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萧玉案告别江流远,一路穿梭于人流中,来到无尘堂。堂外的弟子拦住他,道:“阁主正在同钱长老议事,还请沈少宗主稍等片刻,容我前去禀告。”
  萧玉案点头,“有劳。”
  没等多久,萧玉案便被带进了无尘堂。恰逢钱桑从堂内出来,两人匆忙地打了个照面。堂内,顾杭神情严肃,不怒自威。单看容貌,顾杭是一位英挺伟岸的男子,顾楼吟轮廓之间有些像他,但两人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顾楼吟在气质上显然更像他的娘亲。
  萧玉案垂首向顾杭行了一个常礼,“晚辈见过顾阁主。”
  顾杭道:“非常时期,贤侄不在玄乐宗好生待着,来云剑阁作甚。”
  萧玉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予顾杭:“我是来替家姐送信的。”
  顾杭没有立刻接信,而是意有所指道:“区区一封信,竟要贤侄亲自送来。”
  萧玉案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阁主的眼睛。晚辈借送信之由来到云剑阁,其实还是想……想看看他有没有回来。”
  提及叛逃师门的独子,顾杭脸色未变。他接过信,道:“贤侄可以回去了。”
  萧玉案道:“姐姐说,等顾阁主看完信,我就把信烧了,免得泄露天机。”
  这封信是萧玉案提前让人模仿玄乐宗宗主的笔迹伪造的。信中的内容无非玄乐宗宗主对顾杭邀她一道剿灭魔宗的回应。萧玉案用她的口吻答应了此事,条件是顾杭愿把青焰借她一用。青焰可炼剑,自然也可炼玄乐宗所擅长的长笛,古琴等武器。萧玉案断定,玄乐宗和其他宗派说不定早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不敢提出来罢了。云剑阁乃天下首宗,青焰是他们的镇阁之宝,玄乐宗之所以对云剑阁俯首称臣,盖因云剑阁实力远在其上。若玄乐宗借青焰之力实力大涨,将来就极可能不受云剑阁所控。顾杭是个聪明人,断不可能把青焰外借。
  今时不同往日,刑天宗给云剑阁带来的威胁远超顾杭的预料。顾杭需要玄乐宗和百花宫的助力,就不得不和她们谈条件。
  诚然,云剑阁只要和玄乐宗稍微一对就能发现信乃他人伪造,但因其所产生的猜疑和嫌隙可不是说没就能没的。而那个时候萧玉案早就撤了,云剑阁想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顾杭扫了萧玉案一眼,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信封。
  萧玉案凝了凝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杭的手。
  顾杭不动声色地看完信,神色喜怒难辨。
  萧玉案凑上前,低声道:“我姐姐还说,若顾阁主觉得不方便,玄乐宗可把武器带来云剑阁,等它们过了青焰再拿回去。”
  顾杭笑了声,将信递还给萧玉案,道:“沈宗主说得挺好。”
  萧玉案接过信纸的手出了点汗,“那阁主的意思是?”
  顾杭道:“你回去同沈宗主说,此事须面谈,让她亲自来见我。”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萧玉案也不多留,恭敬道:“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萧玉案走到门口,忽被顾杭叫住:“慢着。”
  萧玉案镇定回头,“阁主还有何事?”
  顾杭看向他的目光极是锐利,似乎起了什么疑心。萧玉案心跳加速,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些。
  良晌,顾杭收回视线,道:“去罢。”
  萧玉案的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出了无尘堂,到了一四下无人处,方才拿出信细看。只见信的后方,一条极淡的血迹在清辉月色之下若隐若现。
  萧玉案捏着这薄薄一张纸,没由来地有些失望。
  顾楼吟的确是顾杭的儿子。这世间就是有人能对徒弟关怀备至,视若己出,却对妻子独子冷淡疏离,不闻不问。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萧玉案缓缓收拢掌心,那封被下了血禁的信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顾楼吟身世一事到此为止,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
  如果顾楼吟已经混入了云剑阁,他大概会直接去青焰所在之地,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青焰究竟藏在哪里。两年前他在云剑阁客居,也调查过此事,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寻常的云剑阁弟子几乎对青焰一无所知,他必须找关键人物下手。
  萧玉案大致有了一个计划,正欲着手去办,冷不丁地想起了在幻境中顾楼吟对他说过的话。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我不会再招你。我会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事,然后……”
  “等我,不会太久。”
  萧玉案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顾楼吟为什么要在幻境中问他的遗愿,为什么不愿和他从长计议后再来云剑阁,为什么要把他打晕。
  顾楼吟他……他根本没想过活着回来。
  萧玉案边在心里骂他混蛋边向外跑。顾楼吟若真的心存死志,那他一定会去一个地方。
  在云剑阁地界的边缘处,有一座常绿的山峰,峰顶有一孤零零的墓冢。墓冢久未有人打理,四周杂草丛生,一不知名的野鸟落在墓碑上,叫声清脆。
  野鸟偏着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扑楞着翅膀飞走;杂草上的露珠结成了冰,将其悉数冻住,最后砰地一声,化为冰晶。
  顾楼吟在墓碑前停下脚步,看着上面“顾门袁氏之墓”一行刻字,久久不动。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泻在一人一墓上。
  萧玉案静立在数步之外,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顾楼吟知道他来了。顾楼吟不说话,他也跟着沉默,虽然他很想冲上去给顾楼吟一巴掌。
  不知等了多久,顾楼吟终于开口:“你还是找来了。”
  萧玉案忿忿道:“顾楼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的,你休想把我甩掉。”
  顾楼吟道:“此行凶多吉少。”
  “所谓挚友,同甘苦,共患难。我若在你遇险时把你丢下,那我沈扶归成什么人了。”萧玉案道,“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那大可不必。我是玄乐宗的少宗主,云剑阁要是敢把我怎么样,我姐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楼吟侧身看了他片刻,轻声道:“也好。”
  萧玉案哂道:“你现在答应了,待会是不是又要把我打晕丢下?”
