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节

  先前通过拂水房谍报汇总和离阳只下发到各州刺史一级的秘密邸报,广陵道战局已经全面倒向西楚,继曹长卿率水师大败赵毅水师之后,在西楚京城以西的第二处战场上,三名西楚年轻人再度大放光彩,先前主持櫆嚣政务的裴阀俊彦裴穗,辅助从西线返回主持防线的谢西陲,一起成功挡下了南疆道头号大将吴重轩领衔的渡江大军,而在散仓一役中率领两万轻骑死战阎震春大军的骑将许云霞,更是渡江奔袭南疆大军的后方,切断了两条主要粮草路线,不但减缓了西楚西线压力,而且等于打破了离阳四线并进共同包夹西楚京城的方略,为西楚在广陵江以南广袤地带打出一大片宝贵至极的战略纵深,为了配合西线南疆大军而选择快速西进的赵毅大军,骤然间就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赵毅麾下三万多擅长山地作战的嫡系精兵,被曹长卿用一万步军和两股各自人数仅三千的轻骑,就打得赵毅压箱底的大军几近支离破碎,在短短半旬内蚕食殆尽。若非南征主帅卢升象剑走偏锋以五千骑突入东南部战场,随后八千步军连克饮马、阳颍两地,先锋骑军与曹部主力仅仅相隔五十里,迫使西楚不得不放弃一鼓作气东进,恐怕赵毅就要沦为淮南王赵英之后第二位战死沙场的离阳大藩王。
  看上去西楚在各个战场上接连告捷,势如破竹,迎来了举旗复国以来的最鼎盛国势。
  但是徐凤年无比清楚,这其实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光景而已,收复饮马阳颍两地的卢升象,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当这名辞去兵部侍郎一职的大将军彻底掌握南征兵权,除非是曹长卿亲自坐镇广陵江北,否则没有谁能够抵挡住卢升象的南下步伐,之前的无所作为,不光是表面上卢升象受到各方面扯后腿那么简单,而是需要配合朝廷削弱赵毅赵英在内各大藩王的兵权,以此做为回报,离阳朝廷也默认了卢升象待价而沽的行径。而吴重轩陷入江北战场的泥泞,何尝不是隔岸观火的燕敕王赵炳乐见其成的一种局面?西楚许云霞接下来要面对的真正敌人,会是燕敕王麾下头号猛将王铜山的南疆精锐。否则那个少年时便杀得南疆道各大蛮夷部落哭爹喊娘的燕敕王世子殿下,哪怕再昏聩无能,到了广陵道再水土不服,也不至于面对许云霞的偷袭竟然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徐凤年突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笑道:“小乞儿啊小乞儿,你现在也不好受嘛,那位吴大将军肯定是彻底转向朝廷了,没办法,你南疆道已经对他功无可赏,可朝廷那边不一样,镇南大将军,兵部尚书,上柱国,甚至是大柱国都给得起,说不定死了以后还能以武将身份荣获文字美谥,所以确实不怪你要跟吴重轩彻底撕破脸皮,眼睁睁看着西楚在吴老儿屁股上狠狠捅上了那么一刀。”
  徐凤年收起手掌,弯曲手指随意敲了敲那堵墙壁,响声沉闷。
  时至今日,北凉死磕北莽百万大军。号称富甲天下的赵毅,面对西楚已经把家底都打得一干二净。老靖安王赵衡拿自己的命才给儿子换来一个世袭罔替,淮南王赵英更是成为春秋以来第一位死在战场上的藩王。辽东赵睢就藩后则谨小慎微了半辈子。原本兵强马壮仅次于北凉的燕敕王赵炳在转眼间,吴重轩就带着南疆道北部所有兵马投靠了离阳朝廷,堪称元气大伤。
  这一切,自然都是先帝赵惇和元本溪以及前首辅张巨鹿的谋划。
  与当今天子无关。
  徐凤年对着墙壁冷笑道:“赵篆,你啊,比你爹差了十万八千里。等到你用完老一辈留下来的永徽遗产,你以为还能轻松掌控这天下大势吗?顾剑棠,陈芝豹,卢升象,赵右龄,殷茂春,有哪一个,是你可以肆意拿捏的?”
