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李淑君向来睡得沉,特别是这几日,磨得她心力交瘁,睡着之后天塌了都不知道的,却被一声雷响惊醒了。
  刚醒的时候她还有些迷糊,砸吧了两下嘴睡回去,却在来势汹汹的雨声中彻底清醒了。
  小姑娘像是被冻着一样,两瓣嘴唇直哆嗦,她笨手笨脚披上衣服赶去山门外,看见那个在雨中也屹然不动的身影,忽然不敢出面去劝了。
  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真的很糟糕,也很无可奈何。
  总要做点什么。
  李淑君沐着夜雨。秋雨该是缠绵柔软的,淅淅沥沥接连下好段时间,把最后的暑气冲进土里埋起来,将青涩的果实蕴养得丰硕饱满,而不是这般凶狠地,想把世间一切冲刷洗去。
  进入仙寐山地界之后,即便豆大的水珠粗鲁地倾泻着,也无法将这缓缓萦绕在山间的灵气搅浑。这是夏老祖的庇佑,充盈的灵气让李淑君逐渐沉静下来,同时也坚定了心中的某个念想。
  连最后一丝恐惧也被洗净了。
  她不怕受罚,也不怕被逐出天元门,她吃得苦,大不了跟随师兄离开,过去的日子那么难挨,不也一样撑下来了么。
  天元仙尊小憩的屋舍远离弟子房,僻静又更显孤独,此时结界撤了,雨水砸在门外林中,秋日的竹叶干硬,发出躁人的声响。
  李淑君没有犹豫,快步走到门前,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这屋舍修得简陋,屋檐不深,瓢泼的雨不客气地往她身上砸,以天元仙尊的修为,足够发现自己了。
  李淑君在心中默默背着门规的入门篇,打算背完第一章,要是天元仙尊还没醒,就算是被揍一顿也要出声请人了。
  师兄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他面色越来越差,那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挤得她心坎儿疼,她不敢问,却不瞎也不傻,他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这场秋雨无疑是雪上加霜,即便是修者也经不住这个折腾啊。
  思至此,李淑君没忍住又哭起来,许是这雨声真的很能引起共情。李淑君越哭越难受,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直抽抽。
  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亮着一盏灯,不算很亮,季沧笙披着一件玄色薄衫,身上带的寒气与那烛火带来的温暖相差太大,扑得李淑君一个寒颤。
  “别跪了,进来吧。”
  浑身湿漉漉的小丫头吸溜吸溜鼻子,抽抽得直打嗝,却没起身,跪在那里直摇头:“师兄,师兄他……”
  扶她的手顿了顿,雨水冰冷,可他身上的寒气更为刺骨,季沧笙转而取下身上的外披给小姑娘搭上:“贤淑,你进来听我说吧。”
  李淑君又抽巴两下,挫着手臂爬起来,她知道他不是这般无情不讲理的人,受伤的不止自己师兄,天元仙尊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甚至看着更为虚弱。
  她乖乖关上门,坐到桌旁,捧着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小口嘬,想起山门外水米未进的花不语,眼泪又滑下来。
  “天元仙尊,为什么……”
  “贤淑,你觉得,我对他不好吗?”
  李淑君摇摇头:“天元仙尊对师兄很好,对我们都很好……”
  “所以是不是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将他赶走?”
  “嗯……”她可怜巴巴地给花不语卖起残来,“师兄一直跪在门外。”
  “我知道。”
  李淑君不说话了。
  “贤淑,有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因为很危险。”季沧笙垂了垂眼睫,“他……你师兄若是继续留下。”
  他想了想措辞:“之前,你师尊给他算了一卦,他会因为一个天命之人命殒。”
  李淑君吓得一抖。
  “这天下共有两名天命之人,都在天元门,你懂了吗?”
  “如果师兄不离开天元门,就会……”
  “嗯,你在卯安峰也学习过一段时间了,想必也知道,改命需要多大的代价。”
  “那师兄离开天元门,就会安全了吗?”
