进入他的世界一样。
  孔翎按照那张字条上的地址,将阿嬷的骨灰带回了麓山。
  村长看着愈发消瘦的她,沉默地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灵堂里面无表情地参加阿嬷的遗体送别仪式,只剩下一声唏嘘。
  她没有哭,送走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这一天,她黑色的外套被风吹起,将长发盘在脑后,体面妥帖地作为阿嬷的孙女主办完了这场葬礼。
  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她像座麻木的机器。
  葬礼结束后第二天,孔翎就高烧不退,已经烧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整整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才脱险。
  当她撑着身子准备出院,想要早点回到管修林身边的时候,却收到了县医院医生打量后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们告诉她——
  她或许怀孕了,建议做个血测再出院。
  她在晴天霹雳的剧痛里坚持办理了出院,犹如一张飘摇风中随时可能破碎的纸,单薄地回到B市。
  她不敢拜托别人,找到了岑溪替她安排检查。
  孔翎再次躺在B超室里,岑溪看着仪器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停顿了许久,然后食指不再犹豫地按下了打印键。
  孔翎在打印报告的声音中穿好衣服站起来,岑溪转身,将那张纸递到她手里,一张素净的脸上写着惋惜和她看不懂的笃定。
  “结合血液报告结果来看,怀孕四周,确诊。”
  她在孔翎苍白的面色里平静说出下一句话,“我会告诉他的,孔翎。”
  她似乎是听不懂,又像是被打击到失去了反应的能力,茫然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女人。
  岑溪一双眼十分坚定,略带抱歉,“我曾以为你能给他幸福……他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快乐开心,我就不会多说一个字。可是如今看来,或许你不能。”
  孔翎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那么很遗憾,孔翎,我不允许有人伤害他。既然你给不了他幸福,就由我来好了。”
  她看着岑溪转身走出去,直到检查室的门关上,她都说不出一个字。
  她没法怪岑溪,岑溪一切坦荡。
  可她能怪谁呢?
  怪命运,怪陆戈,还是她自己。
  她没想过放弃管修林,即便是他不要她了,她也想听他亲口说。
  管修林的医院人尽皆知他们的事,孔翎怕在这家医院打胎会连累他受人诟病,于是第二天就联系了另一家医院进行了堕胎手术。
  距离上一次她被打上麻醉,不过短短几十天。
  秦雪色全程陪着她,孔翎在下了手术台,麻醉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管修林。
  她要清清白白地,去见管修林。
  可当她路都走不利索,被秦雪色搀扶到管修林医院的时候,却被告知——
  管医生已经辞职。
  岑溪很快也陪着他一起离开了。
  孔翎嘴唇发白,失血过多,虚弱至极的女人站在医院的风口里,咬着牙,强撑着一遍遍拨打管修林的电话。
  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再也撑不住,身子开始往下滑落,秦雪色几乎要哭出声来,蹲在地上抱着她劝,“回去吧……孔翎,你这样怎么受得了,要落下一辈子的毛病的啊!”
  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哭。
  当终于拨通管修林的电话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他首先听到的,就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嗓子哑得不像话。
  这些天,对她而言是地狱,对他又何尝不是。
  他们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不会知道彼此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声音发颤,告诉她,“孔翎……别哭。”
  可她还是对着他哭喊央求——
  “你见我一面……修林,你出来,你见我一面!”
  她试图解释,“我知道岑溪跟你说了什么,可事情不是那样的,修林,我……”
  他轻轻打断她,并不是在问她,“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造成多大伤害呢。心灵上的……肉体上的。”
  孔翎痛得呜咽出声。
  他到最后也还是在劝她,“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你的身体已经不再能负荷了……”
  她的子宫壁薄得如同一张纸,往后这一生……如何能让婴儿好好地着床。
  他似乎低低叹了一声,依旧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人恨。
  “孔翎……以后,记得做好保护措施。”
  她在巨大的心慌失措里叫他的名字,叫到喉咙沙哑,“不……修林!修林——!”