  然后徐凤年沉默许久,扪心自问,“那我?”
  没有答案。
  ……
  就在此时,顾大祖大步跨入小院,饶是这位春秋名将也压抑不住言语中的激动,嗓音颤抖道:“王爷!有两个消息……”
  徐凤年笑道:“两个消息?那先听坏消息好了,后头的好消息用来压惊。”
  顾大祖哈哈大笑道:“让王爷失望了,两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流州方面,徐龙象、寇江淮和石符三人亲率五千骑奔赴清源!
  幽州,除去先锋大将种檀不知所踪和洪敬岩的一部分柔然铁骑逃出葫芦口。
  连同大将军杨元赞在内,仅北莽将领就有四十六人,全部战死!
  葫芦口内筑起足足十六座巨大京观!
  ……
  祥符二年,北凉在兵力绝对劣势的前提下,尤其是在凉州虎头城失陷的危殆形势下,总计以己方三州边军十余万人战死,大破北莽三十五万。
  北凉铁骑甲天下。
  第233章 百无一用是(一)
  立秋十天遍地黄。
  祥符二年入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火速传遍大江南北,据传西楚姜姒即将登基称帝,这意味着这位曾经流亡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北莽慕容女帝之后的第二位女子皇帝,更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首位女皇。
  与此相呼应,西楚各位在外领军的大将要员,除去镇守江北要隘的许云霞,和负责与南疆吴重轩大军对峙的裴穗,连同曹长卿和谢西陲在内,几乎所有西楚文武大员都陆续汇聚京城。
  相比之下,离阳朝廷下旨敕封吴重轩为征南大将军,同时擢升横江将军宋笠为镇南将军、兼任广陵道副节度使之一、奉旨重返广陵道辅佐广陵王赵毅统领大军,就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至于与宋笠悄然随行的两位暂时顶着工部观政郎的年轻官员,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中,就愈发不起眼。而在短短两年内便先后担任过礼部户部两任尚书的元虢,这位时下被笑称为救火尚书的旧张庐得意门生,既没有像同僚韩林那样被年轻皇帝寄予厚望外放地方担任封疆大吏,也没有如太安城官场预料那般如同王雄贵被贬谪到战火纷飞的广陵道,没有就此担任副节度使,而是以传旨大臣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过渡身份,与宋笠一行人在见过卢升象后兵分两路,元虢去见吴重轩,宋笠则领着那两位工部从七品小官,熟门熟路地前往赵毅所在的藩王府邸。
  随着元虢这位天子使臣的愈发临近,战况不利的广陵西线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照理说吴重轩身为敕封对象,最该兴师动众才对,不说带着几位南疆大将一起出城十里相迎,最不济也该让人着手准备为元虢接风洗尘,且不说元虢是否有机会在庙堂东山再起重返中枢,即便是以元虢在太安城官场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即将正式涉足离阳官场的吴重轩也怠慢不得,但是到头来,还是靖安王赵珣带着青州水师将军韦栋去迎接的元虢。吴重轩只是出席了在一艘水师楼船上举办的晚宴,唐河和李春郁两位嫡系大将没有露面,身边只跟着一个姓江的陌生年轻人。宴会开始之前,元虢面无表情地宣旨,穿着一身不合时宜铁甲的老将吴重轩,也是面无表情地听旨接旨,在一大帮脱去公服官袍的文武官员中,吴重轩跪地和起身时满身甲叶的铮铮作响,尤为刺耳。这使得之后的晚宴,满桌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味同嚼蜡,寡淡至极,毫无喜庆可言。
  夜幕中,离着这艘黄龙楼船有些距离的江面上,一艘今晚负责巡江的青州战舰静止不动,从这边望去,只能望见楼船上的张灯结彩和模糊身影,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安静趴在栏杆上,嘴角冷笑。
  年轻男子左手边依次站着王仙芝二弟子宫半阙,三弟子林鸦,和一名身材高挑头顶帏帽的女子。右手边的四人都正值壮年,无一例外都满身杀伐气息,赫然是南疆道步军大将张定远,顾鹰,原州将军叶秀峰,鹤州将军梁越!可以燕敕王赵炳拿得出手的嫡系大将,此时都已经到齐。
  其中王铜山曾是燕敕王麾下当之无愧的头号猛将,只是在数年前进入南疆北部边境,这次吴重轩被朝廷“招安”,原本用来制衡吴重轩的王铜山竟然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
  赵铸没有抬头,微笑道:“林姐姐,那个家伙就是你们武帝城的江斧丁吧?”
