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调笑两句,甄珍美目对上小陈的星眸,认真问道:“这些东西不便宜,你为什么这么慷慨?”
小陈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想到帮助身边的邻居和困难的工人呢?”
甄珍垂眸,用杨绛先生的话回道,“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吧。”
“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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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河豚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大渔后厨传出小童嘎巴溜脆的背诗声。算数不行,背诗第一名的宝库跟姐姐又学会了一首与食物有关的诗。
甄珍善用实物教学, 宝库在河豚的鲜香充盈鼻腔时, 学会了这首诗。
小孩跟小猫排排坐,动作一致地,嗅鼻子,抿小嘴。
“姐姐,好香啊, 可以吃吗?”宝库一背完诗,立即开口问道。
“还不能,再过几分钟才可以。”
有些食物危险与美味并存, 河豚就是其一,河豚之毒, 毒在血液、内脏和眼睛, 不会处理的,拿命在吃,会处理的,无上美味。
甄珍虽然深谙此道,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厨艺世家传人, 这第一碗河豚汤还是由她来尝。尝过无误, 才会上桌。
江南的春鲜让来吃饭的警队众人大呼美味, 鲥鱼之美在于鱼鳞脂肪融化后的那一口丰腴, 随后而上的这道奶汁河豚则美在丰富。
一勺舀起,颤巍巍又嫩微微的鱼肉似是融化在奶白的鱼汤中,汤肉入嘴,那一口鲜直冲天灵盖, 真是绝妙的味觉体验。
河豚的味美还在鱼皮,稍稍带点肉刺的鱼皮,胶质浓郁到粘得你上下嘴唇打架。
包间一时没人说话,勺子碰撞碗碟,喝汤声此起彼伏。
法医老李陶醉地喝完自己那份,闭上眼边回味边评价,“河豚真是比鲍鱼啥的好吃一百倍。”
路全也点头,“要说鲜,还是江鲜赛过海鲜,江鲜刺细肉嫩,海鲜刺少肉粗。”
肖锋冲陈星耀抬了抬下巴,“能吃上这样的硬菜,我们是不是得敬一下做人十分不抠搜的陈副队啊?”
“必须地,来,走一个。希望星耀继续保持有自己一口就有我们一口的奉献精神。”赵明开口,大家笑嘻嘻应和,“继续保持,继续保持。”
有了河豚少不了芦蒿,甄珍上菜还伴着音效,身后有宝库背诗伴奏,“芦蒿满地芦芽短,芦蒿炒腊肉来啦。”
芦蒿不光南方有,辽省的河岸湿地也有大片的芦蒿生长,一把芦蒿只取最尖尖的杆头,润了油,碧如翡翠,梗芯脆嫩,入口不用细嚼,没有纤维全是汁水,配上咸香的腊肉,芦蒿的清香伴有腊肉的咸香,美极了。
小眼镜刘霞呼应宝库,笑着开口,“吃这道菜,感觉就像是春日坐在小河边闻到春水初涨的味道。”
肖锋瞪大眼惊呼,“行啊刘霞,够有才的啊,这话我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形象,太形象了。”
“不是她说的,是人家汪曾祺老先生说的。”队里的大才子郑飞道明真相。
路全一巴掌拍上肖锋后背,“咋咋呼呼,会的诗还没人家宝库多。”
“谁说我不会,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不等他背全乎,甄珍赶紧把小孩抱出去,成天没正行,就知道误人子弟,怪不得找不到对象。
闹腾一顿,吃得尽兴,大家讲起最近办的这起案子。
路全转头看向老李,提醒道:“局长不管事,除非找上门,遇到这种情况,估计他肯定往后缩,证据你看好了,我怕有人使坏。”局里上层关系是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的一个缩影,总有人争着当马前卒,还是小心一点好。
老李点头,“我明白。”
队里几个年轻的脸上不自觉带出点气愤。
最近处理的这件案子要说多错综复杂倒也没有,案发地在临市的一个镁矿,本不该他们管辖,但是受害人是省城人,身份还挺特殊,地方怕处理不好,跟市局通报了情况。
现场有好几个证人亲眼看见钢架脱节把受害人给砸死了,原本定性为意外事件,受害人家属不同意,他们有些能量,找了上面人,让公安局复核现场。