  这一生,管修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爱你自己。”
  轻柔地,呢喃地,仿佛还是旧时挚爱的恋人在无奈低语,多少放心不下,都汇聚成这几个字。
  可他曾经拿她没有办法,一切都依着她的低眸浅笑模样,她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他是在说
  你要爱你自己。
  以后……没有我爱你了。
  你也一定要相信爱情啊。”
  秦雪色这一生都忘不掉那天哭到崩溃,最后心如死灰的孔翎。
  那副模样,她曾想,不必再见第二次了。
  孔翎还是让管修林失望了,她一辈子都学不会爱自己。
  也弄丢了所有爱她的人。
  后来,落下一身伤病的孔翎辍学,依旧去做了模特,按照从前管修林鼓励她的那样。
  有时候秦雪色甚至很难说,她到底是为了谁的梦想。
  她的身体在超负荷损伤后一直没有养得很好,她开始酗酒,抽烟。
  然后,身边一茬接着一茬地换男人。
  秦雪色开始劝过,后来也只能沉默。
  就如同她的沉默一样,孔翎的放纵也不是本意如此。
  而是不得不如此。
  人生有太多苦痛,最痛不过“不得不”。
  她也想和爱的人一生美满,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生。
  可后来,爱她美丽的人有很多,爱她的人,管修林之后,她却再没遇过。
  没有人想给她一个好结果,一辈子给她安心,给她一个家了。
  那么,和谁躺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需要人陪,否则就会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地想起那些太罪孽深重的过往。
  孔翎在第二年,听闻了岑溪和管修林的婚讯。
  她甚至是在别人那里才看到的他们的结婚请柬。
  那一夜,她在凌晨四点的高速上疾驰,撞碎了高架桥的栏杆,离车毁人亡只有三厘米的距离。
  在两人婚礼那天,她托秦雪色给管修林和岑溪送去了重金红包,却被悉数退了回来。
  没有附加新婚夫妇的只言片语。
  孔翎用这笔钱在麓山捐了所小学。
  是赎罪,是忏悔,是行善积德。
  为她死去的两个孩子,和一切爱过她的人。
  看着第一批孩子们坐在教室里读书的那天,孔翎笑着站在风里想——
  “你要记得,你的幸福,是我放手给你的。”
  如同陆戈那样,一个深爱过,却还是纠缠不休的前任,到底能如何毁了一个人,她清楚。
  她不愿,不能,不舍得毁了管修林。
  她只想他娇妻稚子,家庭美满。
  哪怕这一切,不是她孔翎给的。
  曾有人问过孔翎,“你究竟能有多能忍?”
  她笑了笑,只是模棱两可地说——
  “我一次也没有再找过他了。”
  尽管有那么多痛到心肺碎裂的日夜,用尽各种办法,声色犬马也罢,纸醉金迷也罢。
  她一个人熬。
  她再没打扰过管修林了。
  ***
  天生痛觉敏感的人其实不必怕,世事会一遍一遍地把身上太过细碎的神经割掉。
  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习惯了就好了,人们总是这么说。
  最后一眼,停留在远处幸福的即将变成三口之家的管修林和岑溪身上,孔翎摇上车窗。
  在车窗关上的声音中,她看着秋日暮色里的碎叶,被车轮碾过。
  她有话想讲给什么人听,可终究只能自己在心里,一字一句,滚烫地烙下来,永远铭记——
  我所想念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再走过这条街,曾经和我一起走过的人不见了。
  彼时身边经过的那些路人,也不是同一批。
  甚至连这条路,几年前也已经翻新过。
