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宜直不宜屈

  马车颠簸,里面的沐扶苍猝不及防,好险磕到自己。
  马夫火冒三丈:“大街上人这么多,你们跑什么跑,上赶着去找死……”他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突然缩小了音量,诺诺不敢作声。
  沐扶苍察觉有异,撩起散落的发丝掖在耳后,打开车帘观察,正好那辆马车也掀起车帘,露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来。
  少女唇若涂朱,眉目如画,头上步摇颤巍巍垂下一串白珍珠晃在腮边,衬得肤光莹莹,秀美绝伦,此时她捂着额头,双眉颦起,可比西子捧心之美。
  即使有人不喜欢她,但若问还有谁能比这少女更美,那人恐怕是无法回答出来的。
  京城第一美女,名不虚传。
  马夫不识得柳璇,单纯被她美貌所慑,目瞪口呆,浑然忘了追究刚才的危险撞击。
  “是柳相爷的孙女柳璇。”沐扶苍低声提点。
  柳相爷除了柳闻风丞相,还能指哪个?这个名字可比柳璇的容貌震撼多了,下人们垂下头,心里暗暗叫糟。
  “谁家的马车?”柳璇忍着气,从牙缝里咬出一句。
  “回小姐,看制式大概是平民家的。”柳府的马夫和侍从们都知道是自己一方的过失,但对方既然是平民,便不甚在意,大大咧咧地打量着沐扶苍。
  “平民呀——”柳璇长长地哼了一声,她不能降低身份和平民争吵,又不愿轻易放过冒犯她的人:“你,过来道歉吧,我也不和小女孩计较。下人们自己扇自己耳光,长个记性,走路时要注意着点。”
  沐家仆从们几乎气炸了肺,明明是柳璇的错,却高高在上地命令小姐道歉,叫他们这些无辜仆人惩罚自己。任柳璇秀丽动人,此时在他们眼里也和罗刹恶女一般可憎。
  许多路人们都曾狼狈地躲避过柳府马车,因为柳璇家世和容貌,暗怒也生不起,现在他们望着遭受无妄之灾的沐家车队,目光里写满了同情——谁叫碰见的是柳府小姐呢,自认倒霉吧。
  沐扶苍没有带丫鬟服侍,自己慢慢地爬下马车,尽量拖延时间用来思考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式。
  似乎及时道歉,避免招惹柳府势力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沐家仆人们面色惨淡地瞧着自己小姐逐渐靠近柳璇,这叫小姐当面道歉的羞辱比他们自扇耳光更加令人痛苦。
  沐扶苍站在柳璇面前,突然挑挑眉,她声音清脆地问道:“敢问一句,柳小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命令于我?”
  柳璇没想过一介平民女孩胆敢反抗,她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车车壁上,眼睛斜瞄,用尖尖的下巴指着沐扶苍,好像完全不屑和沐扶苍交谈。
  “大胆!此乃柳府的嫡出小姐,你是什么出身,居然敢对小姐不敬!”柳璇的丫鬟斥责道。
  “原来是柳府小姐,而不是案件苦主,不是判案官员,更不是鱼龙白服,那民女为何要听从命令,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道歉?”沐扶苍落落大方地站在人群当中,通身气势竟比骄横无礼的柳璇更像世家贵女。
  柳珂面对她时也是这种姿态……柳璇将沐扶苍和令人生厌的庶妹身影重叠到一起,她狠狠抓住婢女的胳膊,尖叫道:“放肆!来人,给我打她!”
  “您虽是官侯之后,但与民女一般并无封赏在身,没有责打他人之权利,却敢依仗身世欺压百姓!天子脚下,做出此等肆意妄为之事,置大雍律例、圣上威严于何地?圣人有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虽是女身,也绝不能为避祸出卖尊严,低头受辱!”
  “好好好,骨头硬有傲气是吧?把她骨头统统打断!”柳璇隐约知道自己会犯下大错,但她把被柳珂长时间顶撞不能发泄的怨恨转移到沐扶苍身上,不管不顾地下达命令。
  柳府仆从狞笑着上前想抓住沐扶苍,围观者都是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小女孩即将惨遭不幸。白哉子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来,扫了一眼,撇嘴道:“是她。”又把头钻回去了,安静得好像现场没这号人物。
  “果然是仗势欺人,肆意妄为。”一个一身布衣,头戴披帷的女子缓步从人群中走出,喝止柳府家仆:“明知主人失误,却不知劝阻,为虎作伥,当罚。”
  “哪来的婆子,多管闲事!”仆人想把女子推开,不料女子摘下披帷,露出一张京城高官贵女无人不识的苍白面庞来:“哎呦!冯女史!”
