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李玄度眺望着远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慢慢摇头。
  “为何?”怀卫不解,“你不想讨好她?”
  “怀卫你记住,有一日,只有当真正去打败了敌寇,叫乌离人失去了为虎作伥的依靠,叫他们臣服,跪拜于她的脚下,叫她堂堂正正地踏上那片土地去接回她父亲的遗骨,这才是对左中郎将在天之灵的真正告慰,对她真正的讨好,而不是这般偷偷潜伏进去,将他带走。他已在那里等了那么多年,只要我辈存有此心,我料他一定不会介意再继续等下去,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怀卫面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去,想了片刻,又回到方才那位置,朝着那方向再次叩拜,起身后,郑重道:“我会记住四兄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走吧,我送你回。”
  李玄度送怀卫归去之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独卧床上,闭目,一夜无眠的倦意,终于慢慢朝他袭了过来。
  他又做起了梦,依然是混沌的梦,但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那之前未曾抓住的梦境。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他从梦中醒来,依然闭着眼眸,心却一下一下,犹如鼙鼓,跳得强健而急促。
  他静静地又卧了片刻,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那日清早,她从帐中奔了出来,找自己说话,眼皮粉融,微微红肿,分明昨夜在哭。
  而他却狠心至此地步,只为无意打破了他的一件旧物,竟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无,丢下她转身便就走了。
  那日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到的?李玄度的心里一阵发堵,堵得厉害。
  他忽然很想见她,立刻见到她。
  他的眼皮微微跳动,倏然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转身便朝外而去。
  第89章
  这一辈子, 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李玄度渴望着能见到一个人的面。
  梦中那张红肿着眼睛的脸庞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和她的父亲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是无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 她寻他求助时说的她的心愿。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 立刻飞到她的面前去告诉她, 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开之时,他那一副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心肠。
  看不到她的这段时日里, 一旦无事空了下来, 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何为相思?他今日方知晓。
  她若不在, 便为相思。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 直到到了近前, 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 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 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 拂晓将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 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 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 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 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旸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
  “南司沈旸?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驿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问。
  叶霄道:“是,属下原本以为沈旸只是凑巧路过,出事后,他又审讯驿丞,获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奋勇护送王妃入京。属下当时受伤,无力再护王妃及时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听从安排,由沈旸送王妃入京。属下万万没想到,沈旸竟也别有用心,险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厉声问道。
  叶霄不敢隐瞒,将后来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妃随沈旸上路之后,他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复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数日之后,遇到断桥,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听消息,得知这桥断了已有几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还召来县令,随后那一行人改道,似随县令入了城。
  他询问样貌,确定是沈旸后,立刻追入县城,打听驿舍,再访别处,并未寻到王妃的踪迹。当时他还以为她是随沈旸改走别道继续前行了,于是又追了上去,追赶了两日,沿途询问遇到的驿舍,被告知一直没有接到过沈旸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头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骆保等人,这才知道,沈旸果然别有居心,将她在那断桥之地扣留了下来,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软禁数日之后,脱身而出,不但如此,还取到了沈旸的令牌。考虑到前方关卡重重,她担心自己已被针对,即便有令牌也无用,便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他,她下了车,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听完,神色便就僵硬无比,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问:“当日你们分开,关于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叶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暂求藏身之所,说那人十分稳妥。我再三询问,王妃却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让我放心,还说她有些累,想趁机休息些时日,等休息好了,自便归来。属下无奈,亦不敢拦,只能叫侍卫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属下入京传完消息,便就赶回这里寻找王妃。是属下无能,几已经寻遍附近各处,皆无王妃下落。”
  叶霄对秦王妃,经此一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爱护,甘愿为她做一切事。这些天,虽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却不顾身体,每天到处去寻,没有确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对秦王,更是愧疚万分,禀完一切,依旧叩首于地。
  李玄度闭目。
  她到底去了哪里?当日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又能去哪里?
  她说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谁?
  杨洪不可能。河西距离这里太远。而且,若是杨洪,不至于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杨洪,京都之外,她还有谁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经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当她不知去向之时,李玄度方知,自己对她,几乎竟是一无所知。
  叶霄还跪在地上,因自责而不肯起身,请自己降罪于他。
  自己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降罪于别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开前的那一夜。他维护在他心里怜惜着的表妹,和她争执,再为那面玉佩,对她冷语相向,不顾她后来的认错,任她一夜伤心,不闻不问,第二日更是一句话也无,狠心丢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否因了伤心和负气,决意不要自己,这才如此一去不归?
  这一刻他后悔万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从前那样被她哄骗,哄得团团转,也好过似今日这般,他竟连她去了哪里也毫无头绪!
  李玄度的心情紊乱无比,见叶霄依然那样跪地,命他起来,问他伤情。
  叶霄感激地道:“属下无事,问题不大。”
  李玄度又问这些日他们都查访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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