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然后,等到积雪化尽,迎春花开的时候,她就会离开。
父亲觉得他对不起自己,其实她也对不起很多人,辜负过很多的时光,或许她应该试着努力一次,不辜负接下来的这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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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善解人意
陆陆续续的几场雪下过之后, 新年转眼间已近在眼前。无论是晋阳还是长安, 街头巷尾都飘荡起了熬糖的甜香, 酿酒的醇香, 榨油的焦香,以及制作各种果子点心时的诱人浓香。当这些香气热热闹闹地混杂在一起, 那就是“年”的味道了。
这样的年味自来最能让孩子们垂涎欲滴,让他们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年夜,却也会让许多人心烦意乱, 不愿去多想即将来到的年关。
柴绍就一直都不喜欢这种过年的甜腻味道。
在年少时,这意味着他将有好些日子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天天面对着父亲,动辄就会挨上一顿训斥;后来那些年,又意味着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姨娘的唠叨和亲戚们的劝诫;等到这一切好不容易都过去了, 这两年他回头一看,才蓦然发现,那样的年节,居然已经算得上是好时光了。
至少好过在这种万家团聚的日子里, 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 只剩下他和阿哲父子俩, 冷冷清清地守过这漫长的夜晚。哪怕平日里他早已习惯如此,真到了这样的年节时分,他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落寞, 有些难捱。
当然, 要是跟眼前的处境比起来……
柴绍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牵痛, 却还是不得不扯起嘴角,俯下身去,放柔了声音:“阿哲,阿耶要奖你,是因为你在族学里得了甲等,所以你要的奖赏也得跟学业有关,你说是不是?”
阿哲本来就很有些紧张,听到这话更是绷紧了那张胖胖的小脸,想了片刻后,眼睛却突然一亮:“阿耶,我想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阿娘,再让她给我缝一个书袋做奖赏,好不好?”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已从柴绍的脸色上意识到不对,声音便慢慢地低了下去,说到最后那句“好不好”时,几乎已是微不可闻,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依然抑制不住地闪烁着期待。
柴绍好容易才没叹出一口气来——他自己不爱读书,当年在族学里没少逃课生事,年年都是乙等丙等,二郎柴青更是如此,因此,当阿哲拿回这个甲等的考评时,他喜出望外之下顺口便问了阿哲一句,想要什么奖励;等到阿哲问他是不是什么奖励都可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还努力把话往回收了收,结果阿哲却还是……
都怪他大意了!
这两年以来,阿哲其实很少提到娘亲小环。那一次的惊吓过后,他好像一夜长大,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小环的离开,自然而然地开始跟着柴绍在外院生活。他依然会说说笑笑,也会乖乖地练武,乖乖地读书,除了比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事些,再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但其实,阿哲一直就没有忘记他娘吧?为了能提出这个要求,他大概已经默默地努力很久了,却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就像柴绍自己,在阿哲的这个年龄,他何尝不是只敢在夜里悄悄期盼:若是他的娘亲能够回来,那该有多好,只要阿娘能回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这念头让柴绍胸中变得酸涩无比,伸手摸了摸阿哲的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哲也紧紧地抿着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渐渐蓄起了泪光:“阿耶,我阿娘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这叫什么话?柴绍断然摇头:“胡说!你阿娘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阿哲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她为何一直都不回家?而且他们都说……”他顿了一下,终于哽咽起来:“他们都说我阿娘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柴绍心里愈发难受,看着阿哲的泪眼,只能叹了口气:“阿哲,你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你阿娘当真还活着。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她只是生病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慢慢养病。”
阿哲用手背抹了抹泪,眼巴巴地看着柴绍抽泣道:“可是阿娘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何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这些问题柴绍更是无法回答。阿哲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他不愿骗得孩子白白心怀期望;可阿哲又还没有足够大,足够懂事,他也无法直接告诉阿哲:他的阿娘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阿哲见柴绍皱眉不语,脸上的伤心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突然握紧拳头转身跑了出去。柴绍自是能拉住他,却在伸手时犹豫了一下,阿哲已如炮弹般冲了出去,只是跑出去没多远,便“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随即响起的,是一个微微发紧的柔和声音:“小郎君,你不要紧吧?”
