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快马急冲出永州府的官衙时,带起了一股不祥之风。
桐岗岭离永州城并不远,走官道也就是半天的路程,只是再往西南永丰县的十甲村却还有些距离,此时已近申时,再晚就要摸黑了。沈秦筝一行人便先行西行抵达桐岗县,在此处落脚。
来之前他已命其他县官仔细彻查县内情况,尤其是永丰县周边地区,一定要摸清底细,并且要将消息暂时封闭住,以防再次引起动|乱。
永丰县盛产柳树,此时已近七月中旬,因着山南道气候炎热,此地暑气还未消失殆尽。柳叶还残留在树上,随着一行人的飒沓流星带起的刚风一同飞舞,甚是优美。前些年湖州还来了个才子,在此地写下了“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注】”的名句,引得当地百姓一阵传颂。
饶是沈秦筝此刻有些心神不宁,看着沿路的柳浪飞雪,心情也好上了那么一些。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素来爱游山玩水,看见此地风貌,不知又该是何等的欣喜。
这念头才刚起,他就强行将此心情压下去——那人刚过了十七生辰,正是风华绝代的少年好光景。京城繁花都够他赏的了,此处地广人稀,便是来了,想来也是不足为奇。
“驾——”沈秦筝扬鞭奋力一抽,驱马赶紧逃离这无边无际的绿浪。
傅义天也随即扬鞭策马,身后的随从紧跟其上。风一股又一股地往衣领钻,傅义天赶紧驱马追上沈秦筝,大喊:“修远莫要心急,也许情况并非我们预计的那样。”
沈秦筝看了看天边已经落下的日头,大声回道:“最好如此吧!我来时已请朝廷紧派医官前来此地!日头落了,我们快走!”
傅义天点点头:“驾——”
而此时离十甲村不远的巫人族人,正瑟瑟发抖地看着倒地抽搐不止,口吐白沫的人,他们的脑中登时想起了那场令人心惊胆战的灾难。
“快!把尸体送往神明谷,这是同炎黄罪人联络的报应!”
“九黎战神息怒——”
“逮善,你要在凤凰河里呼唤我们的祖先,求得他的原谅,听清了吗!”
“阿妈,我怕……”
“族长,拜火祭典备好了……”
……
一个头戴银饰,脚着银环的巫人少年一步一个趔趄地赤脚走到了正在凤凰河中浮沉的小舟。手里拿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口中喃喃着奇怪的祭文,乘着载着尸体的小舟逐渐漂向巫人族再也看不见的远方。
凤凰河的尽头,传说连接着神明之谷。
“吁——”
随着一声声马嘶,沈秦筝一行人抵达了永丰县的县衙。永丰县令前阵子刚投沈大人所好送了礼,并且看见随行者还有玩乐常伴傅员外,因此心下安定,料想十甲村之事上司并不知情。
沈秦筝一行人被安定在馆驿中,对外只说——日常巡查,实际上只是四处赏景,过不了几日便回州城了,因此县令大人无需招待。
待上楼,莫青一把接过沈秦筝脱下来的衣衫:“公子,瞒得很死,街上的百姓都不知情。”
沈秦筝一使眼色,莫青会意抬脚出门,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街东处有两个摊子,馆驿内没有。”
原来他出门是去找县衙的盯梢去了。
沈秦筝:“今夜夜探十甲村。”
莫青应道:“是!”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要通知隔壁吗?”
沈秦筝摆摆手:“德泽兄舟车劳顿本就辛苦,还是不惊扰了。让那位发现疫情的截影兄弟领路,灭影全部跟上,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是夜。
一钩月牙刚刚挂在黑压压的天空无所事事,闲得分外压抑。时不时有一阵黑风吹过,给晃动的芦苇荡更增添了几分诡异。
洞庭湖畔的永福客栈打烊之际,又迎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像是两位江湖客,一个身量颀长衣衫单薄,另一个体型壮硕、虎背熊腰,二人都拿着一柄被黑布包裹的剑。
“要两间上房。”体型壮硕的那个将一两银子放在店小二面前,示意他附耳过来:“店家,向你打听个事。”
店小二从善如流地收好:“哎客气,您说!”
