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许的什么愿?
内阁里翻了天,近来因为倭寇的事情,闹的很是不快,我每次从宫里出来,大老远就能听到文渊阁里响遏行云的争执。
其实也没有其他人敢这么做,主要还是敬之与夏言有关禁不禁海的矛盾,夏言一向不怕怼,从当年的薛侃案就能看出此人实力彪悍,但让我意外的是,一向不言不语的敬之也丝毫不输他半分,大有前浪拍死后浪的气势。
有时我站在门外也会琢磨着莫不是去了趟两广和郭浔学的,郭浔的那一身纨绔习气竟也传给了敬之?
若真如此,这大明最年轻的两个国公可有的折腾了。
“陆大人来的正好,你也快去劝劝吧。”内阁的顾鼎臣大人已是七十有余,摇摆着步子出门向我招手。
我朝文渊阁那扇门瞥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进去。
“李大人,您莫不要当这里还是你的北镇抚司,容你横行惯了,如今海上不仅有倭寇,还有葡萄牙人虎视眈眈,重起市舶司说来轻松,但这其中的轻重你可曾掂量掂量。”
“首辅大人,我若真拿出在镇府司的做派来,你只怕早被叉出去了,禁海一事治标不治本,该掂量的人是你。”
“简直信口雌黄!”夏言一拍桌子。
“是你毫无远谋!”敬之也一拍桌子。
吵吵闹闹的嚷嚷声不绝于耳,直到哐啷一声茶杯碎,所有声音停了下来,纷纷朝我看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这是造了什么孽,还没进门,就被他俩同时丢过来的茶杯砸了个头晕眼花,斜眼瞄了一下从额头淌到脸颊的鲜血,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躺着也中枪。
“陆大人,给你传太医吧。”夏言说。
“阿……阿炳,你……要不要坐坐。”敬之挪出了椅子。
然而我:“啊!”
脑袋上围了一圈白布条,此时我一脚踩在敬之的椅子上,一手拍在夏言的桌上,道:“禁不禁海这事不是你们说了算!”
“嗯。”内阁众人点头。
“也不是我说了算!”
“嗯。”再点头。
“是皇上说了算!”
“额……”众人不点头了。
“那总要大家议一议吧。”顾鼎臣道。
“闭嘴!”我继续道:“你们这叫议吗?这就差没打起来了,再说,皇上都没急,你们一个个跟着急什么,这是想跟谁比呢,皇上吗?”
“可这事也不能总拖着,得有个说法才行。”夏言道。
“不是我们急,是沿海等不了,总督一职迟迟未定,谁知道倭寇下一次会何时卷土重来?”敬之也道。
“那你们想怎么办,争也争不出什么,皇上都烦你们躲回去炼丹了。”
“依我看,既然都闹到这份上了,不如直接去找皇上当面议,由皇上来裁决。”敬之说。
“那你们谁先去?”我扫了他们一眼。
夏言一笑,突然看着我别有深意:“要我看陆大人你就挺合适。”
“我?!”
一时,众人齐点头。
就算陆炳和嘉靖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也不能被这群人这么祸害吧。
我不情不愿的走上台阶,李芳候在丹房前,盯着我头上的白布条,好奇的问道:“哟,陆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劳烦公公替我通报一声,就说臣陆炳有要事求见圣上。”
“这……”李芳有些为难,“陆大人,你也知道,圣上玄修时,不喜人打扰。这……”
“公公您要再不通报,我可就不止这一个伤口了。”我说。
李芳瞥了眼我身后同来的内阁一帮人,立马会意,“那好吧,奴才去试试。”
“有劳公公。”
进去以后,才发现屋内并不止嘉靖一个人,他坐在八卦阵中闭眼入定,左边陶仲文,右边蓝道行,还有一个严世蕃在后边,全员跟着嘉靖盘腿闭眼,大有一副我修仙我快乐的样子,就差前面的空,简直是个麻将桌四缺一。
“你来的正好,补了乾位去吧。”
果然,我还没开口,皇帝陛下就先发话了。
我挪挪步子,故意从严世蕃后面绕了一圈才过去,严世蕃见我这狼狈模样突然瞪大了眼睛,我又朝他眨眨眼,示意待会帮我。
屁股坐下没一会,嘉靖就睁开了眼睛,一眼瞧见了我头上的一圈白布条问:“是何缘故?”