柴绍听着动静不对,早已几步出了房门。却见门外廊下,秦娘已伸手扶住了阿哲。她的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不知是被撞着了,还是吓着了,脸色明显有点发白,却还是柔声细语问阿哲:“小郎君怎么哭了?”
阿哲正自伤心,又觉得有些丢脸,闷声道:“不要你管!”说完扭着身子就要把秦娘甩开。
柴绍忙伸手按住了他,皱眉喝了一声:“阿哲!”
阿哲挣不开他的钳制,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大哭起来:“放开我,我要找阿娘,我要阿娘回来!”
柴绍不敢松手,却也听不得他这样哭喊,只能怒道:“你哭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你阿娘在外头养病呢,你以为你一哭她就能回来了?”
阿哲此时哪里还肯听他的,哭得愈发伤心,柴绍只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又不知该如何哄他。还是秦娘蹲了下来,轻声道:“小郎君是想阿娘了么?你若是想见你阿娘,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阿哲抬头看着秦娘打了个嗝,哭声骤然而停。柴绍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阿秦!”
秦娘看着柴绍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对阿哲道:“你阿耶不是说了么,你阿娘是生病了,要在外头养病,若是让她回长安,只怕会病得更厉害,你也不愿意这样吧?所以你阿娘是没法回长安来看你了,但没关系,你可以去看她呀!不过你阿娘现在住的地方离这边很远,得等你长到跟你阿耶一般高了,能一个人走远路了,你才可以去看你阿娘!你快些长大,就能快些见到她。”
阿哲微微张大了嘴,又转头看了看柴绍。柴绍心里一松,对阿哲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只要你长到跟我一般高,自然就能去看你阿娘。”
毕竟凌云在离开长安时,对小环的态度已温和了许多,她把小环送去洛阳,就是没有打算把她远远打发走。虽然他不会因此觉得可以让小环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但等到阿哲长大成人,等他知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身为人子,他应该是可以去见一见小环的。
阿哲见柴绍点头,脸上顿时重新放出了光彩,“等我长大了,真的可以去看阿娘?”
柴绍自是再次点头,秦娘也柔声道:“可小郎君要是这么哭下去,可不像是能快快长大的样子。”
阿哲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秦娘拿出帕子来,给他细细地擦干了眼泪,理好了衣裳。阿哲忙努力地重新板起了小脸,规规矩矩向柴绍行了个礼:“儿子先回去换身衣服,儿子告退。”
看着他小大人般的背影,柴绍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秦娘也慢慢起身,目送着阿哲走出院门,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柴绍看到她的眼神,心里的郁结多少消散了少许。这两年,秦娘并不曾刻意接近阿哲,但他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因此……他的目光在秦娘身上转了转,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秦娘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信件:“今日刚收到晋阳那边的来信,这不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晋阳?柴绍连忙接过信封,挑破封印,里头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又回过头来仔细读了一遍,半晌都没有做声。
秦娘看着他的神色,小心地问道:“国公那边,是不是有娘子的消息了?”
柴绍三两下收起了信纸:“是三娘的信,她说她和二郎已经到晋阳了,准备在晋阳过年。等到化雪通路了,她要先去洛阳一趟,把二姊姊接到长安来。”
秦娘怔了怔,轻轻笑了起来:“就是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娘子就要回来了?”
