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就是那个。这边说着话,人群几个汉子之一小心地伸手指了指。
铛!
虞长乐一回头,满目雪白映入眼帘。凄厉的锣声敲响,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停在了云溪镇镇门口,白幡猎猎涌动,亲者白衣素缟。
队伍中央是一方灵柩,有个白衣的妇人一直在低低哭泣。她擦擦眼泪,抬头茫然地看着云溪镇,目光游离到灰孩儿身上,忽然化作实质一般,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你还我女儿!妇人冲上来,双手抓着灰孩儿的肩膀,声音尖利,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把女儿还给我,你把我的阿如还给我
众人一时静默。这妇人保养得很好,虞长乐看出她是个有灵力的修者,眉眼温柔,想见平素也是注重涵养的。但失去女儿,她已姿态全无,灵修能驻颜,她的鬓角却已出现了和年纪完全不符的白霜。
你把阿如还给我啊!她那么善待你,你却是如何报答的!?妇人抽泣着跪下来,灰孩儿浑身僵硬,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措。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阿蓝哦?了一声,对虞长乐道:你要不要管这闲事?
妇人冲过来后,送葬队伍里又走过来几个人。一个看起来是盛家家主的男人扶住了妇人,面容也是十分苍老,眼中也尽是悲伤。
他对虞长乐三人拱手道:在下盛前观,我族家事,让三位仙友见笑了。不知仙友是?
我们是路过沈明华呆呆地回了一句,赶忙还礼,我叫沈明华。这位是虞长乐,这位是敖宴。
虞长乐也回了礼,敖宴颔首。天下姓沈的多了去了,姓敖的也不是没有,盛前观并没怎么在意,简单道:仙友好。
事态一下子变得这么迷雾不清,敖宴按住虞长乐的肩低声道:先别冲动。
盛前观扶着夫人往队伍里走,似乎是想安慰,但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一声叹息:思思,莫伤了身。
我的阿如,就这样回不来了吗?思夫人恍惚道。
没有。
就在这悲伤之际,灰孩儿忽然开口了,没有!阿如没有死!
这是虞长乐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尚显稚嫩,因不常说话而带着生涩和沙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盛前观怒道:够了!我们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阿如都没有回来!
思夫人又哭泣起来。盛家年富力强的家主好像一下子崩溃了,道,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你说阿如没有死,我们等了。我们等了整整一个月!
骗子!思夫人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灰孩儿一个耳光。这个举动仿佛也把她自己惊呆了,她抖着手,你说你要把阿如带回来,根本根本就是骗我们!
虞长乐三人立在一旁,完全没料到这出发展。沈明华还想去打圆场,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不尴不尬地站着。
灰孩儿咬着下唇,突然往送葬队伍里跑去。思夫人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少年跑得极快,他直冲到灵柩前,趁守卫没反应过来,一把推掉了棺盖!
此地风俗,棺盖要到下葬地才会钉死,灰孩儿用力一推棺盖便掉到了地上。他又猛力推倒了棺材。
这是一具无人的空棺,只有一身衣裳。棺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沾了泥水。
放肆!!盛前观震怒,目眦欲裂,铮地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看样子要直接把灰孩儿斩杀当场。
沈明华完全傻了:我靠
我会把阿如带回来!她没有死!灰孩儿被几个侍卫架住,犹自在吼。思夫人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队伍。
盛家主冷静!盛家主别别别杀他!虞长乐和沈明华同时出声。盛前观红着眼睛狠狠一劈,灰孩儿却一缩身子,在这个当口泥鳅一般滚出了包围圈,飞速地跑了。
当啷一声,盛前观的宝剑掉到地上。他也脱力般坐到了空棺旁,发着呆。
追!虞长乐喊了一声,跑了出去。
*
灰孩儿见后头追得急,喉中发出一声粗哑的鸣叫,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连飞带跳,速度已经很快,但再快怎么能快得过三个正统灵修?
