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雨田园箬笠新_292

  是了,挽头溪回来了,老人们口中曾经以“汪洋”记述的鸡冠山小水塘(鸡冠山湖),骤然扩大……且,严澈、藤子都、严家陵,以及他都出现在湖水中。
  为什么会出现在湖水中?
  严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找严家陵时,在平梁山老林里迷了路,现实藤子都在两人眼前掉下悬崖,然后又掉到了什么地方……再次醒来时,就回到了家中。
  现如今,自己安全的回来了,严澈和藤子都,还有自己唯一的儿子严家陵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严江还有什么忧心的呢?
  只是……现实就是这样,你觉得如意的时候,总会有些事情来添堵。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严江将洗了最后一口的烟头丢出了竹窗,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愁容拾掇床铺的赵翠花,低头看了看空着的粗糙大手,几步上前,牢牢地抱住了赵翠花。
  赵翠花一愣,突觉老脸有些发热,又羞又愤地轻拍了严江的大手几下,语调不自主地带上了娇嗔:“干嘛呢?孩子都那么大了,也不嫌给人看见了丢人。”
  严江将脸在赵翠花发间蹭了蹭,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浅浅地笑意,还有一丝愧疚:“翠儿……”
  赵翠花觉得脸上的热度更甚……多少年了,只有当年刚结婚的时候,严江这么叫过她……不由地,赵翠花软了身子,抬手紧紧地搂住了严江粗实的腰,轻轻地,柔柔地“嗯”了一声,她知道,严江又有事要求她了……
  “他们是我弟弟,他们……受了很多苦。”严江语调中的哽咽更明显,却又随着赵翠花在他背上温柔的轻拍又缓和下来,继续道:“咱们还年轻……家里现在条件好了,明儿……去把环取了吧,咱们再添个娃……回头我去找找人,春儿秋儿让他们给三儿递茶,让族谱给秋儿填上一个名字。老二……咱们再得一个娃,给他……”
  赵翠花动作僵了一下,眼眶一红,咬着嘴唇轻微地点了点头:“嗯,你是当家的,你说什么做婆姨的还能不听?”
  “翠儿,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胡说什么呢,咱们夫妻一体。”吸了吸鼻子,赵翠花嘴角扬起一抹勉强的笑,压下喉咙间的哽咽,轻道:“现在好了,今年过年,咱嗲不会难过了。”
  另一个房间里,坐着三个赤红双目,带着浓浓疲惫之色的男人垂着头。
  严澈抬头望了一眼透过厚实密集的竹帘看到几丝光亮,苦涩一笑,道:“呵,天这么早就亮了。”
  闻言,另外两个男人也抬头望了过去。
  藤子都从竹凳上起身,来到严澈身边伸手给严澈撵了撵被子,柔声道:“你身体不是还没缓和么?这会儿,睡一下补补眠吧!”
  严澈微微颔首,目光从竹帘挪到了张尝身上,张了张嘴,轻声道:“你……把我二哥的照片,给我看看吧……”到底成了什么样子,我也得知道啊!
  张尝微微一怔,身子有些僵硬,遂地,很快又放松了,也轻轻点头,抬手伸进了有些褶皱的西装里层。
  张尝掏出的是一个牛皮制的钱包,看着钱包的磨损程度,严澈知道,这个钱包很有些年头了。
  看着张尝小心翼翼地从钱包内层掏出两张照片,满眼柔情地摩挲了片刻,抿紧嘴唇,十分郑重地递到了藤子都手里。
  见严澈接过照片并没看,却直直地盯着钱包,张尝也有些抛开了的念头,微微一笑,大方地把钱包放在面前,嘴角的弧度更温柔了几分,道:“觉得很熟悉,是吧?”
  严澈微微点头。
  “呵。”张尝犹如抚摸挚爱情人一般,语调更加温柔:“阿晏,不,你二哥说过,这是你买给他的……我和他是一起从牢里出来的,他……他的物品就剩下这么一个钱包,后来……就给了我。”
  严澈恍然明悟,眼底多了一层黯然:难怪,觉得熟悉。
  藤子都的目光一直落在张尝让他递给严澈的照片上,瞳孔几不可见地猛烈缩了缩,眼底的愕然虽是刹那即逝,然而,脸色却有些暗沉。
  悄悄地瞥了一眼严澈,藤子都收敛情绪,佯装无恙地回到了开始所在的位置,坐回了竹凳上。
  藤子都的变化,严澈没看见,张尝却看得一清二楚。
  早晚都得知道的,不是吗?