“哧。”
“哧。”
酉正一刻,几匹马从馆驿中悄悄离开,为防止惊动他人,连驭马的的口哨都十分轻盈。马上之人除了沈秦筝身着一袭早晨穿来的浅灰圆领袍以外,余下几人都身着黑衣皂靴,在漆黑的夜晚看不分明,也没有太大的声响。
他们静悄悄地向着西南方而去,就像一群带着不祥的黑无常。
除了一两只睡在梧桐别枝不小心被惊醒的夜鸮,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看,本应该万籁俱寂一片睡意的馆驿中的一间天字号上房内,竟然悄无声息地亮了一盏孤灯。
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点缝隙,一双眼睛目送着“黑无常”们远去,房内的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亥初二刻。
“公子,那儿就是我当日看见桐岗岭感染者的地方,往前翻过那处山垭,便是十甲村。”
一名黑衣人指着前面一座荒破的寺庙说道:“当时那人躺在庙前的蒲团上,手上和嘴唇都抹着香灰。面容青灰,眼窝深陷,舌苔紫暗,腹胸肿胀,确实和四年前那场疫情中的病人一般,且和十甲村中之境况极为类似。”
四年前瘟疫爆发之时,永州城中曾有一老僧曾用佛前香灰和水制成的膏丸,缓解过病人的痛苦。此法盛极一时,凡是经历过瘟疫的家家户户都在寺庙里讨用过香灰苟且活命。
沈秦筝命众人捂好面部:“下马,去看看。”
这寺庙实在是破败得紧,经幢已经被来往的行人商队等带来的灰尘遮蔽得?污秽不堪,失去了原本的神圣感。泥塑的金身下甚至还窝藏着几只老鼠,经年累月间,已经搬空了信徒供奉给佛前的供品。
但是这里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尸体存在过的痕迹。
方才发话的那名黑衣人吃了一惊:“不过两日,为何尸体已经不见了。”
沈秦筝狐疑地走近佛前的蒲团,伏**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并没有新灰落在蒲团上。
他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吩咐众人:“灭影留下一半人手仔细找,剩下的人跟我往十甲村去。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庙,还有人费心思来打扫吗?”
那上面的确没有新灰,但是这地上的灰量却和门槛上的灰量明显不同。
倘若不是被什么邪风给吹干净,那就是有人有心而为之了。
搜寻的众人应声而出,沈秦筝一抬手领着剩下的人手趁着还剩几个时辰,赶往傅义天那远亲口中所说,可能已经被烧村的十甲村。
越过桐岗岭前方那处山垭,十甲村近在咫尺,而当众人真的抵达的时候,全都被眼前之景震惊到僵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村子了,极目所见只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不停地冲刷着山下的一草一木。
山垭同山谷之间裂开了一条巨大的沟壑,地势低洼引得河流不断在此处囤积,甚至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回旋涡。
他们还能看见几座房屋的屋顶在崩腾的大河中逐渐湮没在波浪里,复而又隐约出现在眼前。
重复着根本无望的挣扎。
沈秦筝气得手都在发抖,嗓子里蹦出的几个字挤得气息都不稳了,暴喝一声:“永丰县令谓谁!”
莫青答:“尤响,从九品。”
“明日立刻问罪!马上上报朝廷。”沈秦筝翻身上马,扬鞭奋力一抽:“回馆驿!参,永丰县令尤响欺君之罪!”
一村地陷,传闻有疫情的村落下落不明。
此等大事,永州府全境竟无一人知情!
另一边,离桐岗岭不远处的桃花溪火烧冲。
“公子,全部尸体都在这里了。”
乱葬岗上正有几个鬼影映影幢幢地闪着,见有人来,突然就明晰了身影。
“都埋了。”那人向他们说着,可是刚转过身,却向身边的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正要动手开挖,突然只见月下剑光一闪,满身泥泞的大汉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那公子对着身边的杀手嫌弃道:“你看看你,又沾这么多血。”
那杀手抬起黑剑用软布拭干,面不改色道:“这可不是你乐见的么?现在多了这么多,谁埋?”
