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初秋时节天色依然亮得早,第二日清晨,赵家的门被人敲响了。敲在栅栏门的声儿,一会儿重一会儿轻。
  赵言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昨儿个他吃饱了一顿,半夜没饿醒,难得一觉睡到这个点。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赵梨花爬下床,利索穿好鞋子,“石头你接着睡,阿姐去去就回来。”
  赵言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无意听着外头的动静,篱笆门吱呀一声。她阿姐娇中带柔的声,紧接着是男人的声。
  男人的声音??赵言睡意退去,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晰,他竖起耳朵,一边爬下床蹭了两下穿上鞋子。
  赵言偷偷扒拉房门,透过缝隙往外看,他的眉头不自觉皱紧,外头天还未完全亮,黑蒙蒙的,只隐约能见着一个娇弱的背影,以及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
  赵梨花和他聊着天,刻意压低了声儿,她不经意回头一看,赵言立即往旁边一躲。
  话题似乎聊完了,赵梨花关上栅栏门,拎着东西进了隔壁灶房。
  赵言三两下爬上床,眼睛一闭,过了一会儿,赵梨花回来了,她的脚步刻意放轻。
  一道暗影投下,被子往上拉了拉,赵言感受着头顶那股视线,很快,她离开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努力扒拉着有关陌生男人的记忆,他是这个月才恢复上辈子记忆的,可以说是带着记忆投胎到这个年代。
  他自以为能想起关键的事,结果模糊的记忆太多,压根记不了多少事儿,唯二的两件便是:家里日子苦,阿姐是最疼他的。
  许久后,一阵肉香味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们一整年几乎碰不上几块肉,赵梨花早上却非常奢侈地炖了一小碗肉汤,肉香四溢。
  做饭的手艺是练上来的,赵梨花厨艺尤佳,这是他好不容易从记忆力扒拉出来的,她做的年夜饭尤其香,只可惜平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新鲜炖好的肉汤撒了几片绿色菜叶,色佳而味浓。赵梨花的借口便是邻里送的,因为欠了他们爹娘的人情,拙劣的理由糊弄小孩足够。
  赵言记忆里还真有这么回事,他端起眼前的小碗分了一半给她,赵梨花没再拒绝,她小口小口喝着,时不时看向对面的弟弟。
  赵梨花喝完最后一口,等他喝完,她试探着问道,“石头,汤好不好喝?想不想每个月都能喝一回汤?”
  赵言抬头看他,平日里乖巧的脸蛋绷得很紧,想要听她的解释。
  赵梨花似乎也有些紧张,她一手揪着一手的袖口,片刻又释然地笑了笑,抬手捏捏他的小脸蛋。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深了一层,如此温柔,“以后阿姐会让石头过上好日子的。”
  赵言疑惑越来越大,只可惜她藏得紧,而记忆里使劲扒拉都扒拉不出个一二三来。敢情他恢复记忆之前当小屁孩那几年,都白活了?
  他们爹娘去了之后,赵家还保留着十几亩的地,那也是赵梨花苦苦护下来的,大头那份租给别人耕种了,一年能收回几两银子和百来斤粮食,剩余一亩多地块,赵梨花自己耕,还了债,好歹省一省吃能吃一年。
  地里实在产量低下,赵梨花自己耕的一亩地也只有三四百斤粮食,比后世的低产田产量还要低下,这是社会常态。
  赵梨花翻出头巾利索地包裹好碍人的长发,收拾好农具,牵着赵言的手往地里去。
  赵言想帮忙,奈何他身体碍事,走路走两步会喘,弄得他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赵梨花牵着他停在一棵大树下,提前交代她,“阿姐去忙了,你在这呆着别乱走,水壶在这,渴了就自己倒,阿姐就在那边一喊就能听见。”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地,方圆四周有不少在忙活的人。
