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不过没等齐侯爷教训更多,后面便又传来了一道带了几分苍老的熟悉声响:“可是茂行过来了?快,叫他来我这儿来!”
  这声音自然是老太太的。
  听到这一声招呼之后,齐茂行的手心一动,对眼前这一家四口也是理也不理,只亲自伸手转动椅轮绕过过去。
  老太太坐着的木榻附近,是唯一将窗户闭的严严实实的角落,头上还套着镶白银鼠毛的厚实抹额,孤身一个靠着软枕,身上还盖着厚实的羊毛毯,相比起一旁热热闹闹凑在一处的一家四口,竟是无端显出几分凄凉。
  看到轮椅上的齐茂行后,老太太瞬间热泪盈眶,只从榻上直起身来,盖的毯子都滑到了一边儿:“我的茂儿哟!快叫祖母好好瞧瞧……”
  “我的茂儿,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齐茂行再往前一些,老太太便探身过来,紧紧的抓了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个遍,眼眸虽因年纪大了而略微发浊,内里却满是几乎溢出来的关怀与心疼,仍旧纯粹的叫人动容。
  迎着这样的目光,齐茂行甚至当真疑心起了他上一次在五福堂里看见的情形,难不成当真是他想多了,祖母并不是故意不见,而是当真头风发的厉害,不知道他来,不过睡梦中动了动身子?
  这么一想,他的心口便忍不住的和软下来,摇头开了口:“孙儿无事。”
  “都瘦成了这幅模样,怎么会没事!”老太太的悲痛的抹着眼角:“他们只是骗我你好好的,我病着,也没力气出去……我就知道,都是骗我这老婆子的,只叫我的孙儿一个人在外头受苦!”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面色越发柔和:“您的身子要紧,孙儿也没受什么苦,并不碍事的。”
  “瘦成这幅模样,这膳食都是怎么的吃的?”老太太说了,便又想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向一旁的苏磬音,便责怪道:“磬音啊,你是看着茂行伤了,便不上心伺候了不成!”
  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的苏磬音眨眨眼,为了减少麻烦,正要和从前一样答应认错先敷衍过去。
  “您误会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面前的齐茂行便忽的挡在了前面,他朝着苏磬音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开口。
  等到苏磬音有些莫名的后退一步之后,齐茂行才又继续道:“孙儿过的不好,是原先屋里下人们嫌弃孙儿成了废人,没了前途,一个个的跑的跑、散的散,再加上被父亲与太太教训了一遭,生了一场气憋闷的,并不与磬音相干。”
  没料到以往从不与她诉苦添麻烦的孙儿齐茂行,竟猛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老太太一瞬间也显然很是无措。
  她怔愣了几息功夫,这才回过神一般,满面怒色的一拍手:“是哪个下人敢这样猖狂放肆!竟还敢嫌弃起主子来!儿媳妇,通儿!”
  齐侯爷与李氏母女刚才就也跟着过来,闻言都是上前一步。
  “都是那些下人这么大胆!儿媳妇你管着家,就这么叫他们这般冒犯茂儿?”
  齐侯爷看着老母亲的激动神色,一面连声答应安抚着,一面又面色不满的教训起了齐茂行:“好好的老太太提这个作甚么?老太太待你还不够好不曾!你个不孝子,当真再……”
  “够了!你又说茂儿作甚么!”老太太却不肯听这话,怒色更甚:“茂儿还说了,你们两个还与他生了气?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爹娘!茂儿还伤着腿呢!你便是接君行回来,也不该这么欺负茂儿!”