柴绍转开了目光,只觉得手里的信纸上仿佛有淡淡的热力传来,一时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应该是吧。”
秦娘微微垂下眼眸,右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她刚刚有些凸起的小腹上。静静的庭院里,北风打着旋地吹了过来,也带来一股炸糕的香气,那热腾腾的焦甜气味,顿时把满院梅花的清香都压了下去。
秦娘没有抬头,嘴角的笑意却深了一些:“那就好。”
等到春暖花开,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第247章 万事俱备
何潘仁是在漫天飞雪之中回到司竹园的。
这是大业十二年的最后一场雪。和之前几场相比, 这次的雪花格外大朵而稀疏,飘飘洒洒有如落花碎琼, 原本就因积雪而分外清幽的竹林自是愈发仙气缥缈, 当身披鹤氅的何潘仁踏雪而来,看去已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司竹园的三位天王早已带着人等了他半日,此时当真一眼瞧见,却依旧都愣了愣神。
还是领头的大天王先回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几步,抱手笑道:“大萨宝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半年我等真真是等得望眼欲穿!”说着又忍不住往何潘仁身后看了看:“大萨宝这是……一个人先回来了?”之前的信里不是说, 这次出门收获颇丰, 弄回来了好些粮食衣物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是啊,车马都在后头,这雪天里骡马说不准就不听使唤了, 阿祖得帮忙看着些。”
大天王的眼睛顿时一亮,回头便冲手下喝道:“你还不赶紧带人过去帮忙!”那手下吓了一跳, 忙带着七八个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一旁的二天王便笑着跟何潘仁解释:“大萨宝有所不知,今年冬天雨雪频繁, 出门不易,咱们的人手又多了不少,这些日子衣服粮草都有些短缺, 尤其是这雪一下, 没有皮袄靴子不好出门, 若非如此,大伙儿都出来迎候萨宝了。”
何潘仁微微点头。这两人身后的确只跟了三四十号人,每个人身上都裹得跟粽子一般,平日最闹腾的三天王居然也不见踪影,只有不爱凑热闹的四天王依旧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随口便问了一句:“老三呢?”
二天王叹道:“他大大咧咧惯了,变天也不肯多穿,这不,昨夜就被寒风吹着了,今早起来还有些发热,他倒是想来迎萨宝,是我硬按着没让他来。”
大天王也笑道:“老三当真是傻人傻福,萨宝果然是最惦记他了。”
何潘仁看着两人微微一笑:“哪里,我还是更惦记你们两位。”
大天王和二天王相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两人一面引着何潘仁往竹林里走,一面便跟他说着这半年来司竹园里的情况:自打两年前何潘仁正式入伙,钱粮兵器随之源源而来,竹园里的千余号人马很快就翻了两翻,这半年何潘仁虽然不在,慕名来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如今京畿之地已是无人敢与他们争锋,不少山寨还表示,日后愿意听他们的号令……
这势头自然令人振奋,两人说着说着,都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何潘仁也点头笑了笑:“难怪!”
两人都是一愣,何潘仁含笑解释道:“我算着粮草应该是够的,你们却说缺衣少食,原来是人马多了这么多。”
一直没做声的四天王附和道:“正是,如今竹园里已有一万人手,这也罢了,还有三千多匹马,每日光草料都要十几车,它们怎么也不吃竹子?”
这一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天王更是指着他摇头:“你呀你!”——老四管着大家吃喝,对粮草之事自是感慨最深,但也没必要这么抱怨嘛!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竹林深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地和被雪压得微微弯曲的翠竹,那碧绿的颜色被白雪一衬,更加显得青翠欲滴。
大天王跟二天王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何潘仁走了几步,若有所觉,回头正要说话,却见跟在两位天王身后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了七八道黑色的身影,呼啦一下将何潘仁围在了当中,人人脚步轻灵矫健,手里弯刀如月,竟都是难得的好手,看武器却不像中原人。
何潘仁的脸色微冷,抬眸看向了大天王,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冷峭凉薄。
大天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随即才回过神来,木着脸拱了拱手:“大萨宝见谅,在下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翻脸无情。只是山寨一日日地壮大,外头谁不知道他大天王是长安各路英雄之首,可竹园里的人却越来越只把这位大萨宝的话当圣旨,他当然是越想越不甘心。偏偏这时候何大萨宝的仇家又找上门来了。他不想替何潘仁挡刀,自然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横竖那人出手阔绰,并未亏待于他,等他再拿到何潘仁的这批粮草,熬过这个寒冬,到了开春之后,这京畿一带还不是他说了算!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我是小瞧你的志向了。”
大天王的脸顿时一热,沉声怒道:“何大萨宝,这竹园是我们四兄弟打下来的,怎么多年来,大家各取所需,原也无事,你却一步步地鸠占鹊巢,我也没跟你计较,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你自己的仇家来找你算账,我难不成还要替你去死?你有工夫对我冷嘲热讽,还不如自求多福!”