  “不确定。”季沧笙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笼上了一层阴翳,“可若他继续留在天元门,一定会死。”
  小姑娘眼泪又掉下来:“怎么会这样……”
  “我试过……改不了。”他的声音疲惫而沧桑,“贤淑,我与你一样,我也……很爱他。”
  李淑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认真地点头。她心里莫名觉得,不一样的,他们的感情,应该比她更深、更浓,因此即使心痛,也要狠心将人赶走。
  “贤淑,只有你能劝他。”
  李淑君摇头,眼泪再次落下:“天元仙尊,我劝不动……我劝不动啊,我、我……我不敢,师兄怎么会忍心离开啊……他定是知道的,他不愿意离开……”
  她头顶落下一只手,不算宽厚,冰冰凉凉的,有什么凉爽的东西钻进她脑袋里,让她情绪舒缓下来。
  小姑娘安静下来,望着桌上的烛火有些呆,余光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一樽九方鼎。
  漂亮的鸢尾鱼舒展着斑斓的鱼尾,闲适地活在那一方小小世界里。
  季沧笙取来一支素银簪,淡白瘦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便将簪子放到桌上,极轻地,细碎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中。
  李淑君认得这簪子,还是以前师兄带她出去玩的时候一起挑的,师兄眼光太差了,这簪子虽是银簪,却素淡高雅,男子戴上也不觉违和,果然,天元仙尊也很喜欢这簪子,几乎是常戴着。此时这素银簪放在桌上,李淑君心里咯噔一痛。
  “贤淑,去吧。”
  李淑君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悬在簪子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贤淑。”
  季沧笙又唤她一声,她终于是闭上眼睛,没憋住落下两行泪来,咬牙将簪子攥进手心了。
  离开的时候,季沧笙又将她叫住了,只淡淡地说道:“门边有伞。”
  至此之后,便是再无人与他撑伞了。
  李淑君看着门外已隐去的夜色,天边朦胧地泛起青紫的光,这么大的雨不知还要下多久,今日的天……也不会再亮堂了。
  她撑起了素色的油纸伞,走向山门,心怀胆怯,步履沉重若有千斤,这段路太短,短得她还没理好心绪,便临近了山门。
  雨声太大,李淑君静静走到花不语身旁,为他撑着伞。秋日的凉意被雨水浸得寒冷,湿润的衣布贴在皮肤上,雨水顺着皱起的纹路滑下,水珠顺着伞沿落下,砸在干净光滑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圈水花。
  还是要说的。
  李淑君开口,不如她想象那般冷静,分明想过无数次说辞,张口却只剩下哇地一声哭喊。
  太多了,太多的话挤在她嗓子眼,堵得她无法解开。
  伞落在地上,旋了一个圈,雨水转瞬没过了伞底。
  她对着花不语跪下,脸庞被雨水抹花,祈求一般嘶吼:“师兄,求求你……离开吧。”
  离开吧,不然你会死的啊。
  “不要再回来了,永远别再回来了。”
  花不语神色没有半分松动,只是那双眼睛,落在她肩头玄色的外披上,再也移不开。
  李淑君并未发现,只嚎啕大哭着,再说不出话,她想到什么,将那支素银的簪子拿出,颤抖地递过去。
  雨水落上去,更显那银白的簪子伶仃茕茕。
  花不语紧绷的表情终于变了。
  “哥哥……天元仙尊让我给你带话。”李淑君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若是细看,那双眼睛里失去了神采,宛若傀儡般自说自话,“说他从来没有动过心,从上一世开始,他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所以才会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杀了你……答应你,也不过是想报复,他不想再见到你了。”
  李淑君静静跪在那里,花不语想通过那双无神的眸子看见什么,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是报复。
  是啊,不过是从未动心罢了,他早就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啊……可为什么,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让他心如刀绞。他觉得自己的心早该被这雨水浇得冰冷麻木了,可还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他当真是,从没对自己动过哪怕一分的情。
  他突然好累。
  累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
  花不语觉得眼角滚烫,可雨水流过,那最后一丝温度也不再了。
  他为任意布下一遮雨结界,看着那件薄披好久,胆怯似的不敢伸手。他拾起地上的伞,将雨水倒干,缓缓站了起来。
  膝盖的疼痛被千针所刺的麻木给压了下去,一面油纸隔开了这偌大的天地。他僵硬地、行尸般地,一步一步,撑着伞,离开了这个他魂牵梦萦之地。
  终究是一拍两散。
  宛如夜幕一般的清晨,一直走到傍晚,他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走到雨停了,夕阳如血如火,刺进他的眼里,光芒之甚,似要把他的心也融掉。
  可那里早没什么可融的了,只剩一空荡的躯壳,住客不知所踪。
  他们之间没什么来去,离开时什么也带不走,该是还清了罢。
  可一切都带着他的气息,包括他的呼吸里,也全是他,又怎么还得清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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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那个雪雨中为他撑伞的人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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