  街道两旁的店铺,开没落了,再盘出去,换上新的店主,迎来新的顾客,卖新的东西。
  这棵树上的叶子,当年的那些早已凋落了,埋进土地。新生的这些高挂枝头,我不曾见过它们在风里飘摇的样子,它们也不曾见过我。
  我们是彼此的陌路客。
  风也不一样,云也不一样。
  连这个再这个再重返故地,重见故人的我,也不是我了。
  我说不出口。
  我每一步都觉得苍凉、痛苦。
  可我就是这么一路,踏着痛苦和苍凉,走过来的。
  秦雪色看她关上车窗,不敢再犹豫,立刻踩下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此处,车窗内的孔翎,和车窗外的管修林岑溪默然擦肩而过。
  秦雪色忽然觉得车里太闷,伸手随意打开了电台。
  钢琴曲温柔缓慢地倾泻而出,是一首K.Williams弹奏的钢琴版《白月光》。
  后座的她一身温柔的米白色,目不斜视地离开。
  秦雪色打着方向盘,从镜中看过去的时候手指一颤。
  孔翎静静听着这首歌,后视镜里是管修林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早已泪流满面。
  曾在深夜中照亮她的那抹无瑕白月光,终究模糊成眼前一团朦胧的光晕。
  被薄云,秋风,越吹越凉了。
  ***
  10月末。
  秋光愈好。
  今天的输液结束后,孔翎看着病房里洒进的阳光,在高楼里待久了,忽然很想下楼去花园里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她围了条浅驼色的羊毛披肩,穿着病号服,一步一步地扶着墙,缓慢往外走。
  疼痛已经伴随了她太久,并逐渐影响她的身体,她看上去更瘦了,裤管在纤细的脚踝旁晃荡,被风吹得鼓起来。
  她一路避让着来来往往的人,走出医院一楼的长廊,踏入带着初凉气息的阳光中。
  百花凋零,只剩下了青松不衰,孤零零地,倔强地保留一点苍翠色。
  秋已经开始发挥威力了,她裹紧披肩在外面走了会儿,坐在花园里长椅上的时候,鼻腔里闻到一层寒意。
  秋叶沙沙地从地上打着旋儿抱团滚过,她还是觉得新鲜,提起脚尖,一下一下地踢蹭着地面,两条长腿轻飘飘地晃悠着。
  枝头有鸟儿鸣了几声,她抬眸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女孩的怒斥——
  “你就是不爱我了!整天说你忙,我住院了你人影都不见一个!”
  “我知道你明天就到了,那怎么样啊,我今天检查都是自己去的!”
  “赚钱给我治病?我人都没了你到底是给谁赚的钱?!”
  “我不管,明天早上我还看不见你人的话,就分手好了——!”
  女孩气呼呼地挂了电话,狠狠踩在落叶上走过来
  一屁股坐下。
  孔翎侧目一瞬,打量她阳光下的脸蛋,那么年轻的面庞,鸡蛋清一样,几乎吹弹可破。
  她在心里感叹地笑了一声,觉得真好。
  这样鲜活的年纪,爱与恨都热烈明艳。
  这一生还很长,还有无数的痛苦和快乐可以被宣泄,被用力折腾,被高声歌颂。
  她迎着日光笑弯了眉眼,温柔地开口问女孩,“吵架啦?”
  女孩转过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怒意,看到眼前人的笑颜,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羞红了脸支吾,“嗯……不好意思啊,打扰到您了。”
  孔翎摇头,“没有呢,我就是看你心情不好,想跟你聊聊天。”
  女孩抿唇,犹豫过后到底还是放下戒备,和眼前的漂亮姐姐一股脑地倾诉,“我男朋友……我俩都刚工作不久,他平时总是忙忙忙的,我都乳腺炎住院了,他还是不见个人,美女姐姐你说气不气人呢?”
  孔翎霎时就明白了她的担忧,温和笑问,“你是觉得没有安全感了吗?”