  顾楼吟道:“若我有何三长两短,你便带着所取之物回玄乐宗。”
  萧玉案恨不能把顾楼吟的嘴堵上,让他说不出这等不吉利的话。但堵住了嘴又如何,顾楼吟的心他堵不住。
  “你要取什么东西就赶紧取吧,”萧玉案道,“今天刑天宗夜袭云剑阁,云剑阁弟子无暇分身,这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顾楼吟最后看了眼娘亲的墓冢,“嗯。”
  众人皆知青焰一定就在云剑阁内,但云剑阁有悬崖山峰数十座,知道青焰具体方位的只有寥寥数人,顾楼吟便是其中之一。
  萧玉案跟着顾楼吟御剑穿梭于山谷之间。他们飞得不高,差不多在半山腰的位置。萧玉案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在借山形避人耳目,直到顾楼吟在一狭窄的峡谷中悬停。“到了。”
  萧玉案借着月色打量四周。他们周围全是峭壁悬崖,并没有什么入口之类的地方。“到了?”萧玉案装傻,“莫非你要取的是悬崖边上的那株野草?”
  顾楼吟没有理他,御着剑朝悬崖上一突起飞去。突起离他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萧玉案一点不慌。他相信顾楼吟。
  果然,在他们离突起只有一步之遥时,无名剑陡然向下,萧玉案这才发现在突起下有一小块平地。平地的尽头两扇巨大的石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原来这就是青焰的所在之地,确实够隐蔽。萧玉案怀疑他就是从这旁边来回飞个十几次,怕也注意不到悬崖峭壁上还藏着这样一扇门。
  两人在门前落下。萧玉案拿出十二分的小心,问:“为何门前没有云剑阁的弟子看守?”
  顾楼吟道:“顾杭从不轻信他人。”
  “这么说来,他信任你?”萧玉案道,“不然他为何让你知道这个地方。”
  “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你是云剑阁的少阁主?”
  “不再是了。”顾楼吟抬起手,掌心覆于石门之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看似沉重的石门缓缓推开。
  萧玉案问:“只有顾氏族人才能打开这扇门?”
  “嗯。”
  “顾杭会不会猜到你要回来取其中之物,故意在里面设下埋伏?”
  “可能。”
  “那我们还进去吗?”
  “进。”
  “……”所以说了等于白说。
  不过站在顾杭的角度看来,顾楼吟是没有盗取青焰动机的,顾杭或许会多加防备,但说提前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应该不至于。
  萧玉案跟在顾楼吟身后走了进去。门后是一条宽敞的笔直石道,他们只能向前。石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顾楼吟拔出身后之剑,挥剑斩下。一瞬间,仿佛是月光透了进来,足以让他们看到密道似乎永无尽头。
  顾楼吟道:“此地有阵法。”
  “以前没有?”
  “和以前不同。”
  萧玉案幽幽道:“那说不定就是为了防你设下的。”他有些好奇了,顾杭会给顾楼吟设下什么样的阵法,如果是一般的剑阵,怕是困不住顾楼吟。
  两人继续向前走。在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忽然,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
  萧玉案轻声询问:“你也听到了?”
  “嗯。”
  若有似无的琴声回荡在耳畔,萧玉案明明能听到,可等他想侧耳倾听时,那琴声又消失了。但即便他听不到,他也能感觉到琴声的存在。一弦一柱,悠扬深远,仿佛穿透了他的身躯,和他的魂魄勾勾缠缠,难舍难分。
  萧玉案用脚趾都能想到这琴声有古怪。琴声无孔不入,捂住了耳朵它也能从别的地方钻进去。
  顾楼吟回身看了他一眼,道:“这是玄乐宗的阵法,你应当会解。”
  萧玉案:“……”谢谢邀请,但我是真的不会。
  原本平缓的琴声陡然拔高,阵阵尖锐之音几乎要将萧玉案的耳膜刺破。琴声好似一双无情的手,抓住萧玉案的魂魄,不遗余力地往外扯。
  视野中顾楼吟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他的嘴唇动了动,应该是说了什么。但萧玉案除了这诡异的琴声什么都听不见,他闭上了眼睛,封住七窍,试图把琴音隔绝在外。
  终于,琴音逐渐低了下来,越来越轻,最后化成了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萧玉案眼帘微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小名。
  “阿玉,阿玉。”
  会这么唤他的当今世上只有两个人……不,其中一人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
  萧玉案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环佩青衣,容颜如描似画,眉目似秋水含情。他看着萧玉案,温声道:“阿玉,听话。”
  萧玉案心头一震——竟然是李闲庭?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萧渡是你哥哥,他会对你好的。”李闲庭道,“你去找他吧。”
  萧玉案听到自己说:“我不想要什么哥哥,我也不想离开师尊。师尊为何一定要赶我走呢?师尊是……是不想要我了吗。”
  萧玉案想起来了,这是他的一段记忆,一段他不愿再回忆起的记忆。难道这就是琴音的作用?让人再次经历一遍此生最痛之事?他会看到自己被李闲庭抛弃,那……顾楼吟又会看到什么呢。
  第61章
  情况容不得萧玉案去想别人。在回忆中,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记忆无法改变,他只能和回忆中的自己说一样的话, 做一样的事。就像是消失许久的【都有】又回来了, 这种被束缚的窒息感是他平生最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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