少年在往村外跑,没进了深山老林里。但很快,就被三人追上了。
灰孩儿急得满头大汗,张口就要咬虞长乐的手。虞长乐眼疾手快避开,把他双手背着拧过,灰孩儿踉跄跪地,发出吃痛的闷哼。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虞长乐这句话说得纯熟无比,说完才感觉这好像让自己更不可信了。
他:
倒是沈明华,长了张贵公子的和善脸,他蹲下来好声好气道:小孩,我们不会把你交给盛家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只是想问点东西。
灰孩儿瞪着他,咬牙不说话。
虞长乐迟疑了一下,松开手退后几步,诚恳道:我们真的只是想问点东西关于这场水灾。
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已经是少年身材,但显然还没学会藏自己的心事。灰孩儿脸色变了变,好像很害怕、又很愤怒的样子。他仍旧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个哑巴。
几人傻站了半晌,灰孩儿终于动了。
他站起来松松被虞长乐拧得酸痛的胳膊,走出去十几步,拨开树林,转过头,像是在示意几人跟上。
你就住在树林里?虞长乐跟在后面,好奇地问,好厉害。
灰孩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敖宴身量太高,在树杈间穿行得十分烦躁,道: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灰孩儿脸上肌肉抽动了下。虞长乐敲了下敖宴的胳膊。
我想大约也是无奈吧。沈明华小声道。按照镇民的态度,似乎也确实没法住在云溪镇。
走到灰孩儿的住所时,已近正午。
只见树林被砍掉一片,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上搭建出一个木屋,就是灰孩儿的栖身之所了。木屋夏热冬冷,不是个理想的住处,寒风一吹,更显得凄清。
灰孩儿却浑不在意,领着三人打开了门。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金属丝拴着。
屋内摆设十分简陋,床是铺在柴堆上的兽皮。除此之外,一口铁锅、一把椅子、几个破碗就是灰孩儿的全部家当了。
虞长乐站了片刻,便道:我们帮你把屋子修缮一下吧。
灰孩儿抬头看他,红瞳微微睁大了。而那青衣如竹的年轻人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道,我们没什么长处,就是力气特别大。
灰孩儿如被灼伤了一下,移开了视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想说一句谢谢,却没说出口。
阿蓝对三人道:看看,又在乱发善心了。
反正也没地方站,做点事也好。敖宴默了片刻,憋出一句。
我乾坤戒里好像还有琉璃,可以把窗子也换了。沈明华推开窗,虞长乐看到灰孩儿的院落里散着些兽骨,还有烧过的火堆,看来这就是平常灰孩儿的吃食了。
院子里还有一个简单的靶子,地上有削过的木箭,但只有几根上面有箭头。之前那几个汉子说,灰孩儿要找猎户拜师学艺,竟然是真的。
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在寻找修缮材料时,沈明华忽然道,他还那么小呢就是个小孩儿。只是长得有点吓人而已。你们说,那盛家的阿如姑娘,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虞长乐道:听盛家夫妇的口吻,阿如姑娘好像并不在意灰孩儿的半妖相貌。他们二人之间关系应该还不错。
那阿如姑娘好像是盛家独女。沈明华道,没了唯一的女儿哎。
不出意外,将来这位阿如姑娘是要继承盛家、做盛家家主了,现在却失踪了,盛家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
要帮忙就别说闲话,动作快点。敖宴远远道,丢过来一根树枝。
木屋很破,四面漏风。但三个青年人手脚很快,即便一开始还不熟练,天色暗下来时也收拾好了。木屋终于到了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步。
灰孩儿给他们煮好了肉,一双眼睛透过雾气,怔怔地看着他们。他又看看琉璃镜,小心地伸手摸了下。
见虞长乐视线对过来,他又忙低下头,装作在翻搅锅中的肉。
虞长乐侧头对阿蓝轻声道:想说句谢谢,就这么难吗?对他来说。他其实并不在意灰孩儿谢还是不谢,但少年的心思简直摆在脸上,明显就是想说而不敢说。
阿蓝道:毕竟他是个谶鸦。
虞长乐挑了下眉。
肉少盐,尝起来有股腥味,沈明华和敖宴只吃了一口便吃不下去了,虞长乐则吃了一碗。小时候,他可没少被师祖的厨艺祸害过。
灰孩儿有点落寞的样子,左右看看,舀了一碗肉肉放到了阿蓝面前。他居然还顾及到一只猫。
阿蓝似乎是怔了一下,开口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
哐当一声,灰孩儿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好像在说:猫怎么会说话?莫非这是一只妖怪!?