“……”
月色下,几匹飞马一闪而过,转眼就抵达了方才的荒山庙中。莫青吹了个音调颇为奇怪的口哨,从怀中掏出一点塔香,燃了一炷。还没等那香落下一点香灰的时间,几个人就纷纷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前。
为首的黑衣人单膝跪在此刻还没有平息愤怒的沈秦筝前,双手奉上一样东西,面容有些懊悔地禀告道:“公子,只在后山上找到了这个。”
沈秦筝接过来,那是一块白色绒布,上面沾着的血液已经结成了块状。撕口处非常整齐,一看就是被剑或匕首等利器割开的。
沈秦筝凑上前去问了问,除了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外,并没有闻出什么。
他转身丢给了他身后的另一个黑衣人:“闻。”
那黑衣人拿起来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摸了摸没有被被浸透的地方,最后放在鼻前轻轻一闻,最后交还给了沈秦筝:“公子,有脂粉气。是个女子。”
沈秦筝拿着这块绒布问那个看见尸体的暗卫:“可是此人?”
那人摇了摇头:“属下看见的是个男子,家境并不富裕。”
沈秦筝看着手上这块布,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重重,什么也看不分明。
寺庙中被人移走的尸体怎么逃过灭影的搜查,一点痕迹也没露呢?
灭影和傅义天那远亲看见的瘟疫又怎么会被瞒得这样死呢?
被那离奇洪水吞没的十甲村,难道就没有外族宗亲告到官府来吗?
还有这块布。
它是凶手身上的布吗?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而惨遭不测,横死郊外的呢?
尸体又在哪儿呢?
沈秦筝看着跪在地上的灭影。
灭影是不会看错的,可他们即使有奇术异能,也不能断人生死!
暗卫说,面容青灰,眼窝深陷,舌苔紫暗,腹胸肿胀,会是因为第一次瘟疫的先入为主吗?
那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疫情这回事呢?
灭影暗卫能看错,那远亲路上所闻的,也会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吗?
驾马飞驰的沈秦筝一路上眼皮儿跳个不停,左眼跳完右眼接着,心里止不住的发颤。此时月上中天,正是子时刚过。
“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沈秦筝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彻夜赶回来,回来还带着一脑门子的又惊又怒,此刻正是睡眠不足困得要死,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
朦胧中,他听见外面的莫青推门的声音,紧接着又听见莫青开口道:“啊,员外起的真早。”
隔着门,傅义天的声音微微又些闷:“修远还没起来吗?”
莫青道:“大人最近都不怎么睡得好,昨日睡得又有些晚了,夜里起来好几次。”
傅义天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谁都听得出来的促狭:“中气不足,阴虚火旺。男人嘛,这里可不能马虎。我认识一个大夫,颇有几手,届时回去带给修远府上瞧瞧去。”
莫青止不住的欢乐:“欸,有劳员外费心。”
沈秦筝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废物千刀万剐了!”
他撑起嗡嗡作响的头颅,对着门外大吼:“德泽兄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门应声而开,傅义天与莫青一同进来。
莫青走到床前将沈秦筝的那圆领袍子收走,然后拿出了新的替他换上。傅义天坐在房内的桌上自斟了一杯茶,然后一边等沈秦筝收拾好,一边开口问道:“修远可曾想过,今日该如何询问瘟疫之事的缘由。依我昨日看这永丰县令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定然是铁了心要将此事一床被子盖了了事呀。”
他话音刚落,沈秦筝手上簪发的玉簪应声而裂,鲜血自掌心汨汨流出。
“大人!”
“修远怎么了?”
沈秦筝闭了闭眼,用力将心中的怒火吞下去,强笑道:“德泽兄有所不知,我来之时已命人提前查访过了十甲村和桐岗岭瘟疫之事,今日正要前去县衙询问一二。”
傅义天委实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来不及挑他着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心有余悸道:“切莫动气。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前往,就在这县中走走。待修远你此事一了,我们便返回永州城。”
官家之事,他就算是江南第一富商,那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而已。沈秦筝能让他插手进这件事,都要赖二人交好之由了。
待沈秦筝强忍怒意杀进县衙时,永丰县令尤响还在床上同小妾温香软玉。还没来得及解决晨事,就被“请”到了大堂前。
尤大人一边走向大堂,一边还奇怪的很。
不是说这位大人同那傅员外只是前来玩玩的吗?怎么玩到大堂来了!
沈大人虽然是自己顶头上司,可这永丰县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地盘。他怎么能鸠占鹊巢,直接坐在“明镜高悬”之下呢?
尤大人一头雾水的向沈秦筝拱手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听得惊堂木一拍。只见堂上那人喝道:“瞒报十甲村地陷与瘟疫之事,草菅人命欺君罔上。尤响,你该当何罪!”
尤响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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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千秋岁》宋·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