“臣……臣磕的。”
嘉靖皱眉明显不信。
我又赶紧补充道:“是磕在了茶杯上。”
“好端端的如何能磕在茶杯上?”
“因为……因为那茶杯出来了,臣走进去了,所以就一不小心亲密接触了。”我既不想让夏言倒霉,又不想牵连敬之,胡言乱语一通,连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索性嘉靖也没有细问。
“李芳说你有要事?”
“哦,是这样的,关于沿海一事以及闽浙总督待选之人——”
我话还没说完,嘉靖就抬手暂停了,“是那帮人叫你来的吧。他们人呢?自己没胆子进来,却找你来开路。”
“皇上要传他们吗?他们就在外边。”我很乐意把他们叫进来。
“不用,他们喜欢在外边就让他们待外边吧。”嘉靖说,转头再看看我:“你倒是闲的很,内阁的事情何时用你来插手了?”
“臣·····这不是躺枪嘛。”
“什么?”
“皇上,倭寇一役陆大人曾是亲眼目睹,想来是放心不下外患,替皇上分忧。”严世蕃说。
“是嘛?”嘉靖那种疑神疑鬼的目光把我盯得浑身难受。
“皇上,小道倒觉得陆大人怕不是去劝架被揍了。”一时蓝道行和陶仲文都在笑我,我想瞪他一眼又不敢当着皇上面。
“原来如此。”嘉靖缓了脸色,也换上了一脸戏谑的笑,“锦衣卫指挥使还能被揍了,当心让你底下的人知道笑话了去。”
“笑就笑吧,臣能为皇上分忧,臣心甘情愿。”我笑的一脸谄媚,心下却想还是蓝道行给力,一语中的。
“好了,此事也别争了,禁海一事,夏言所忧不无道理,李敬之相比还是太年轻,闽浙总督事关抗倭,干系重大,一时难以有合适人选,不过,也不能一直空着,原先那片地一直给他们李家在管,如今他既承了他父兄之位,自然也还去那儿吧。”
嘉靖思量一会道:“所以朕决定将李敬之提为闽浙提督,与闽浙布政使司同掌沿海一事,日后若有合适人选再替总督一职吧。你们看如何?”
我一抬眼,见蓝道行和陶仲文又闭眼修仙去了,看来是问的我和严世蕃?
“皇上圣断,此法既安了曹国公又平了内阁之心,臣附议。”
我一看严世蕃都给我做表率了还等什么赶紧道:“臣,臣也附议。”
旨意传到外边去以后,大家都悻悻而散,只有夏言临走前颇有深意的多看了我几眼,最后留下一句:“不似当年胆气全。”
“他这是啥意思?”我问严世蕃。
“想来是在说你变了吧。”
“有吗?”
“可能想起当初在太和门前与你同议薛侃之事,有所感触罢了。”
可是问题在于禁海呢,历史上闭关锁国多少年的惨痛代价,所以这件事情我真的觉得是敬之的对。
“既然都散了,不若一起去吃个饭吧。”敬之说,又扫了一眼严世蕃,“严大人也来吧。”
严世蕃看看我,眸子里突然出现了某种莫名的挽留,但最后很快又化成了嘴边的一笑,“不了,在下晚间还有些事情,陆大人去吧。”
“额······”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晚上敬之喝得有些多,我扶他出酒楼,轿子在外等候,他勾上了我的肩膀,聊起很多事情,廉之,沿海,梦想,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在街上会骗我去澡堂里洗澡的少年。我看着他的笑容,想起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了,自从去了北镇抚司后。
也许这次离京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世间还有很多人身不由己的活着,比如我,比如严世蕃,我们谁都踏不出紫禁城的牢笼。
送走敬之以后,原想原路返家,然而双脚却像是有了意识,总会不自觉的往相反方向而去,最后停住脚步的地方是午门外,城门早已关上,只留一扇侧门给宫里一些加班晚回的官员。
我看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从侧门而出,如风里飘曳的烛火,而夜色凉薄,周身寂寥,他就缓步走在空旷的道上。
“严世蕃。”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走到了他的面前。
“文孚?”他似乎也有点意外,“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和李大人在一起吗?”