  拳道大宗师林鸦脸色复杂,点了点头。
  赵铸揉了揉下巴,“我就纳闷了,这家伙怎么就能帮着吴重轩跟太安城搭上线的,这个媒人,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当的。”
  林鸦欲言又止。
  赵铸转头看着登评过胭脂评的女子武道宗师,嬉皮笑脸道:“林姐姐你放心,吴重轩就算没有江斧丁牵线搭桥,一样会跟太安城眉来眼去,早晚的区别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肯定不去跟姓江的较劲。哈哈,真说起来,这次咱们吴老将军确实高兴不起来,说好的封侯拜将,征南大将军是当上了,但却没有封侯,就更别提封为祥符年间的第一位王朝异姓王了,这跟在咱们南疆当头号大将有啥两样?十万南疆北部精锐大军,就折腾来个四征之一的将军,亏出血了。皇帝陛下这次出手,真算不得如何阔绰。”
  那名身份神秘的高挑女子冷声道:“不是朝廷舍不得给吴重轩封侯,之所以失信于人,无非是广陵道战事不顺,如果现在就开始大封武将,等到尘埃落定,又该封赏什么?相信那位从京城来的元大人事后与吴重轩私下会晤,会把话挑明。”
  赵铸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道理是这个道理。兴许换成是我坐龙椅,也会如此行事,先把你吴重轩拐骗上贼船再说其它。”
  张定远轻声提醒道:“世子殿下,唐河和李春郁乘小船过来了。”
  赵铸玩笑道:“幸好王铜山暂时没在,要不然咱们恐怕就要被直接一戟挑舟了。”
  如女子相貌俊美的顾鹰阴恻恻道:“不说王铜山那个疯子,唐河李春郁还敢来面见世子殿下?当我们真不敢杀这两条白眼狼吗?”
  赵铸摇头道:“还真不敢,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何况咱们若真杀了人,也不过是让西蜀那位坐收渔翁之利,亲者痛仇者快的买卖,我不乐意做。”
  一叶小舟没有太过靠近这艘高手云集的战舰,停下后,唐河和李春郁两人深深作了一揖,小舟便掉头离去。
  南疆猛将梁越重重冷哼一声,五指握断船栏。
  赵铸淡然道:“女大出阁鸟大出窝,随他们去吧。”
  气氛凝重,只闻江水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赵铸突然转头问道:“张姑娘,那元虢是你父亲的门生,你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我可以帮忙安排。”
  高挑女子漠然道:“不用。”
  赵铸下意识伸手摸着腰间的破旧钱袋,笑着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杀不尽负心狗啊。”
  随后一言不发的赵铸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南疆虽然有自己极其出色的谍报系统,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把手脚伸到北凉那边,而北凉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北凉三十万铁骑和南疆拥有二十万劲军,不仅仅徐骁和赵炳两大权柄藩王的相互忌惮,更多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遍天下豪杰,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赵铸这一辈,他这个燕敕王世子与新凉王徐凤年,又岂是寻常交情?