你是谶鸦和人类的后代。阿蓝道,继续解释了下去。虞长乐也凝神细听,这才知道谶鸦是什么。
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可以预言的妖怪。但它们的预言,从来都是不好的、有害的事情,也可称之为灾难,于是一语成谶的谶就成了它们的名字。
世人说乌鸦嘴,由来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地,一定与谶鸦有关。
谶鸦的妖形态,外表与乌鸦别无二致,就是大了些,且眼睛是血红色,冲人叫三声则代表这个人会遭遇灾祸。
化为人形的谶鸦,甚至能具体地说出这个人会遭遇什么样的灾祸。
这世上还有能预知未来的妖怪虞长乐奇道。
阿蓝纠正道:不是预知,是推知。
世上万物,有因就有果。谶鸦便是对因的感知极强,进而本能地推出果。因一旦被改变,那其果也会跟着变化。
远古时,谶鸦的数量本没有这么稀少,但人族大兴后谶鸦便衰落了,甚至一度灭绝。
谁不想改变自己的未来呢?
能化出人形的妖怪,其人形都不可能太丑陋。谶鸦被抓捕囚禁、充作禁脔,可想而知。能活到现在的谶鸦大都是妖中大能了,所以阿蓝才会说,谶鸦也会喜欢上人类?。
沈明华道:长见识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妖怪。
灰孩儿的表情即便是沉默时,也带着股凶相,像警觉的野兽。此刻却显出点呆气来,愣愣地看着阿蓝。虞长乐想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话就是在降灾,所以才不愿意说话?
灰孩儿身形一僵。
那你就错了,不是这样的。虞长乐温和而坚定地道,你说出口的推知,都不是因你而起。他们反倒该感谢你才是,说不定还能避开灾祸。
灰孩儿抬起头,小心地道:真的吗?
虞长乐道:当然是真的。
灰孩儿想了半天,道:你明天早上小心,会被树枝打到头。
虞长乐:
沈明华噗地一声喷笑出来,虞长乐维持微笑道:谢谢。
所以,你之前预知到了水灾?敖宴开口,看向了灰孩儿,盛家千金又是怎么回事?
灰孩儿原本才露出了一点笑意,此刻又全部淡了下去,再不开口。
虞长乐放下碗,道:你愿意说的时候,就告诉我们。
*
三人在云溪镇民宿中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又来到了灰孩儿的小屋。
虞长乐果然被树枝打到了,头上顶着一个小包到了木屋。
敖宴毫不客气地哈哈嘲笑起来,虞长乐郁闷道:我怎么知道会忽然伸出一个树枝??我也算在山里过了十九年了,怎么都没被树枝打到过头!
这里的树和蜀地不同,这是其一的因。阿蓝毫不客气,语含嘲讽,其二的因,是你的性格,肯定不会注意这里树林的高矮、树形的特色,走夜路光顾着看脚底。
虞长乐无话可说。
像这种小事,因还比较明显能够看出。但越大的果,因就越杂糅,早已融合在了日常一事一物中,不是普通人能看出来的了。
院落中灰孩儿在练箭,聚精会神,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虞长乐不由抚掌道:好!
灰孩儿手一抖,盯着他瞧了半天,才不情不愿道:谢谢。
你很有天赋,愿不愿意跟我们学箭?虞长乐高兴道,虽然我技术不是特别好,但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不是吹,他对任何兵器都有天然的手感,否则也不能一边学棍一边练剑了。
灰孩儿默不作声,虞长乐话锋一转,道:你练箭,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位阿如姑娘吗?
沈明华和敖宴都看了过来,灰孩儿无措起来,目光游移,最后落到了虞长乐身上。别怕,尽管说给我们听。虞长乐柔声道,你可以先跟我们说说阿如姑娘。
她灰孩儿艰涩地开口,她是个很好的人。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说出这句话,灰孩儿眼眶猛地红了。他吸吸鼻子,喃喃道:可是我却害了她,她不见了她不见了,都是因为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灰孩儿的眼中掉下来,若说之前那一滴眼泪是强忍伤痛,那么他现在就像是要把灰暗和悲伤全部宣泄出来。灰孩儿哭得像个小孩,装出来的凶戾气全褪了个干净,哭得面容扭曲,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