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节

  但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开过口。
  先前我一直以为履豸是哑巴,因为他从来不肯说一句。只顾低头饮马,颜形孤僻。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是乡下人,怕我们嘲笑他口音不正。
  另有个女人叫商女,穿青色的衣服。指甲留到很长,抹上青色花脂。妖气森森。她也没说过一句话,每到我们坐下交谈的时候,她便偏安一角,弹弄古筝。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哑巴。但她的内功一定很好。因为一个如此娇小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坐立乘马,总是背负一具古筝。极重。
  在晋地的时候,虞嬖就现了踪迹。原本我们追得上她,却出了一点意外。
  “怎么讲?”
  当时我们分头行事,豳风、蒹葭和秦茧在她身后追击。两个哑巴及我夫妻四人快马绕行,抢在雁门山口阻截。
  我四人乘的大宛名驹,真当疾驰如飞。本以为她已在劫难逃,谁知叫我坏了好事……
  一个女人即便官至四品,武功强绝,她一样也会痛经……
  剧痛之间,偏遇道路颠簸。分心之下,一时不慎松了缰绳,便由马背坠下,摔到七零八落。
  其他三骑停下来。九戈探望我的伤势,见我无法继续赶路,便匆忙拭擦我身上的血渍尘泥,眉目焦急,好似痛在他身。
  我让他们三人只顾前去,不必来管我。
  履豸听罢,扬起马鞭,便绝尘而去。
  商女却很淡漠,望也不望一眼,好似全然没有听见。独自倚在一棵松柏,撩/弄古筝。
  松林青郁,指甲青光。一袭青装漂亮,娥眉亦现青蓝。已是荒秋,这景至倒显惟美。
  只是弦乐错落缭乱,也不知奏下与谁烦烧。又似无名肿毒,蛇蚁厮缠,不依不挠,无有安宁。
  倘若我是男儿之身,定会设法寻她家母深交。
  九戈蹲着陪着,轻轻在我耳边说道:你是我妻子,我必对你负责。
  剧痛难忍,我连起身的气力都无。真的蛮希望有处怀抱可以静仰。而这项,却是他再也无法完成的责任。
  三刻钟之后,履豸竟返回来。
  原本他并非赶去雁门山,乃是去了市镇的药铺。他卷起我的裤脚,为我敷上跌打红花油,轻揉小腿上的伤势。
  九戈隔开他的手,“多谢你,由我来。”
  其实他知道,抱我起来的时候,还是必须由履豸。因为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正在那一次,我记住了履豸的一双手。强壮而温暖。
  他轻轻地,将我放落九戈的马背。第一次听见他开口,“慢慢地,不怕。”
  很可笑的口音,也是很可笑的句子。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她见的血光比阳光还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会怕什么。
  林秀树忽然抬起头:“你所害怕,只是一记坚实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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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节#.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在履豸身上,其实还藏了益母草和雪莲子。
  三刻钟,往返七十里路程。奔到市镇的药铺,用他难以启齿的口音,只为一瓶跌打油膏,两式妇科良药。
  没有拿出来,是因为他知道九戈很负责。
  那以后,在夜阑人静的山冈,履豸常常抱着我听风。九月廿二,在朱雀庄,虞嬖杀人放火的时候,其实我们静在高处的山崖。
  在朝廷当差,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尽责任,何况深宵苦短。
  从高处鸟瞰山庄焚烧的阵型,火光凄美漂亮。映在我们一脸昏红,神色也贪欢。
  “你为什么不去抓她?”
  “我希望这场追击,可以持续的久一点。”
  “璃骚,”他在耳边唤我的名字,“这一路,将要追到什么地方停下来?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楼兰?这个……是我梦想。”
  我当时很想拒绝他,因为我觉得,一个男人的梦想不该太丰盛。太完满的执着会变成一种责任的附加。
  “就像我丈夫,就像林公子你。”
  我其实是蛮单纯的女人。每次依在履豸的怀抱,我就觉得身在楼兰。
  我和履豸的奸情,始终没有被撞破。因为根本没有奸情。
  林秀树笑声轻蔑。
  “只不过眷恋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又算什么奸情?”我说:“倘若如此,你跟嬖莫非通奸了一夜。”
  这具身体曾被崔东赫碰过,结果我丈夫断了一臂,从此丧失拥抱的能力。假如履豸再进一步,我怕牵手都不成。
  “我真的很烦你们这些江湖人。先是口口声声说你不爱你丈夫,现在又来鬼哭。”
  “林公子,我原本以为你知道。牵手或者拥抱,真的不算相爱。”
  不曾相爱,也没有奸情,更没有责任的省思。我便好沉溺这样的暧昧。七千里行程虽然艰辛,有些责任九戈在负,有些拥抱履豸在给。
  只是偶尔瞥见一抹妖异的青蓝,莫名惊惧。
  那日下雪的天气,我们七人在靖侯府。站在城台上,看见飞雪黄沙。
  靖侯曰:“长城固守,可使天子无虞。我等鞠躬尽瘁,当死而后已。”
  九戈单膝跪地,单臂举杯:“侯爷率十八骑踞守边关,尽忠朝廷。此乃身先士卒,马首表率。恭祝侯爷千岁千千岁!”