经老李复核后,发现钢架被人为做了手脚,施害者应该是个内行,手脚做得极其隐蔽,要不是断裂处断点过于整齐,引起老李的怀疑,继而发现两处细微疑点,这件案子差点就被糊弄过去。
老赵哼笑一声,“这事就是明摆着的,人家市公安局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借着家属闹事把这烫手山芋甩给了我们。”
小孙老气横秋接口:“有时候我们破的不是案子,破的他妈就是关系。”
这两年企业改制,原本不该牵扯到矿业,但有心人的早就对暴利的矿产行业虎视眈眈,死者是省城一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对这处镁矿势在必得。但他挡了人家的道,这处产量不算少的矿场暗中早就被一地方大户接管,死者发现大户违规操作,想以此要挟,夺取开采权,还没等到交涉就命丧矿场。
小孙的话不假,当地的大户背后有人。有内部消息,应对很及时,推出一个矿工出来顶罪。
肖锋不开玩笑了,肃着脸道:“那矿工的嘴,我们还能再撬一撬。”
路全摇头:“钱给得足,老婆孩子一管到底,他干一辈子都挣不来那么多钱,那嘴你拿刀都劈不开,咱手里证据本来就有限,要是稍一违规,进入到审理阶段,最后退回侦查都有可能。”
大家都有些沉默,大户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甚至牵扯到很高的层级。
国家经济转轨,伴随大量领公职的人下海经商,还有一小部分在职的利用手里的权利在大肆寻租。
肖锋搓了把脸,“有人揭不开锅,有人刚温饱,有人声色犬马,有人是大蛀虫。”
老李年龄最大,心态最平和,滋了口酒自嘲:“你所说的这四种人,在咱省城的中轴线全都能找到。”
路全自干了一杯,“局里肯定有蛀虫,我们都得提防着点。”
陈星耀一直默默吃饭,没怎么发表意见,说了也是白说,大家只是借机发发牢骚,借以纾解无能为力的郁闷。
还是那句话,这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还有无边无际的灰色地带。
“我们祝反贪局旗开得胜。”陈星耀最后提了一杯。
“我们在大渔祝他们早日钓到大鱼。”刘霞俏皮,隔空提前向反贪局发出贺电。
这话好像祝贺的是甄珍。
找到的工人要培训,关于杀鱼的要领,鱼肉初步处理,甄珍都会跟几个工人讲解清楚。
在这过程中,她发现那个开玩笑要卖肾的,叫徐春红的大姐人很聪明,一点就透,厨艺天赋很高,不光这些简单的处理工作,连鱼胶的制作要领都领会得既快又好,挤出的鱼丸圆润光滑,不比她做出来的差。
这还要归功到东北人的山东基因上,徐大姐告诉甄珍:“这些都是从小在我奶奶身边学的,老太太做别的不行,鲅鱼丸子,鲅鱼饺子做得最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甄珍对徐大姐说道:“回头我再给你讲解下鱼饼和鱼豆腐制作中要注意的细节,店里的生意扔不下,现场的质量管控我想交给你,徐大姐你多费点心,干好了我给你发奖金。”
徐春红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我都好几个月没找到活了,能挣这么多已经够本了,不用加钱,你要信任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原先在厂里,我还得过几次三八红旗手,工作绝对认真负责,这点你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店里迎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客人。
是那天来订桌的马家的主宾,归国探亲的美籍华人马老先生。
天气暖和,杨树开花了,省城又下了一回雪,杨树毛毛雪。
老先生拂掉肩头的杨絮,下巴点向在吧台后面玩耍的宝库,对甄珍说:“我离开的时候,也就比这位小朋友大一两岁,照理也记不得太多事情,但童年故乡的杨树毛子,还有家里厨师的老手艺就像刻在脑海里一样,怎么都忘不掉。今天来不为别的,第一次来吃饭时,我看你菜单上有铁锅炖大鱼,昨天做梦梦到了,所以今天过来想印证下记忆里的味道。”
“鱼已经入味,这会可以吃了,我马上给您盛去。”甄珍给老先生倒了一杯茶,立即转去后厨盛鱼。
透过隔墙的窗户,马老先生见徐大姐在后厨搅打鱼浆,问上菜的甄珍:“我第一次来时,见店里只你一个人,现在忙不过来找了帮手吗?”
这位老先生观察力还不真赖,甄珍把菜放上桌,笑着道:“我在培训几位大姐做鱼丸。”
“鱼丸有现成的吗?给我来一份可以吗?”