  之前让龙宫林红猿掺和到那袭徽山紫衣的浑水里去,何尝没有告诉徐凤年大不了你就干脆放弃北凉的含义,终归还有南疆这条退路为你留着。
  赵铸到手的谍报,最远都是从淮南道那边获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韩林分别担任节度使和经略使,似乎刻意拦截了所有北凉军情传递的渠道,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锁,离阳朝廷邸报也对北凉局势只字不提,所以赵铸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领东线精骑大掠蓟北,然后奔赴河州,直指北凉幽州东面的贺兰山地。好像流州和凉州两处战事都不利于北凉,在身边张定远顾鹰叶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凉胜算极小,除非是三线皆胜,否则无论是丧失流州龙象军这支机动骑军,导致凉州西门洞开,还是被杨元赞大军攻破葫芦口霞光城,与王遂骑军在幽州境内汇合,困守凉州一州之地的北凉边军都只能死,战死或者等死。至于凉州中线输了,更是一切休提。
  赵铸轻声呢喃道:“输了也好,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
  赵铸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
  ……
  不同于广陵西线那艘宴客楼船的生硬气氛,在广陵王府邸内,赵毅赵骠父子亲自为昔年的心腹下属宋笠大摆宴席,一直闭门谢客的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也破天荒出现,当宋笠说起王大人幼子王元燃跻身京城礼部担任仪制清吏司郎中后,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贺一番后,原本难掩郁郁寡欢的王雄贵顿时笑逐颜开。酒宴之上,暂时在工部观政的两位年轻官员,在宋笠亲自为其中一位姓陆的年轻人挡酒后,然后被众人心有灵犀地忽略不计。那个贼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张竹坡,跟锦衣还乡的宋笠在以往并不对付,一个是广陵道春雪楼首席谋士,一个是被赵毅视为福将的风流俊彦,不过在今晚,张竹坡寻遍理由向副节度使大人自罚了七八杯酒,喝得那两撇鼠须都黏糊糊,世子赵骠对此眼神阴沉,赵毅始终一脸笑眯眯。
  酒宴落幕后的当晚,两位打着视察广陵江河渠旗号的工部官员,在王府别院相聚饮酒,其中陆姓男子竟然是个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孙姓青年此时此刻哪里有半点醺态,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太师椅上,帮对面目盲年轻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没安好心,故意为你挡酒,明摆着是给赵毅提个醒,告诉广陵王府,你这个工部小官吏,其实比我孙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陆诩正襟危坐,远不如孙寅这个名动京华的狂士那么有气势,轻声道:“镇南将军毕竟是春雪楼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个举措并不过分,何苦没有宋笠以礼相待在前,张竹坡想要顺顺当当找到孙大人谈事,不容易。”
  孙寅放声笑道:“他赵毅这般凄凉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张竹坡良禽择木而栖,好歹还能给世子赵骠攒下点香火情,如此一来,朝廷里有宋笠有卢升象这两位武将,又有张竹坡担任文臣,赵炳以后才能稳稳当当做个享乐王爷,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将权势式微,没有张竹坡在官场上护着,广陵道随便来个刺史就能轻松玩死赵骠。”
  陆诩微笑道:“大势是如此,但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意气用事导致的惨烈祸事还少吗?”