  大雍虽然设有女科,但多半加以封赏后不授官职,或送入后宫陪伴妃子教导公主,而女史冯柔是少有的拥有正式官职,参与朝廷政事的女官,加上深受太后恩宠,在大雍朝地位超然,是有学识的闺阁女子的尊崇对象。
  柳璇也是大吃一惊,由侍女扶着慌乱下车行礼:“柳璇见过冯女史。”
  沐扶苍说得没错,柳璇虽然爷爷是丞相,父亲是观文殿大学士,但自己没有品级,实质上和沐扶苍同是民女,只是家世高低的区别而已,她见到冯女史是要行礼的。
  柳璇站在冯女史面前,双颊羞红,不敢抬头,她不是真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责,只是冯女史颇得后宫贵人看重,在官员夫人间声望极高,柳璇快到及笄之日了,就要相取亲家,若是惹到冯女史,就算有爷爷撑腰,也要在婚事上多些挫折。
  “你在外面的行径,柳丞相知道吗?”柳璇的嚣张处事堪比欺男霸女的纨绔公子,柳闻风管教不力,该被好好参上一本了。
  “冯女史,我错了,不要告诉我爷爷……”柳璇睁着小狗般无辜地水灵双眼,哀求地望着冯女史:“我是被气糊涂了,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你们,你们怎么不劝劝我呢,回去自领家法!”
  冯女史轻轻摇头,柳璇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只叫着惩罚仆人,自己却对那个平民女孩一句道歉也没有。冯女史知道自己的声望,若是说了狠话,毁去柳璇姻缘,也是她不愿见的后果,于是放过柳璇,转身对沐扶苍道:“你很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很多男子都无法做到的品行,你可以常来我府中,陪我研习经书。”这是隐隐有招徕沐扶苍的意思了。
  柳璇怨恨地瞪了沐扶苍一眼,有冯女史作保,她不敢事后报复沐扶苍了。
  实在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沐扶苍不但没有被柳璇羞辱,还得了冯女史青眼,假如不是柳璇还在场,大家都要欢呼鼓掌起来。
  在围观人群的边缘,停着一架不起眼的小彩轿,边上的男子身骑白马,玉笛系腰,长眉入鬓,实在风流佳公子,只是这会连街边卖花的小姑娘也顾不上看他。
  佳公子坐得高,看得远,他小声嗤笑道:“明明下车时已经在犹豫了,没见到什么气性显露,若不是看见冯女史,她肯定照着柳大美人的要求道歉认错了,完全比不得小珂的清高傲岸。可惜了一张脸。”
  公子对美人一向挑剔,他觉得可惜,那说明女孩是真漂亮了。轿中人突然开口道:“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吗?穿素服,气质沉稳,没有几分孩子气,眉间倒是带杀气。”
  花花哨哨的彩轿中坐着的居然是个男子。轿夫们没有表示惊奇,木着脸,松垮垮地站在轿边,好像和寻常仆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仔细观察,每一个都眼睛明亮,肌肉瘦长结实,绝非庸手。
  “嗯,你认得?莫非,是沐家的遗孤?前两天还鼓动百姓,殴打沐氏族人的那个。”
  公子露出整齐的牙齿,用低低近乎耳语的声音笑道:“你可没和我说过她这么光彩明艳。噗,气质沉稳带杀气,你看女人的目光可真是清新脱俗,要不是小姑娘娇滴滴地就在前方站着,我还以为老大你是在形容新提拔的队长。”
  “多留意她。”
  “啊,哈?”公子惊笑道:“原来老大喜欢的姑娘是这类型啊,带杀气,我得回头劝劝妹妹去练练武,劈劈人。”
  “她有用。”轿中人简单解释了三个字,就此沉默无声。
  沐扶苍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人全部收入眼底,尽数看破。她在百姓们兴奋雀跃的私语中,重新登上马车,向城东的沐家院落驶去。
  白哉子方才对限于险境的沐扶苍置若罔闻,沐扶苍倒是没有半分不满,她和车夫佣人们认真交代道:“这段时日出入都要小心,避免独自行走,怕被人行凶报复。白仙师的住处也要留神些,我担心连累他也给柳府记恨上。”
  白哉子大大咧咧拖过椅子坐下:“不用担心我,能伤到我的人这个世界上笼统就那么一个,不是柳闻风收买得了。你自己多看看书,在冯柔身边坐稳位置才是关键大事。”
  碧珠大致把白哉子道观“偶遇”和柳璇无礼挑衅的事了解大半,她气恼道:“什么柳府小姐,根本刁钻毒妇,亏她也能投胎好人家。将来绝对嫁不上好夫婿,没个欢喜结局。”柳璇再美,暴虐脾气也不是一般男子消受得了,碧珠的话算不上诅咒。
  “你怎么知道她结局不好?没准她比你们都要流芳百年呢。”白哉子漫不经心地反对道。
  沐扶苍不知怎么想起了死后名声狼藉的顾行贞,苦苦道:“不错,流芳百年的未必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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