  说到极处,甚至有些岔了气一般,猛地泛起了一阵咳嗽。
  齐茂行也连忙上前抚着祖母后辈劝了几句。
  父亲看他不顺眼,动辄教训,祖母偏疼,护着他诸多照顾,太太在一边不敢多言——
  除了多了一个有些碍眼的齐君行,剩下的一切都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这熟悉的情形,叫他一面担心,一面也忍不住的有些酸酸的发涩。
  好容易劝着老太太平静下来,这会儿自是顾不得再提起苏磬音了,老太太满面严肃,教训过齐侯爷夫妻之后,又开口叫一旁的大少爷齐君行过来。
  大少爷满面谦和的上前,躬身站定了,老太太见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开了口:
  “君行,你既是已经回来了,从前的旧事,我这老婆子就也不再多提。”
  “只是你自个要记着,在这府里,你是对不住茂行这弟弟的。”
  齐侯爷还在一旁分辨大人的事与孩子有什么相干,大少爷却已经很是乖顺的平静应了:“您说的是,从前的事儿,孙儿永世不忘。”
  老太太点点头,便又拉着齐茂行的手继续道:“你虽长了半年,可这么多年只是读书,却不如茂儿小小年纪就伴读护卫,知道规矩讲究,你的日后,也都需茂儿的脸面帮衬,这个恩德,你更要记着。”
  大少爷恭敬应是,齐茂行却已在这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迷惑。
  老太太却还在继续:“你若是记着,这会儿便亲自与你弟弟敬一杯酒,也是当真家里人的面儿,知道你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大少爷满面认真身的答应之后,当真去外头亲手倒起酒来。
  老太太知道她一手养大的孙儿脾性,也算准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为了侯府,为了她这个祖母,也必定不会拒绝。
  为了安抚,她愈发用力的抓了齐茂行的手心:“茂儿,你大哥回来,这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放心,殿下那边的脸面,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不论这府里谁回来,谁出头,都总也越不过你去!”
  齐茂行这一次彻底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话间,大少爷已端着一对儿酒杯向他走了过来。
  齐茂行虽不曾直言,但还是努力平静的对袁老太太解释道:“您其实不用着急,殿下那头,还为着孙儿催着太医署,说不得过几个月,便当真能琢磨出了孙儿这毒的解法,便也算不得什么。”
  “那是自然,必然能解。”
  他的重点在于日后的解毒,但老太太闻言,松手随口应和几句之后,却只是开口道:“殿下那头,这几日可还有再派人过来?”
  大少爷齐君行的酒杯已经躬身递到了他的眼前。
  齐茂行直起身来,缓缓的伸手接过,却并未喝下。
  他只是才刚刚意识到什么一般,认真的看向老太太,忽然道:“半个月前,父亲刚想接齐君行回来的时候,孙儿曾去过五福堂里一遭,还在门口说了话,您当时可听着了?”
  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愣了一瞬,才开口道:“我才睡下,你袁嬷嬷倒是后来与我说了,你这孩子,伤还没好呢,还乱跑个什么。”
  说这话时,老太太像是无意识的转起来了手上的蜜蜡佛珠。
  齐茂行垂眸看着祖母的这个动作,面上便像是侵入了深不见底的深井幽潭。
  “二弟,请。”对面的大少爷面带微笑,当前抬手喝尽了手上美酒。
  齐茂行环顾一周,将花厅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在眼底,直到对上了苏磬音对这场面满是嘲讽与不屑的眼神。
  苏磬音的确觉着侯府这一家子人都虚伪的叫人反胃,相较之下,原本她最是嫌弃的少年夫君,固然也叫人不喜,却起码还干脆坦直些,远远强过旁人这骨子里浸透的朽烂。
  她紧紧蹙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一幕正强自忍耐,便看见齐茂行忽的看向了她,抬唇一笑,便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眸子都亮的熠熠生辉。
  苏磬音还没回过神,齐茂行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一手举杯对着老太太微微示意,便也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关于评论】
  看文评论是读者的权利,追妻火葬场类型,前期男主行为惹人不喜,有意见也很正常。
  但是身为作者,唯一的要求,请文明留评,重要的话说三遍,杜绝人参!杜绝人参!杜绝人参!
  表达意见天经地义,大家可以不喜欢他,指责他,或者要求换男主(反正我也不会听),但是第四遍强调,人参不可!涉及人参的攻击性言辞描述(举例像是sb、j8、tmnm、我去你哔、恶心、贱等等等等),作者会向晋江投诉删除,请谅解!
  最后,炒鸡炒鸡感谢所有小天使的支持,爱你们!鞠躬~
  第26章
  连苏磬音都隐约看出了齐茂行, 像是有些不对劲儿。
  他那举杯一饮而尽的神情与动作,沉默无言却又竭尽全力,像是一种情绪积到了极处,进无可进, 便索性一股脑抛下般的自弃。
  但花厅内的所有人, 甚至包括一手将齐茂行带大的老太太, 却都似乎毫无察觉。
  看着齐茂行喝下了大少爷敬来的酒,老太太便活像是放下一桩心头大患一般, 长长的松了口一口气。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格外欣慰的神情, 又将齐茂行的手心拉过来,抚在手里,湿润的眼中满是心疼与慈爱:“祖母就知道,满府里的人, 也只有茂儿你, 最是孝顺又能干!”
