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纳兰玉派人来九王府给宗懿传话,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打狗也要看主人, 更何况大妃娘娘只是关心你而已。
  宗懿懒得与纳兰玉多说,只与传话的人说了一句:“儿臣很好, 母亲毋需担心。宦臣的使用是有规矩的,母亲厚爱,儿臣当不起, 所以还是遣他们回宫比较好。”
  没过几天,纳兰玉又派人来了。
  这一回来的人是李仁妙。
  宗懿靠坐床头正闭目养神, 一看是李仁妙,就觉得烦。纳兰玉就是这样的, 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换不同的人说,找不同的角度说,非要把人纠缠到想自残不可。
  宗懿闭着眼睛正要挥手把李仁妙也撵走,却听得李仁妙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
  “九王爷, 大妃娘娘原想现在过来九王府看您,可她刚要出门,可汗来了。只好差老奴先过来与九王爷您说一声, 让您在家等着, 大妃娘娘下午再过来, 顺带还要老奴捎一样东西给王爷您先过目……”
  宗懿转头瞥一眼李仁妙,见他躬着身子朝宗懿递过来一张纸,折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份拓印件,请九王爷过目, 大妃娘娘说一定要给九王爷看看。”
  宗懿胸口痛,懒得伸手,示意身旁的陈潘代劳,李仁妙看在眼里,压低了嗓子提醒宗懿:
  “九王爷,老奴建议您自己看……”
  宗懿一愣,这才拿正眼朝李仁妙看去——
  只见他垂着眼,面色还是那惯有的阴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宗懿朝陈潘一个眼神示意,说道:“你出去吧,本王自己看。”
  陈潘不放心:“可是九王爷你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张纸而已,又不是一块铁,本王怎么可能连一张纸都拿不动?”
  陈潘语迟,还想再说,又忍了回去。
  陈潘关切地嘱咐宗懿道:“奴婢就在门外,你若有事,便叫我。”
  宗懿点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见宗懿应得爽快,陈潘这才一步三回头的退出了房间。
  宗懿见人都出去了,这才运起一口气,壮着胆子直了直腰,让自己运用尚能自如的左胳膊能有空间抬起来。
  李仁妙看见了,一个箭步走上来,撑住了宗懿的腰,再顺手把那张纸塞进了宗懿的手里。
  “九王爷快看吧,事不宜迟,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懿不解,心说有什么事这么神神叨叨的,还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懿满怀狐疑地打开了这张纸。
  不过只看了一眼,宗懿整个人便僵住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就像突然变成了一根铁桩,直挺挺地杵在床中央。
  “这是兵部昨天晚上才收到的折子,被大妃娘娘截住了,娘娘说,这件事关系到九王爷的前途,一定要与九王爷您商量好了再做决断,所以她便自作主张把折子给扣了下来……”
  李仁妙絮絮叨叨地说,就像真正站在宗懿的立场上替他考虑那样,用老父亲一般慈爱的声音与宗懿诉说纳兰玉的不易与体贴。
  纳兰玉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截留住兵部送进宫里的折子?
  当中有何“关窍”已经不重要了,纳兰玉之所以能成为纳兰玉,便是因为她有这些能力,可以私自截留兵部的折子。宗懿也没精力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福州都指挥使没能力找到纳兰玉,所以宗懿可以肯定的是:
  纳兰玉一定是除福州都指挥使以外,第三个见到此折子的人,至于那第二人,自然是与纳兰玉牵线的那个中介人。可能是兵部的人,也可能是皇庭司礼监的人,因为只有他们可以接触到送达天听的折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纳兰玉有底气把这拓印件交给宗懿看,便意味着哪怕已经有三个人看过了这封帖子,纳兰玉依然有能力把这封信给控制在她手底下的那个范围内,不然她也不必派李仁妙到九王府来说那些话了。
  突然,宗懿抓住了李仁妙的手:
  “公公,扶本王下来,我要进宫见大妃娘娘。”
  李仁妙扬起眉毛慈爱地劝宗懿:“今天下午大妃娘娘就要来,九王爷何必辛苦还要跑一趟?”
  “不行!”宗懿摇摇头,“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见到大妃娘娘!”
  ……
  宗懿坐着软轿进了宫,走到纳兰玉的寝宫门口,宗懿下了车,由李仁妙搀着,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前跋涉。
  走进内室之前,宗懿推开了搀扶自己的李仁妙,拿过李仁妙手中的那根木拐杖,自己撑在胳膊胳膊底下,一瘸一拐地朝房间里走去。
  “九王爷……”李仁妙朝宗懿关切地伸出了手。
  “你退下吧,本王自己进去。”宗懿扭头对李仁妙说话,语气淡然却坚定,让人不能抗拒。
  “……”
  “那么九王爷自己当心点,脚底下慢一些。”
  “本王知道的,你快走吧!”
  李仁妙望着宗懿犹豫了一瞬,便依言退了下去。
  望着李仁妙远去的背影,宗懿深呼了一口气,撑着拐杖,转身继续朝内室里头走。
  转过隔间里的那面花开富贵锦绣大插屏后,宗懿看见纳兰玉正靠坐窗边的春榻上吃东西。
  宗懿撑着拐杖走了进去,来到堂中央后,他一把扔掉手里的拐杖,对着纳兰玉直直跪了下去:
  “母亲,儿臣有话想对您说。”
  房间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纳兰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宗懿,纳兰玉挥挥手让左右都退了下去,待房门闭上后,屋内便只剩了纳兰玉和宗懿两个人。
  “九郎你怎么来了?还拄着拐杖走的?你这是不想要命了?”