转头看着那七八个西域杀手,他的语气多少有点僵硬:“诸位,姓何的我已经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告辞!”
他说完转身想走,身后却传来了何潘仁的声音:“慢着!”
大天王脚步一顿,回头警惕道:“你还有什么事?”
何潘仁的目光却在他带来的那二三十名心腹的身上扫了一圈,缓声道:“诸位,我何潘仁跟你们的四位天王也算认识多年,从未闹过不快,这次我来到你们山寨之后,更是竭尽所能地给你们募集衣物兵器,竹园这才有了今日。你们如今真的要不念旧情,要恩将仇报,要眼睁睁把我送到屠刀之下么?”
大天王怔了一下,随即便打笑了起来:何潘仁这是终于知道怕了。他居然想用这么拙劣的法子来挑拨自己的手下!却不知这些人都是他和老二的心腹,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带他们过来,如今就算何潘仁能舌灿莲花,这些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得逞!
他忍不住冷笑道:“萨宝放心,在下虽是不才,却还有几个可信的兄弟,萨宝再有本事,也不能让人人都听你的!你还是节省些力气,好好上路去吧!”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片刻后却笑了起来:“所以,司竹园这上万的人马,也就是这么些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俩?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大天王心头蓦然一寒,脱口问道:“什么放心……”话未说完,就见那八个原本拿刀对着何潘仁的杀手同时转过身来,刀光如雪练倒卷,星光泄地,却是劈向了他们这边!他们带的心腹里虽然也有好手,但在这些弯刀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在声声惨叫之中,那洁白的雪地上转眼便洒满了鲜血。
这下可糟了!
他忙反手拔出腰刀,直奔何潘仁而去,只是还未到近前,眼角就瞥到有刀光斜地一闪,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天王也算身经百战,在这生死关头自是更加不顾一切,一柄腰刀使得如同泼风一般,然而对方的刀光却仿佛比眼前的飞雪更飘忽诡异,总能从不可思议的地方挑将进来。几招之后,他不但没能上前一步,反而被逼得节节后退,最后更是手上一痛,腰刀脱手飞了出去,对方的弯刀毫不客气地指住了他。
而在他的周围,他的心腹们都已浑身是血地倒下了,就连最机警的二天王也没跑出几步,便被一柄弯刀从后心插入,竟是生生地钉死在地上;唯有老四依旧默默地垂首站在一旁,手上既无兵器,身边亦是空无一人。
大天王原是又惊又怕,肝胆俱裂,看到这一幕,突然间反应过来:“是你,你出卖了我们!”这次的事,老三死活不愿参与,老四倒是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投靠了何潘仁。是了,他是管粮草采买的,想来早就跟何潘仁搭上头了,所以当年何潘仁才会那么痛快地卖货给他们,这次更是选了司竹园做落脚地……
四天王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向何潘仁抚胸欠身:“属下幸不辱命。”
何潘仁点了点头:“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居然是何潘仁的下属!大天王听得目眦欲裂:“何潘仁,我明白了,你是早就在算计我了是不是?”
何潘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根本就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拿刀指着他的黑衣人一把扯下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围巾,冷笑道:“我家萨宝算计你?你也配!”这声音极为清脆,从帽子下露出的面孔更是肌肤如雪,红唇如火,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大天王被眼前的容光晃了晃,随即才回过神来,悲愤道:“他没算计我?那个曹萨宝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根本都是一伙的,就是在演戏给我看,好勾得我上当受骗,再对我痛下杀手!”
美人的神色更是鄙夷:“你想得美!我家萨宝就算要算计人,算计的也是那位曹萨宝,算计的是真正的内鬼,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耐烦来算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