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_33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搂着叶荣秋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勒得叶荣秋有些疼了,但是叶荣秋没吭声,因为他抱得越紧,自己越有安全感,那点疼也不算什么了。黑狗低声道:“我骗他们,我说我不是中国人,我也是日本人。”
  叶荣秋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
  过了一阵,黑狗缓缓说道:“我小时候,中日关系还没有那么恶劣,我家也没有倒,我父亲给我请了几个先生教我写字读书画画,其中有一个日本人,叫山寺光,他是个画家,在日本小有名气,因为喜欢中国的山水画所以来到中国,父亲请他教我绘画。他除了教我画画,也教我日语,我那时候年纪还很小,他在我家呆了四五年,我画画没有学好,却把日本话说得很好。山寺先生很喜欢我,认我做干儿子,并且给我起了个日本名字叫山寺幸。后来他在重庆呆够了,说要去黄山上住几年,就走了。再过两年,我家也倒了,我再没有见过他。”
  叶荣秋点点头。
  黑狗接着说:“刚才我告诉他们,我是山寺先生的侄子,他说他很喜欢绘画,他看过山寺先生的画,很欣赏,问我山寺先生最好的画作是什么,我告诉他是《山石》,他问我山寺先生现在在哪里,我说在黄山,他相信我了。他告诉我他们今晚要偷袭安庆,他们两个人是斥候,大部队很快就要渡江了,十几分钟以后就会到。他让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尽快投奔日本部队,请他们送我回日本,不行就报他的名字,大谷健三郎,他是个小队长。”
  黑狗把下巴搁在叶荣秋的肩窝里:“我告诉他你是我重要的人,也曾经是山寺先生的学生,他就让我带你一起走。”
  叶荣秋问他:“他最后叫住你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黑狗说:“他说如果我再见到山寺先生,告诉他,他的画很棒,请他继续画下去。”
  叶荣秋没说话,抱住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哭腔说:“怎么说打就真的打过来了呢?我们的军队挡得住他们吗?宏宇哥他们还在旅店里,他们能跑掉吗?”
  黑狗自嘲地叹了口气:“战争,这就是战争,不说打就打,难道还约法三章带着军队友好地走进来吗?要是日本人都是宋襄公,这仗也不能打成这样。”顿了顿,又苦笑道:“可我们中国人都是宋襄公,敌人都打到门口了,却还在为那点钱财磨磨唧唧,不等别人渡了江,冲到了家门口,我们都不知道仗已经开打了。”
  这时候黑狗已经不捂叶荣秋的耳朵了。那枪声不再是隐隐约约,密集的枪声虽然是从远方传来,但也能听得很清楚,捂耳朵也挡不住。
  叶荣秋开始小声啜泣。
  黑狗抬头望着凛冽的月色,心里很压抑,找不到一个发泄口。
  突然,叶荣秋小声问道:“阿黑,你讨厌日本人吗?”
  黑狗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晓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十年前,皇姑屯事件爆发,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咱那里反日的情绪很凶,山寺先生出门都不敢开口,怕叫别人看出他是日本人,让人打死了。他人不坏,他只想画画,不想打仗。他本来想逃回日本的,可是他舍不得走。有一句话,‘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这句话我还记得,不是我的国文老师教给我的,是山寺先生从书上看到教给我的。”
  “你不讨厌他们。”叶荣秋哽咽道:“可是我讨厌他们。”
  黑狗摇摇头:“不晓得,不是讨厌不讨厌,是不晓得,因为你说的是日本人。日本有很多人,有像山寺先生一样的,也有在南京杀了几万个中国人的。我讨厌战争,我讨厌打仗,刚才那两个人放了我们,但是他们很快要去杀别的中国人,因为他们在打仗。”
  密集的枪声始终没有停下来,叶荣秋也哭的停不下来。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象城里的光景,那会让他崩溃。
  黑狗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眼睛很涩,但是流不出眼泪。他喃喃道:“我不讨厌日本人,但我恨日本军人,日本鬼子。他们拿着枪踏上中国的第一步,我就恨他们。他们炸死了娥娘,炸死了小花,炸死了欧阳青,打死了很多人。他们挑起了战争,我恨他们。”
  叶荣秋转头扑进黑狗的怀里,抱着他哇哇哭了起来。
  黑狗抱紧了他的背,两人紧紧相拥。那枪声不仅让叶荣秋感到颤栗,于黑狗亦然。枪声突然轻了下来。但是很快,枪声又响了,是比刚才更惨烈的交火,甚至隐隐约约有炮弹爆炸的声音,残酷的响声折磨着叶荣秋和黑狗的耳膜。黑狗抱着叶荣秋,安慰道:“莫怕,我不丢下你,等他们打完了,我再送你回重庆,不走了。”
  叶荣秋拼命地点头。
  枪炮声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终于停下了。叶荣秋和黑狗又在树林里躲了几个小时后才敢出去。他们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回安庆找周宏宇他们,只能挑偏僻的小路往西走,但求快点离开战火蔓延的地区。
  他们走了很久,天已经亮透了,叶荣秋的脚步开始踉跄。他提心吊胆听了一整晚的枪声,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什么都没吃,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精神已快到达极限。他虽然没有胃口吃也没有心情睡,但是身体的确已极度疲劳。黑狗扶着他到路边坐下,解下水壶递给他:“休息一会儿再走。”
  这个水壶还是那个行军水壶,黑狗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壶水。
  叶荣秋接过水壶掂了掂,发现里面的水很充足,于是大口喝了两口,将水壶还给黑狗:“谢谢。”
  黑狗也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壶收了起来。
  两人在路边坐了几分钟,正打算继续赶路,突听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立刻紧张起来,叶荣秋死死抱住黑狗的胳膊:现在他不怕死,因为要死也逃不过,但是他怕和黑狗分开,他害怕一个人死或者一个人活。
  转眼那行人就出现在黑狗和叶荣秋的面前,那是一支部队,但是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还有很多伤员。黑狗和叶荣秋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人穿的是国军的服装,不是日本人,是中国军人。
  为首的军官走上前打量黑狗和叶荣秋,黑狗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眼熟。那军官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黑狗站了起来:“军爷,我们是刚从安庆逃出来的……”话还没说完,那个行军水壶从他身上掉了下去。
  “逃兵?”那名军官接住了他的话。
  黑狗一愣:“啥?不是,我们是从……”
  那军官却突然暴喝一声:“刘文!把这两个逃兵给我抓起来!”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从队伍里冲上来两个士兵要捆他们,叶荣秋挣扎着叫道:“不是,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老百姓!”