  孙寅撇了撇嘴,面带不屑。
  陆诩叹了口气,“赵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几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终归当得起我们这些乘势而起的后辈,去敬重几分。”
  孙寅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逐渐收敛了几分狂态,打趣道:“陆大人,你也没年长我几岁,倒是老气横秋。”
  陆诩默不作声。
  孙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竟然能够下定决心把兵部卢白颉撵来广陵道当节度使,为此你可是彻底惹恼了整个江南道士子集团,要知道庾剑康那几个老不死,可都希冀着棠溪剑仙能够暂时远离是非,宁肯像许拱那样被朝廷雪藏在两辽,在仕途上耽搁个两三年,也好过现在来做出头鸟。所以很多人都说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辽东彭家,这才要给江南道四阀下了这个绊子……”
  陆诩抬起头,双眼紧闭,“看着”孙寅。
  孙寅讪讪而笑,显然也有些难为情,在陆诩这个聪明人面前耍心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孙寅有失厚道,陆诩却开门见山道:“齐阳龙和坦坦翁不愿卢白颉来广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无法诉诸于口,卢氏毕竟跟北凉徐家是姻亲,若是以史为鉴,所谓的天下归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士子归心,人心所向,也无非是获得读书人的认可。青州陆氏举族进入北凉,已经是个前车之鉴,之后相继又有士子赴凉和武当佛道辩论的盛况,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卢白颉都不该来与江南道毗邻的广陵道。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一旦有了远虑,多半更有近忧。孙大人问我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而已,当下事当下了,近忧不用忧,虑便不用远。”
  孙寅一阵呲牙咧嘴,“这话,有些霸道了。”
  陆诩仰头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当然,离京前与君王一宿促膝长谈,为了这一句话,又说了千百句。”
  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珣,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副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第234章 百无一用是(二)
  在离阳寻常人眼中,如今北凉就是一座死地,生灵涂炭是早晚的事,所以当一辆马车由河州驶向幽州,而不是从北凉往境外逃难,便有些显得逆流而上。
  马夫是个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独臂男子,仅剩一只手握着马缰,尽量把马车操控得稳稳当当,所幸相比简陋车厢,拉车的那匹马颇为高大神异,并不需要中年马夫如何费心驾驭。
  一位老人微微弯腰掀起遮挡风沙的粗布车帘,视线越过独臂男人的肩头向前望去,沉默无言,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马夫转头小声道:“爹,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十几里路就能看到幽河两州的界碑。”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马夫皱眉道:“就算北凉向来不认朝廷的旨意,可爹毕竟是名义上的北凉道副经略使,那徐凤年还敢暴起杀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价去讨好北凉,若是传到京城那边……”
  老人干脆离开车厢,坐在儿子身后,摆手打断这位临时马夫的话语,笑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杨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在庙堂中枢,自从广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从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员外郎,有谁给过爹好脸色?别的不说,爹一手培植起来的数万蓟州老卒,朝廷说拿走就拿走,你到蓟州担任副将,也不过是让你带来三千兵马,这还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上,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别想带回蓟州。”
  马夫正是当年与西楚余孽作战中失去一臂的杨虎臣,如今和那个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后韩芳同为蓟州副将,杨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为边境重地的蓟州拥兵自重,也是离阳赵室监视汉王赵雄的棋子。而老人当然就是朝廷新封北凉道副经略使的杨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镇八位大将军之一,这一年多在京城可谓过足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惨淡日子,提心吊胆不说,还要被官场同僚看笑话,时不时被拉出去喝酒,嘴上说是帮着老将军喝酒解愁,其实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变着法子在老人伤口上撒盐,说到察言观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几乎个个都是大宗师。如果不是杨虎臣被兵部任命为蓟州副将,意味着皇帝陛下对杨家还没有彻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这次出京送行的人员,就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光景,而是一只都省了。这次老人途经京畿西和蓟河几州,虽说老人本身没有要跟人拉拢感情的念头,但是沿途根本无人问津的境况,还是让杨虎臣这个做儿子的倍感心寒。想当年杨家从蓟州出兵广陵,那是何等盛况?那时候,不是郡守这个位阶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别想要在杨家私宴上占个席位。