  靠天吃饭这事,劳作的民众已经积累了千百年的经验,丰收季节一到,千百年不变的哲理:要看天候。
  收作物这事也是要跟风的,一家收家家收,这是规律。
  赵梨花年纪小经验少,只能跟在村里长辈后头忙活,若是赶不上,遇上个糟糕的下雨天气,极有可能会毁了一年收成。
  赵梨花交代好该交代的,急忙忙下了地。
  清晨空气清新,赵言待在大树底下,他抬头一望,枝繁叶茂,树干主干差不多成人半个怀抱大小,地上有突出来的树根,他走过去坐下,遥望着地里忙活的人。
  两三个结伴玩耍的孩童从他面前跑过,夹杂着天真灿烂的笑声,凌乱的脚步,扬起一片尘土,赵言捂着鼻子扭过脑袋,憋得小脸通红。
  若是没恢复上辈子记忆,秉着孩童智商,他只怕会耐不住寂寞偷偷跟着他们跑去玩。他明显瞅见赵梨花频频回头看,担心他跟人去玩。
  灰尘散去,盯着眼前地上那片刚飘落下来的树叶,赵言开始这月的日常思考人生,眉头拧得很紧。他不是第一回 思考如今处境,但始终没有章程。
  如今世道,仕农工商,哪个都不好经营,首先便是赵家太穷了,没有初始资金支持,其次便是他年龄小。
  赵言抠着件事思索来去没有出口,日头越来越烈,闷热铺面而来,他烦躁往旁边挪动两步,摸了把水壶,凉的。
  他捧着碗低下头喝水,与碗缘齐平的视线正好瞥见杵在地里谈话的两人。
  赵梨花旁边多了一个男人,身材壮硕,肩宽体壮,赵言眼睛盯着他们,随意喝了两口收起碗,眼睛一动不动。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灰尘,收拾好喝水的家伙,迈腿太急一个趔趄,又赶紧站稳。
  赵言慢慢地走上前去,瞅见来人的侧脸,他努力眨了眨眼,下意识吞咽口水,肤色好黑的一个汉子。
  “梨花,你还是,还是让我帮你,家里的收完了,我正好有空。”
  男人一句话说不利索,磕磕绊绊的,脸蛋黑中透红。
  赵梨花犹豫片刻,就算拧着眉头,那也是惹人心疼的,她方要张嘴,余光瞥见弟弟的身影,眼中的无措一闪而过,“石头,你怎么过来了?日头晒人,你赶紧回去。”
  赵言一会儿便晒得脸蛋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太迫切想看那男人是谁。
  见她语气无碍,旁边的男人又高又壮又黑,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甚至对他露出无措而讨好的笑容。
  他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到赵梨花身上,涌起某个念头,小眼睛慢慢睁大。
  赵梨花怕他晒着,放下家伙,走过去轻抓着他手臂就要带他回到树底下,“不听阿姐的话了是不是?万一生病了你让阿姐怎么办?”
  张高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抬脚跟着他们姐弟俩往前走了两步,犹豫着退回去,捡起家伙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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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赵梨花耻于解释,免得他小小年纪思虑过多。
  赵言视线扫过正在地里挥洒汗水埋头苦干的壮汉,眉头拧得紧,他皱着张小脸去扯她衣摆,“阿姐,”
  赵梨花若无其事地拎起茶壶倒水喝,喝完放下粗碗,轻轻点他额头,语气温柔,“石头,阿姐知道你想问啥,但这事阿姐心里有主意。”
  赵梨花从来不认为弟弟蠢,她也不否认有她偏心的情感在那。
  见他小脸闷热得通红,眼神里透露出担忧的情绪,赵梨花既欣慰又担心,既然都看见了,省得在别人那听见些不好听的,她干脆隐约透露出丁点想法,省得他思来想去。
  刹那间,想法得到证实,赵言瞬间却被她手上的伤痕吸引。
  “阿姐,你手上,”
  赵梨花愣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背多了几道红痕,是方才干活时不小心弄的。
  赵言踮起脚想去查看她的伤口,赵梨花手垂下来任由他握住,她噗嗤一笑,“你这么严肃干甚么?阿姐不疼的。”
  她眸光一闪,低头看乖巧的弟弟轻轻握着她的手,神色紧张,她唇角轻轻上扬,思绪散开。