  纳兰玉口里惊呼着,三步并两步来到的身边,弯腰就要扶起他。
  宗懿拒绝起来,推开了她。
  “不,就让我跪着。”宗懿说。
  他对着纳兰玉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不过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上半身的协调用力,已经把宗懿憋出了满脑袋的汗。
  “母亲饶了我吧,放过阿莲,求求您了!”宗懿说。
  纳兰玉站在宗懿的身前看着他,憋屈了这么长时间的心里总算感受到了慰藉。她垂着眼看跪在自己脚边的宗懿,细细感受着“舒心”,“畅快”一点一点充斥自己的胸腔。
  你不是挺能的吗?提拔新人,打压我纳兰玉的人,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借力打力,扶弱抑强,你小子不是玩得贼溜吗?
  现在好了,我纳兰玉一招锁喉,便制住了你的七寸,动弹不了了哇?终于服软了哇?现在才明白,谁才是你的女王了哇?
  纳兰玉扬起嘴角,用无限怜悯的眼光看着地上的宗懿:
  “九郎,我什么时候逼过你……反倒是你,从来都视我为敌,一直在逼我……”
  “母亲,孩儿不是逼你,只是在求你。阿莲已经走了,已经彻底离开我了,所以母亲啊,你与阿莲争斗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你赢了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孩儿不要你救人,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默默看着她走就行了,求求母亲就答应了孩儿吧!”宗懿拿手抓紧纳兰玉的裙角,苦声哀求。
  纳兰玉苦笑,她弯下腰,用力扶起地上的宗懿。
  “九郎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与我顾左而言他?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纳兰玉真不懂你小子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
  纳兰玉原本想好好数落数落宗懿这些年来积累的过错,可抬眼看见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禁不住有些动容,便止住了话头,抬起手来替他擦汗。
  宗懿脸色苍白,浑身僵直,也没有能力拒绝纳兰玉的关心。
  “九郎,你累了,来,过来歇着……”说话间,纳兰玉扶着宗懿往窗边的春榻上走。她用力撑着宗懿的肩,让他在春榻上靠着,还拿来一个软垫垫上他的腰,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好点了么?”纳兰玉关切地问。
  “嗯……”宗懿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捂着胸口,无力地点点头。
  “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找我了,走不了路,拄着拐都要来。你说你是不是跟你自己过不去?非要把我惹火了,又来求我,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不说,你看你现在,生龙活虎的一汉子,变成弱不经风的娇小姐了……”
  纳兰玉一边絮絮叨叨地念,一边拿自己香喷喷的罗帕替宗懿擦汗:
  “别折腾了,回来吧!回来我身边,我照顾你一辈子……”
  原本闭着眼正独自难受的宗懿听见这话睁开了眼睛:
  “母亲……”
  “嗯?”纳兰玉看宗懿的脸,他并没有生气,脸色很柔和,可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纳兰玉却分明感受到一丝透骨的凉意。
  “你知道吗?我曾经那么不愿意叫你母亲。”宗懿说。
  纳兰玉一愣,心底一层凄凉泛起,她望着宗懿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说过了嘛,你恨我呢!”
  宗懿摇摇头,对纳兰玉语气中的怨愤充耳不闻,“我曾经发自内心的感谢你,想叫你一声娘。”
  “……”
  纳兰玉扶额,想说她才不想当谁的娘,就听见宗懿继续开口说道:
  “可是后来我发现母亲似乎并不愿意当我的娘。”
  纳兰玉双眉一扬,想说你可算说对了。
  “但母亲你知道吗?你本就应该是我完颜宗懿的娘,不可能变成其他的什么人……”
  “不,九郎,可汗从前就说过,他年龄比我长许多,为了完颜一族长久,也为了我们纳兰一族好,所以才把你送到我身边,为的就是让我以后,可以多一个人疼惜我。”
  “……”宗懿无语,心说我爹不还健在吗?你这提前猴急了几十年,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吧。
  宗懿没有叱责纳兰玉不知羞耻,更没有鄙薄纳兰玉辜负了完颜旻的一片真心,他摇摇头,对纳兰玉淡淡地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父汗怎么打算的,他自有决定,但是现在,我是皇子,你是母后,我做不出来变古乱常、数典忘祖的事。所以母亲也后退一步,放过孩儿吧!父汗那么爱你,你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不!九郎!”纳兰玉扬声,打断了宗懿的话,她紧紧抓住宗懿的胳膊,死死钳住:“你也爱我的,不是吗?我知道你也爱我的,不然八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你不会一直……”
  “住嘴!”宗懿突然狂怒地打断了纳兰玉的话,他拿手死死捂紧自己的胸口,面如死灰,双目赤红,眼睛里是情绪失控后的癫狂。
  “我早就与你道过歉了,我错了,所以我请求你原谅!”
  “你不要求我原谅,我也不要原谅你!”纳兰玉大喊,她不管不顾地扑到宗懿的身前,扑进他的怀里,把自己的脸狠狠埋入他的胸膛。
  “我只要你爱我,就像八年前一样……”
  突然,纳兰玉说不下去了。
  宗懿捂住了她的嘴,脸上跟见鬼似的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响。
  纳兰玉一愣,转头看去,看见身后的大插屏旁站了两个人,二王爷宗骏和海岭王妃正远远的看着他们。
  海岭王妃似乎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不等纳兰玉自宗懿的怀里站起身来叫一声娘,就看见海岭王妃的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朝后栽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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