  我不喜欢看九戈这么认真的姿态。你在为朝廷办事,何必搞到这般。何况靖候杀几个托托尔人,就算尽忠?
  我们六人只得跟了跪了,举杯敬饮。
  “侯爷千岁千千岁!”
  冷的雪,暖的酒。
  城台的石阶上,我依稀看见干涸血印。
  靖侯转过身,眉毛上的白,分不清是雪花还是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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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节#.
  夜里。九戈睡的很深。我习惯了他的鼾声,也习惯在鼾声中不眠。
  三更时,履豸还未叩响窗棂。
  我觉得很冷,就开始从身后抱着九戈。手指轻轻抚摩他断臂的切口,缠绵辗转。
  突然想到,这一百四十三个月,是我欠了他一记拥抱。
  有些人就是这样,每时每次,总是想着人家无法给你。而你,只到最冷的时候,又找不到别处,才肯施予。
  “我紧紧抱着他,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对林秀树说:“抱着,也分不清是爱还是怨恨,是心虚还是偿。”
  那天九戈一定在做噩梦,否则不会心跳如狂。
  后来履豸还是来了,而我也还是跟了他去。
  临走的时候,我第一次为九戈盖好被子。怕他受寒——因为在他赤/裸的肩胛上,有我的一滴眼泪。
  当时雪很大,四野都是宁静。我问履豸能否听见雪花落在沙丘的声音。他却告诉我,他听见侯爷在和突厥人商量举兵谋反。
  第二天我告诉了九戈。我劝过他不要太负责。他说人在其位,当尽其事。
  于是飞鸽传书。
  待到雪停之后,我们就继续上路。途中遇见一个戴着脚铃的女人,她骑着一匹白色骆驼,一双眼睛藏在面纱之下,笛声哀怨又凄美。
  是她告诉我们虞嬖的方向。
  我没有想到虞嬖的刀那么快,否则履豸根本不会死。
  我们把虞嬖围在中央,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形如困兽,惟有苦战。也许是欺负九戈残废,虞嬖的攻势集中在他这一点。
  假如我舍身隔开那一刀,九戈他或许不会死。但履豸死得太突然,我有些乱了方寸。
  后来看他的尸体,我才发现,原来致命的一刀是他替商女受的。
  虞嬖乘势逃走,商女却伏在九戈的尸体上抽泣。其他三人面色凝重,拭了身上血渍,也不再说话。
  商女用青绿色的手指,静静抚摩在九戈的面容和胸膛。她只是抽噎,并无眼泪。
  我不明就理,想去为他收尸。商女却猛地隔开我的手,不准我碰他。仿佛九戈是她的夫君。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贴在九戈的耳边。用前额感受尸身余温,沾
  上他的血。她说:“这具古筝,少了你的和弦,便只有烦乱噪音。”
  折断这古筝,便不再有挂念。
  原来商女说话的声音竟如此悦耳,不卑不亢,不惊不诧,不嗔不怨。
  而我听得出,这哀伤竟如此深。
  原来,九戈和商女已通奸了很久。
  一直不知该怎样爱上一个人,于是全世界只落我一人毫不知情。那些百无聊赖的晚上,他们会看见,商女铺开一张古筝,而我的丈夫用一只美妙单臂,共她和弦。
  月光好像太阳的火焰,明目昭昭。我却躺进另一个男人的臂弯,希翼着楼兰的童话。直到眉心浮现出一点蓝。
  商女冷冷地对我讲:你以为他很爱你。其实不过是对一个人负责。你以为他很负责。其实,说穿了,不过人在其位。
  我听后很难受。只在一瞬间,两个与我有关的男人忽然消失不见。原来他们都不是属于我的,哪怕一种暂时的偷欢,或者整个从前的纪念。
  我曾经把履豸的臂弯当成我的楼兰。九戈……你虽然无法给我一记拥抱,却可以给我一个家。
  昨天其实阳光很好,我却一直觉得水影笼罩。
  一个人若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学会给予。
  而一个人若想要隐瞒,她一定无法看破太多。
  我对蒹葭说:你带我去楼兰。
  他说:我小的时候,就追过一个女人。她家住在水的那边,我一直逆游,希望可以追到她身边去。一路上游游游,也不知经受多大险阻。到后来却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在水中央。
  我一边走,一边在想他的句子。开始怀疑他是神经病。
  便对秦茧说:不如你给我一个家,我们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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