  女孩被说中心事,哽了一下,半晌,默默点头。
  孔翎了然地垂眸,看着她晶莹饱满的指甲,心中忽然无比平和宁静。
  她开口劝道,“两个人能相爱很不容易呢,有些小事情上要放宽心,他爱不爱你,你慢慢能从细节里发现的。如果他真的是为了你在努力奋斗,你可要好好珍惜呀。”
  女孩听了沉默一下,“他……确实很紧张我,最近也是因为我病了才开始疯狂加班,说怕我要做手术缺钱。”
  孔翎笑起来,朝她点点头,“那很好呀,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肯努力上进,说明他真的很爱你了。”
  她睫毛上挂着金色的日光,温柔又盛大的模样,告诉女孩说——
  “从前我也有个朋友,她在爱里全心全意地付出,相信她的另一半,用力地去爱人,也用力地被爱……”
  女孩在她回忆的目光中看痴了,见她没有下文才忍不住问,“然后呢,她现在幸福吗?”
  孔翎闻言,视线缓缓收回,不再悠远,定格在面前的年轻女孩身上。
  她忽然冲她盈盈笑起来,说——
  “幸福,很幸福。”
  “她家庭和睦,有个很爱她的老公……孩子都有了两个了。”
  她笑着,衷心地祝福面前的姑娘,“所以呢,你也一定要相信爱情啊。”
  女孩目送着这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缓缓起身,裹紧自己的披肩,逆着光同她告别。
  然后她背影纤细笔直,在繁盛秋色中,一步一步走回病房。
  她走得满足又平和,每走一步,就想起一点从前的好——
  阿嬷慈祥的笑脸;
  学生时代无忧无虑地与秦雪色躺在一起,畅想未来另一半的周末;
  和管修林在病房对坐的那个下午,窗外沐浴着夕阳的梧桐树叶;
  生命里那么多曾给她欢愉的人的脸庞,满城烟花,锦衣华服,恃美行凶的这一路欢畅恣意;
  还有,那天夜晚的喷泉广场,她的少年,在高台上望向她的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眸。
  都在她眨眼间,被她仔仔细细地收拢好,像孩子细数自己最甜的那些颗糖果,用手划进自己的领地,小心封存。
  ***
  日暮时,孔翎收到了秦雪色叮嘱她按时吃饭的消息,并发了个定位。
  她车子已经上了三环,还有几十分钟就能到医院。
  吃过晚饭,困意袭来,孔翎回了秦雪色消息,躺在病床上,盖上了被子后才觉得嘴里发苦,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吃一颗橙子。
  她的手在被角紧了紧,到底敌不过越发汹涌的困意。
  眼皮沉沉地阖上前,视线里残存一丝血色的天光。
  她摸了摸自己手上戴着的戒指,闭上眼想。
  就偷一次懒吧。
  等一会儿睡醒,起床了——
  可一定要吃一颗快乐橙啊。
  ***
  这天清晨的住院部也没有什么特别。
  病人们来来往往的,走得缓慢,只有医护人员行色匆匆,推着装满各类药剂的小车,穿梭于各个病房之间。
  医院的热闹,总是与众不同的。
  女孩走进这一层住院部,在导诊台咨询过后,按照查到的号码往病房里搜寻。
  越往VIP病房走,越显得冷清,她穿过来往的人群,不断抬眸对着病房的房间号,终于眼前一亮,停在了2301门口。
  她从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应答。
  女孩脸贴在磨砂玻璃上,用力往里看,急不可耐地想和昨天那位劝过她的漂亮姐姐分享自己与男朋友和好的喜讯,却隐约只见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病房内一应摆设俱全,被子整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唯独没有人。
  女孩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出门散步了,还是去做了治疗,正在犹豫的时候,恰好隔壁病房走出了一位穿着粉色工作服的护士,女孩忙伸手拦下护士,礼貌问道,“请问下,这间房的病人去哪儿了呢?”
  护士的视线停留在手中的病历本上,听了她的问话,匆匆写了笔什么,才抬起头瞟向那间空荡的病房一眼。
  女孩看见护士的脸上浮现一抹憾色,惋惜地告诉她——
  “啊,2301的病人吗……昨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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