  那军官冷笑着指着掉在地上的行军水壶说:“不是逃兵,这是什么?妈的,老子生怕最恨的就是逃兵!都捆起来,给我带走!”
  第三十七章
  叶荣秋和黑狗万没想到,从日本人手底下死里逃生,却让自己的军队给抓住了。
  不由分说让人把他们捆起来的军官叫做顾修戈,几天前的晚上他们和他在旅馆的楼上楼下打过一个照面,他们还记得,可惜他不记得了。
  黑狗是既来之,则安之,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所以被军人们捆了以后他就老老实实不反抗,因此他也被捆的松一点;叶荣秋则是受了惊,不断挣扎反抗,结果被人闷了一拳不说,还把他捆得格外的紧。捆他的人见他不老实,要把他踹老实,刚一抬腿,被黑狗的长腿给架了回去。黑狗笑嘻嘻地说:“军爷,他身体不好,您见谅。”
  被黑狗架住的那家伙不可思议地低头盯着黑狗的腿。黑狗身手非常敏捷,力道掌握的也很好,意在制止他,倒没有不知死活地踢疼他,看起来像个练家子。那人非常恼怒,正欲教训黑狗,那个叫刘文的走了上来,把他拦下来,低声道:“郭武,别打了,赶紧走吧。”
  叫郭武的啐道:“逃兵还敢讨价还价?”
  叶荣秋委屈极了:“我不是逃兵!”
  顾修戈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在前面大叫道:“还没好啊?等着鬼子舔你们屁股呢?快跟上!”
  郭武只好咽下一口气,用力推了叶荣秋和黑狗一把:“快走!”
  黑狗走到叶荣秋身边,他的手被捆住了,于是他用肩膀抵住叶荣秋的肩膀,低声说:“大侄子,怕啥,表叔叔在这呢。”
  叶荣秋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镇定自若,心多少安定一点,又怕再被人打,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走。
  黑狗边走边默默观察这支队伍。这支队伍也就一两百来个人,其中五分之一是伤员,不过看起来是正规队伍,比当初欧阳青带的那支好多了,起码人人身上都背着枪和被褥,每个人也都带着头盔,看神情都不是懵懂无知的新兵蛋子。黑狗不是很看得懂军衔,从肩章和军服上看,顾修戈无异是地位最高的一个,而刘文郭武两个人与其他人也不一样,看起来军衔更高一点,队伍里的人也都比较顺从他们两个,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看起来不大对付,刘文倒还好,郭武走路时会时不时故意挡了刘文的道,刘文往往都是忍让。
  顾修戈带着一群残兵弱将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叶荣秋已经走得摇摇欲坠时,他们终于停下,顾修戈下令道:“扎营!”
  于是人们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就扎出了几个行军帐篷。几名士兵把叶荣秋和黑狗丢进了一间帐篷里就走了。他们听见外面叮叮咚咚,是士兵们在扎灶做饭。
  叶荣秋挪到黑狗身边,依着他的肩,害怕地问道:“阿黑,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黑狗摇了摇头:“莫怕,日本人都没拿我们怎么样,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叶荣秋小声抱怨道:“他们好不讲道理,一个水壶就认准我们是逃兵!”
  黑狗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刘文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两份粮食,放到黑狗和叶荣秋面前,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替黑狗和叶荣秋松了绑,说:“吃吧,吃完了我审你们。”
  叶荣秋恼怒地瞪着他,继续重申:“我们不是逃兵!”
  黑狗压住了他:“成了,先吃饱再说。”
  叶荣秋很听黑狗的话,虽然恼火,但还是暂时闭了嘴,把碗端起来向嘴里扒饭。
  刘文很耐心地等到他们都吃完了,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黑狗掉落的水壶。叶荣秋一看见它又激动了,虽然被黑狗抓着手,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从安庆逃出来的老百姓,我跟亲戚到安庆做生意,几天前我见过你们,我俩就住在江附近那个徽阳旅店里!”
  刘文指着水壶上刻的字说:“你们或者不是从安庆下来的逃兵,但也是逃兵。这上面都有编号,十三师运输营三连,一个多月前,在行军路上遭到日本人轰炸,整一连的人或者罹难,或者当了逃兵。”
  黑狗终于开口:“日本人轰炸的时候那支队伍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亲眼看见他们的轰炸。运输营少尉排长欧阳青,当时是他带队,他被日本人炸断了腿,我想救他,我背着他去了长乐坪镇,但是没进镇子他就死了。水壶是我从死掉的士兵身上捡的。”
  刘文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叶荣秋忙开起了重庆腔:“我们是重庆娃子。不信你去问到起,我家里面是做生意的,卖布的叶家,我爹叫叶向民,我哥叫叶华春,我叫叶荣秋,江北的人都晓得。”
  刘文沉吟片刻,依旧不置可否,转向黑狗:“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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