  大概是察觉到杨虎臣的愤懑,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轻声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态炎凉,自从爹当上大将军,咱们杨家这些年在蓟州作威作福惯了,也不是啥好鸟,杨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报应,很正常。”
  杨慎杏环顾四周,河州的景象与蓟州其实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边境,入秋以后,草黄如土,比不得江南那边犹有半城绿的旖旎景致。老人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感慨道:“反过来来看,报应来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说不定朝廷连让你当蓟州副将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会给,何况爹比起已经战死沙场的阎震春那老儿,总归要幸运许多吧?你别看如今赵隗身为仅次于卢升象的南征二把手,这老家伙当下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爹敢跟你打赌,若是他吃了败仗,别说跟爹比,说不定连阎震春都比不上,因为朝廷对咱们这拨春秋老将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阎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说爹这次出京,心情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说实话,离开了那座让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来也想通了很多事。”
  杨虎臣如释重负,不管如何,只要爹心中没有太多郁结,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带着杨家东山再起。
  杨慎杏笑了笑,“这次爹私下让人密信捎往清凉山,恳请北凉派遣使节在幽州边境接我,只要见不着面,我杨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凉,就在边境上一直等着。我杨慎杏好歹是做过大将军的人物,现在摆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可怜姿态,当然算不得豪杰行径,不过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杨慎杏暴毙北凉的噩耗传出,或是在某个场合被徐凤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让他们遂愿。面子是虚的,里子才是实打实的,杨家正值风雨飘摇,爹是杨家在朝廷台面上的面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虎臣你在蓟州重新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后,面子自己就会跑回杨家口袋里,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要,说不定别人都愿意跪着求着你收下。”
  杨虎臣低下头,眼睛有些红。身后那个从来不服老的爹,那个自他记事起就一直顶天立地的杨大将军,竟然会让他杨虎臣觉得真的老了。
  杨慎杏叹了口气,“现在怕就怕年轻的北凉王会因为朝廷而迁怒杨家,会因为爹当这个副节度使而对你心生不满,毕竟蓟州距离北凉,不算太远。以前徐骁念着旧情,极少对北凉以外指手画脚,现在徐凤年当家作主,细观这几年北凉在徐凤年手上折腾出来的动静,显而易见,北凉锐气极重,不再刻意隐藏锋芒。归根结底,北凉跟朝廷,就只差没有到撕破脸皮的那一步。这趟爹入凉,是风险,也是机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蓟州副将,爹在北凉自有打算,从今往后,你谨记几点,首先你不要应酬任何蓟州旧部地方将领,其次,跟韩芳把握好亲疏远近的度,最后,多接近新任经略使韩林,要扮演不惜为其充当马前卒的身份,以后杨家能够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韩林至关重要。韩林不同于一般的张庐门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赵右龄殷茂春许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贵,但是在当今天子心目中,韩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个,原因很简单,赵殷王三人,都是先帝手上提拔起来的一等公卿,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韩林两人属于陛下登基后才得以重用的人物,只可惜元虢表现不佳,已经被彻底放弃,如此一来,天子就会把所有期望都倾斜到韩林一人身上,这对韩林来说才是最大的优势。韩林看似是当年张庐里最没有棱角的那个,但恰恰是这种不等同于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场上最大的依仗,时间越久,后劲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为何,杨虎臣越听下去,心情越来越沉重。
  杨慎杏轻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在跟你交待遗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刚才已经说了,这趟去北凉,爹没有抱着半点必死之心,更不会为了朝廷颜面而强出头。”
  杨虎臣有些尴尬。
  杨慎杏语重心长道:“自大秦朝的游士转变成根深蒂固的门阀以来,手里提刀的我辈武人,史书上的笔墨,从来都不怎么光彩,那些个留下名字的大人物,总离不开藩镇割据四个字,手中握笔的世家豪门却往往跟数世几公挂钩,传承一百年也称不上门阀,动辄两三百年甚至历史更悠久,反观我们,有几个活到‘百岁高龄’的藩镇势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风光,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了。现在你别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人人自危,相比阎震春赵隗这些老家伙,爹看得更长远些,将来离阳未必出现不了一个属于武将的百年姓氏,要做到这一点,一味愚忠的韩家是前车之鉴,而北凉徐家,却是……”
  说到这里,杨慎杏突然闭嘴不言,到最后只有一声长叹,“徐骁,不是枭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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