  深吸了一口气,张尝坐直了身体,暗暗捏紧拳头:你想回家,我帮你。不管有什么情况,我帮你担着……一如当年你那样……用命来保护了我……
  照片有三张。
  一张是一群穿着劳改服的犯人合照;一张是一个全身包裹着绷带,仿若木乃伊一般的人;最后一张,最底下一张……当它出现在严澈眼前时,严澈身体猛地再次坐了起来,双目圆瞠,瞳孔猛烈地紧缩,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阴鸷而凛冽地目光犹如冰刀子,唰地扫向张尝,严澈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看着张尝:“这,就是我二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明明是漂亮得像易碎品的一个人,这一刻那股眼神,张尝自持气场十足也不由地头皮一瑟,却紧了紧拳头,盯着严澈的盯视,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坚毅地望了回去:“那就是严河。”
  “我二哥……到底……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严澈捏着照片一角的手指不自主地使力,照片的边角也开始扭曲,褶皱。
  严澈的问话一出,张尝的气势一下颓靡下来,整个挺直的身体也无力的软了下来:“一次事故,严河为了我,为了我……受了伤。”
  “受伤?”严澈猛地掀开被子,抬腿就准备下床,却被藤子都一跃而上拦了下来,看着藤子都专注的眼神,严澈微微一愣,五官连同动作都缓了下来,语调也松了少许:“入狱前,还是后。”
  “后。”这个人前气势风度皆为人上龙凤的张尝,这一刻,语气中无一不透露出悔恨:“我找了他一年半,找到之后,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个离不开轮椅的样子。”
  严澈没有再问什么,整个人无力地倒回藤子都怀里,眼神变得空洞,空洞地望着屋顶。
  藤子都十分担心严澈这种情况对身体不利,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轻声唤道:“严澈,严澈……”
  严澈回神,看了看张尝,目光最终落在藤子都脸上,嘴角扯出一抹牵强地笑容,抬手拂向藤子都紧紧皱起来的眉头,满嘴苦涩:“我,没事。”
  痛苦地闭上了眼,严澈不想去看任何人,陷入深深的自我责备中: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在娘去了之后那些行径,若不是因我那般厌弃这个家,若不是因我不懂事地毅然离开这个家,二哥不会在我离开之后也离开……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是了,都是因我而起……嗲的苍老,大哥的疲惫,二哥的……都是因为我。
  张尝离开后,藤子都给严澈喂了一杯温开水,刚把杯子放置好,一转身,藤子都便看到了严澈满脸的泪水,顿时呆愣在原地。
  自打认识严澈起,再到如今这般与严澈朝夕相处,在藤子都眼里的严澈,无一不是完美的,那种完美到超乎性别的美好,一颦一笑,一怒一嗔(?),或是淡漠如水墨丹青,或是艳丽如百花绽放,或是忧愁如西子烟雨……等等等,但是,从来没有过此刻这般与美好不带一丝瓜葛,完全不计较形象地无声地泪流满面,叫人揪心揪肺地跟着痛苦。
  藤子都没有开口安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如今能做的,只有上前,轻轻地,柔柔地,小心翼翼地将严澈揽入怀里,用胸膛遮住严澈这一刻的凄惨模样,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心跳……来无声安慰。
  隐隐地,藤子都听到严澈不带一丝人气的声音,低沉地仿佛从自己的心底深处传来:“都是我,都是因为我……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世上的痛苦,莫过于发现自己的一切苦难与痛苦的源头,其实正是自己一手促就而成的时候,这才深知为何有那么一句俗语:世间难求后悔药。
  这种痛,是毁灭灵魂的悔恨,交织着各种各样人性的情感,无限反复地恶性循环着,揪扯着人不得安宁……是了,就是那种“永世不得超生”一般的终极惩罚,终极熬磨。
  看着这样的严澈,藤子都顿觉混身升起一种无力感,闭上眼,藤子都嘴角挂上一抹苦笑:一直觉得老天对自己不公,看不惯那个家……现在想来,和严澈的经历相较而言,真的就像严家湾老人们嘴上常说的“生在福中不惜福”,真的就是那不识好歹的混蛋了。
  深吸一口气,汲取着严澈身上散发出来的淡而不腻的幽香,藤子都又突然觉得富贵荣华,万人之上,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钱权利益,真的能叫人心生满足么?那么,为什么过着这样的简单日子,拥抱着自己心念念的人,满心满肺
  的都是满足呢?
  再次睁开眼,藤子都的眼底不见了那些隐藏的野心与抱负,逐渐平淡,逐渐温和柔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是了,我想要的,并不是那些虚浮的东西,我要的……低下头,看着严澈头顶,藤子都嘴角微微勾起:我要的,就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哪怕一个子儿掰成两个使,哪怕前途还崎岖渺茫,也是心含满满幸福,甘之若饴的简单日子。
  “严澈,我懂了。”藤子都轻轻地吐出五个字,看到严澈抬头迷惑地看着自己,藤子都报以一个温柔地微笑,俯首轻轻地,柔柔地将一个吻印在了严澈的嘴角:“我真的懂了。”
  是的,懂了。
  有些前景未知的东西,可以去想去憧憬去努力,但是,珍惜眼前,明悟本心才是最重要的。
  藤子都到底明悟些什么人生哲理,严澈没去多问,眼前已经容不得他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想东想西,也容不得他成天得过且过,今天想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越来越清楚藤子都对他的感情,严澈的心思就一天重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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