  她是再三考虑之下,找到了张高这人,亦确认能掌控好他,但她该提的条件也跟他提了,两厢情愿的事,瞒着石头,他们俩光明正大来往过几次,不少人默认他们在一起了。
  因而那天坐在牛板车上,那桃婶子才会一脸可惜,无非是张高长相忒不入眼。
  但那又怎样?赵梨花想得还是挺明白的,世上哪有两全之事?再者,丑就丑呗,她自个长得美就行了。
  半会功夫,赵言查看她手上的伤口,视线再次扫过地里干活的那个大块头,一时无言。
  “行了啊,你这小脑袋瓜子别想那么多。你哪天见阿姐亏待过自己,嗯?”听见阿弟偷偷嘘气的声音,赵梨花被逗笑了,眉目浅浅。
  汉子干活总比女人多了股劲,挥气家伙来又利索又齐准,姐弟俩说话间隙,仿佛眨眼之间,那地里就整利索了一大片。
  赵言眼睁睁看着她重新回去干活,心中莫名的急躁不言而喻,他感觉自己啥也做不了。
  赵言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村里三四岁小孩的大小,真是干啥干不行的年纪和身体。
  似乎从今日开了一个头,那个又黑又丑男人与赵家来得频繁,赵言偶尔出门溜个一两圈都能听到有闲得慌的妇女在谈论赵梨花。
  这天,万里无云,赵言蹲完茅坑出门呼吸新鲜空气,远处大树底下蹲着一群边纳鞋底边唠嗑的妇女。
  他脚步一顿刚要转身,一个大嗓门叫住了他。
  “赵家石头,你过来,婶子有糖给你吃。”
  她那眯着眼睛诱哄的语气,让人从开头就能猜到过程和结尾。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仿佛赵言这人比她们手里的鞋样子还要让他们感兴趣。
  他和赵梨花还得在村子过日子,这就意味着,他得踏踏实实的,起码得跟这些人打好明面上的关系。
  他一过去,果真被塞了两颗糖,胖妇人抓着他一阵打量,最后啧啧称奇,“弟弟长这么俊,亲姐姐也必定不会丑到哪去,我早就该想到的,你说赵梨花这女娃还真就骗了我两双眼睛,我到现在还不得劲。”
  “诶,得了吧你啊,人两姐弟想好好过日子,不得低调一点儿?”
  她们谈论的是赵梨花这两天忽然变得好看的事儿。其中不乏赵梨花觉得有了相好的会更安全的缘由在。
  这事儿,赵言都是后知后觉的,更别提她们了。
  “那也太低调了,”胖妇女翻白眼。两年来一声不吭的,赵梨花往常一张脸也是灰扑扑的,常常驼着背,压根不起眼。
  赵言未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恶意,她们就这么当着他的面你一句我一句争起来。
  桃婶子,也就是那日一起坐牛车的婶子将纳好的鞋样子放回篮子里,劝解道,“你们争来争去的,没瞧着人石头手都被你抓红了。”
  胖妇人一低头,果然啊,她又从旁边篮子里掏出两个糖,“婶子的错,婶再给你一颗糖。”
  赵言感觉自己的袖口都要被她扯坏了,妇女常年干活力气大,因着担心糖掉了,一个劲往他袖子里塞。
  “钱家的,你怎么这么大方了?”桃婶子有些奇怪。
  钱氏松开手,顺着赵言的头毛,“我哪天不大方,不过是我老大家的孙子狗娃被镇上的夫子瞧上了,这糖我是留着我家狗娃吃的。”
  赵言闻言想塞回去,钱氏没收,转身兴致昂昂同别人交谈。
  话题一下就转了,钱氏炫耀意味十足,一提到她孙子,她一张嘴吧啦吧啦停不下,“我没啥大的志向,只要我家狗娃多学几个字,会数几个数,往后做个账房先生也好,怎么着也比在庄稼地里扒拉轻松。”
  “可不是吗,我也这么说过我家那几个,偏偏他们皮得跟猴似的,坐都坐不住,去了也是白瞎。”有人迎合。
  有人应和就有人反对,“读书多贵啊,家里现在吃都吃不饱,读啥子书,有那闲钱还不如给一家子补补。也就那城里的有钱人才会送娃去读。”
  赵言两耳嗡嗡嗡的,一声不吭地接收着有用的消息:一方勒着裤腰带也要送娃读书,一方借口太穷不让孩子读书,各有各的缘由。
  他低垂着头,扫过自己那双又小又瘦的胳膊细腿,他能干什么呢?还不等细细思考,赵梨花到处在找他。
  吵得热闹的几人也听见了,钱氏笑着拍拍他屁股,“去吧,你阿姐找你呢。”
  赵言老脸通红,迈着小腿跑了,身后的吵闹声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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