甄珍明白了,这老先生是个爱吃之人,按他的要求回后厨给他做了份清汤鱼丸。
等做好端上来,见客人已经吃上了铁锅炖大鱼。
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老先生一脸喜出望外,“就是这种咸香的豆酱味,咱们东北的茄子干好像格外甜,跟我记忆里,还有梦里的味道都对上了,这趟回来能吃到记忆中的食物真是太值了。”
“谢谢您对我手艺的肯定,招待不周,请多包含。”马上到下班点,甄珍忙着回后厨备菜,让老先生一个人慢用。
中午上菜的间隙,见他不时跟旁桌和对面跟他拼桌的人聊上两句,面带笑容,显然很享受这样接地气的交流。
等顾客吃饱都走光了,老先生也没动地方,握着竹节杯,一个人静静啜饮大麦茶。
宝库跟咕嘟已经吃好上楼睡觉了,甄珍跟徐大姐两个出来吃迟来的午饭。
老先生笑着道:“你肯定在纳闷,心说这老头难道长我店里了,怎么还不走?”
甄珍呵呵笑:“国外的肯德基、麦当劳有好些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咱这也一样,您爱坐多久就坐多久。”
老先生有着北方人的高大身材,气质却温文尔雅,“这些天不是被政府的人陪着,就是被亲戚环绕着,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一天,我想亲自感受下乡音和乡情,把你这里作为一个落脚地,请你不要介意。”
“我一点都不介意。”
马老很有餐桌礼仪,没打搅甄珍两人吃饭,见甄珍吃好后,才继续开口:“小姑娘,我听来这里吃饭的人对你评价很高,想跟你了解下情况,咱们省里的民生现在到底怎么样?别人的话我不太信任,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这老先生观察力这么敏锐,肯定看出亲戚别有目的的奉承,所以今天才一个人出来走访街里,可能这次回来还有别的想法,介绍对面的徐大姐给老先生,“徐大姐最有发言权,让她跟您好好说道说道。”
徐大姐性格开朗,用诙谐的语言把自己一家和厂里工友们下岗后的艰难一一道来。
“有回我家孩子要交校服钱,全家钱凑一块堆,还差八毛,这把我给急的。翻箱倒柜,到处找钱,家里真是一分钱都找不出来,气得我把抽屉摔地上了,抽屉摔裂了,夹缝里掉出来一个纸卷,里面竟然卷了五十块钱。我们全家人跟挖到金矿似的,高兴死了都。
这钱是这么来的,我跟我对象刚结婚那会老打架,我曾经偷偷攒了五十块钱私房钱,寻思哪天过不下去,给自己留点后路,钱藏在抽屉夹缝里,这些年早忘了,没想到突然蹦出来救了急。所以啊,有时候夫妻吵架不但能维持感情,还能维持生活呢。”
讲起来是笑话,听的人心里都不好受,老先生很受触动,“战后美国和欧洲经济腾飞的时候,我们经济至少有二十年时间是停滞不前的,咱们这的体制更特殊一些,吃了老本不说,现在还在为过去的计划体制还债,你们是受伤害最大的一批人。不瞒你们说,我这次回来除了投资,还有个想法,就是帮扶下故乡的父老乡亲。”
“您想怎么个帮法?”甄珍感兴趣地问道。
“咱们国家有句老话叫救急不救穷,小徐我问你,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徐大姐想也不想,答道:“当然想再学一门维持生计的手艺,学点技术。”
老先生听后点点头,目光重又看向甄珍,“小甄,这次回国我大概会待上两个月,咱们约个时间,让我看看你的鱼制品加工过程怎么样?”
“好……好啊。”帮扶父老乡亲,跟自己的鱼制品加工小生意有什么关系?甄珍心中难免有些惊讶。
……
甄珍准备端午节的买卖,还有店里的生意要兼顾,忙不过来,宝库只能托给邻居们照顾,今年春天温度低,甄珍想秋季入学时再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所以上半年宝库还处于散养阶段。
陈大爷因为豆汁儿铩羽而归,终于找到机会再度接近小宝子,周日晚上特意跑过来,抱着宝库不撒手,“我最近只有一个招投标项目要忙,可以帮忙带带宝库。”去我主场,我说了算,不用喝豆汁儿。
甄珍起初不太想答应,怕宝库影响公司办公,老陈不差事,“公司我说了算,我要把公司当幼儿园,员工就得转行当幼儿园老师。”
宝库搂住陈大爷的脖颈也不撒手,“跟陈大爷圈钱。”
你俩跟胶水黏在一起似的,分都分不开,我还能说啥?甄珍只好答应。
要去大公司做客,第二天的衣服是宝库自己选的,来接人的老陈见背着红色米老鼠小书包出现在门口的宝库,头戴蓝色圆点宽沿小软帽,上身穿绿色唐老鸭印花小夹克,下身是橘黄色有小猴子图案的裤子。
花里胡哨的,跟朵毒蘑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