“昂。”我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解释什么那样的说道:“不过他已经走了,我顺便路过这里,你也出来吗?正巧。”
他笑笑,“是挺巧。”
然后伸出了手,我犹豫了一会,却还是不自觉的递上自己的手,然后我们握住,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你的轿子呢?”我突然发现他居然是一个人。
“晚上陪我爹在礼部里处理一些事情,让他们先撤回去了。”
“哦。”我应了一声,又像是想故意找点话那样再问:“那你爹呢?”
“他还没出来呢,安南不是招降了吗,近来礼部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
“哦。”
气氛又沉默了,我们还牵着手一起走在路上,街上此刻已经没有了人,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再感到孤单。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我很开心。真的。”过了一会,他说。
“我也没想到。”我说。
“那么,来都来了,待会可以进去坐坐吗?”他问我,语气温和和的。
我顿了一顿,对于严世蕃这样的转变有点令我措手不及呢,从前的他总会将你逼迫至某个死角,可如今,又似乎是从上次开始,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呢。
“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说过,会慢慢等的。”他一笑,像被月光洗净过的容颜,有一些简单与纯善。
“那,那就去坐坐吧,也无防。”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很心软的人,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居然开始不想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流露出来。
手上的力气又握得紧了些,但却总是让人有些莫名的踏实。
踏入严府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然而这个千古大奸臣的家似乎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奢侈华贵,相反处处透着一种简单和冷清。
“少爷,这是老爷早上交代的,让您今儿别忘了把这碗面给吃了。”
老家仆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我把那句话很快在脑海里转了一下,然后惊讶道:“今天是你生日呀!”
“不好意思,今天也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所以没准备宴席请你吃饭。”
“诶呀,明明是我不好意思才对,你生日我都没准备礼物,再怎么说咱俩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懊恼的一拍头,却忘了还有伤口包扎着一时疼的我龇嘴。
“桂嫂,去拿药来。”他朝家仆道。
“坐下,别动。”他按着我的肩膀坐在窗口,然后替我将额上的白布条慢慢扯开,“这是哪个太医包扎的,如此马虎。”
“你也别怪他们,是夏言找了孙太医来,匆忙上了个药就赶着让我去见皇上了。”
“下次内阁的事情不要管。”
“我知道,我这不是因为敬之嘛,他——”
“夏言的事情更不要管。”
“我知——”我停顿了一下,刚才严世蕃的语气怎么那么奇怪呢,我将目光移向他的眼睛,那漆黑的眸子里突然浮上某些骇人的光芒,然而他自己也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很快掩盖住所有,换成了浅浅的一笑。
“你们,是不是要准备干什么了?”我试探的问。
“没有你想多了。”他说。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刚才——”
“你看错了,我那是担心你。”
“是,是嘛·····”
“别瞎想了,吃面。”一碗满满高高的长寿面就被他分成了两碗,一碗塞到了我手里,热温从瓷器上渗透到掌心,暖暖的。
“长寿面,长寿面,面是不能分的。”我说,又觉得他怎么这么傻。
“是嘛?分了会怎样?”
“那还用说吗?分了就是分寿。”
“那正好,你五十我五十,大家一起走,也不用什么长命百岁了,没准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我就嫌弃你了。”他笑得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连着我想争论些什么的话也都变成了嘴角无言的笑。
“诶,有蜡烛吗?”我问他。
“要蜡烛做什么?”
我没管他,径直从他家烛台上拔下了一根蜡烛,然后插到了他的面碗上,看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说:“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习俗,过生日的时候要有蜡烛蛋糕,但是你这里没有蛋糕喽,不过没关系有蜡烛也可以。”
“我自负博览群书,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种习俗?”他好奇的盯着面上的蜡烛看了半天。
“切,你看的书再多,也没我见识广。”我忍不住吹嘘了一下,毕竟前世的我可是差点要读到研究生的人,如果不是那只猫。
“别管了,快吹蜡烛,许愿。”
“还要吹蜡烛?”他的眼睛张得更圆了。
“那当然,要不然怎么许愿。”
“许愿呀。”他愣了愣。
“快点。”我催促他。
于是,在他懵懵懂懂下,蜡烛的光芒就被这么吹灭了,一时,屋内漆黑。
“这就算好了?”他问我。
“你许的什么愿?”
“我许的是——”
“等等,还是别说了,说了就不灵了哦。”
“哦。”他低低的,却很温柔那样的应着。
天幕的云层被吹散,皎洁的月光从黑幕里射下,一直洒到了屋内,我和他在彼此晶莹的脸上相对,突然也不知为什么那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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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的有点暖,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