  说着说着, 老太太看着齐茂行,便又露出悲痛来:“这么好的茂儿,怎的偏偏天不佑我侯府?你娘亲去时, 好好的孙儿接到这儿, 叫祖母如何对得住你!”
  若是在以往, 看到将自己养大的祖母这般悲痛,齐茂行定然会心急不已,想法设法安慰劝解。
  说不得,他连心中的自伤难受都要因此收敛下来,不必旁人提,只自个便为祖母的言行寻出诸多借口解释,也与祖母此刻说的一般, 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他自己武艺不精,时运不济。
  毕竟,若不是他失手在刺客手下受了伤,之后哪里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事?
  但这些日子,当真一点一滴的走到了这一日之后,齐茂行却忽然有些诧异的发觉,他的心下却是平淡得很。
  他心念里知道自己应当好好问个究竟,应当着急应当自责。
  但偏偏却都没有。甚至于,对着祖母的悲痛与泪水,他的心绪却像是自有主张一般,只是全然的无动于衷。
  就在齐茂行怔愣时,一旁的齐侯爷听着这话,不赞同的开了口:“时也,命也!您是长辈,与茂行说这话,他又如何当得起?”
  老太太只将齐茂行虚揽在怀,一副护短的姿态,扬声骂道:“如何就当不起?我只告诉你,你们一个个的,别想着我病了一场,就听不着、看不见了!”
  “李氏,这话就是与你说的!但凡我老婆子在一日,你就休想背着我欺负茂儿一根指头!”
  “还有通儿,茂儿如今伤着腿,他平日里乐意如何就如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叫我知道你对茂儿摆爹老子的臭架子,口口声声规矩不肖,就是要气死我!”
  “茂儿,还有你方才说的,屋里那几个背主的奴才,你放心,有一个算一个,祖母都替你好好教训过了,明个再挑好的给你送去!”
  没有被骂的大少爷齐君行仍旧斯文温和,齐侯爷与李氏都被这一番教训说的面色难看,只是还不算太显。
  倒是一旁年纪还小的三姑娘齐珊,对这“优待,”脸上满是藏都藏不住的不忿嫉妒,恨不得以身相替一样。
  也只有苏磬音听着这话,面上却是明显的不屑与嫌恶。
  嗯,叫大少爷敬酒可以,在侯爷夫妇面前为齐茂行撑腰可以,罚下人、赏下人,叫齐二过的无法无天,肆意吃喝玩乐……这些都可以,
  但是为他拖个一年半载,不许大少爷这么早回来不行。
  出面压着大少爷体面,不叫他住桃园、住荣辉堂不行。
  不叫他踩着齐茂行性命换来的功劳,在太子跟前冒头去搏前程就更不行。
  苏磬音抬眼看着被老太太护在怀里的明面夫君一眼,心下却忍不住的生出一股同情。
  方才齐茂行的话她是亲耳听着了,说什么太子催着,太医们也已在赶着。
  这意思,当真是只差摆明了求肯“我还未必死呢,祖母您别这么着急,求您等等我。”
  她在抱节居里日日都亲眼看着,虽都说着毒性厉害,危及性命,但齐茂行打能起来起,就整日锻炼胳膊上身,以防太医署里当真找出了解药,他后半辈子双腿都已废了,不至于连胳膊也废弱无力。
  齐茂行倒是足够坚韧,自个还抱着能活的希望。
  可架不住齐侯府、老太太,却都已然全然放弃了他。
  满府里的人,但凡有一个真心为齐茂行想想的,就该考虑考虑,若是太医们有一个厉害的,这毒当真解了,齐茂行日后再不能行走当差,可他之前拿性命拼下的救驾之功,却早已算到了侯府头上,叫大少爷拿去做了进身之阶。
  那他这个再离不得轮椅的废人还剩个什么?他这后半辈子靠什么去过?
  就凭着老太太出面的叫人敬的一杯酒,就靠着大少爷这个杀母仇人之子“知恩图报”的施舍不成?
  之前总以为老太太待这个嫡出孙子有多照顾多偏心,苏磬音看着满面慈爱的袁老太太一眼——
  原来,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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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论苏磬音自个如何想,既然齐茂行都沉默的一字未提,她自然也不会出面露这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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