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节
他却没在街上闲逛,而是直奔去过一次的衙署,准备同难得见上一面的陆辞叙叙旧。
结果还没到地方,就见身着官服还未来得及换的陆辞迎面而来,面上挂着轻松自如的微笑。
左边并肩走的是方才见过的滕通判,身后还轰轰烈烈地跟着一大串官阶各异的幕职官,俨然众星拱月之势。
齐骆:“……”
许多年不见,怎排场越发大了?
不可避免地想起当年自己率数名金吾卫,就是专门替陆辞开路的经历,他下意识地就想躲躲。
殊料一路应付路上百姓道贺都快应付得脸上笑容发僵的陆辞,眼睛却是忒利,一下就发现了他,并故意唤出声来:“齐兄!”
这一唤,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齐骆投来充满好奇的注目礼。
齐骆险险绷住脸上的平静,不欲在万众瞩目中走近前去,只站在原地局促地点了点头,极艰难地受了节度使这一句‘兄’。然后赶忙道:“辞弟既忙,我便下回……”
“齐兄这是哪里的话,”陆辞笑容炫目,温温和和道:“不过是诸位客气,非要同我道喜,才与我同行。若齐兄不嫌,你我难得一聚,不若也陪我去酒楼一趟吧。”
齐骆哪里是陆辞对手,莫名其妙地就应下了。
滕宗谅酸溜溜地冷眼看完全场,着实认不出这位十分眼熟的高大青壮,到底是哪个‘齐兄’,倒是越看越觉得像刚来宣读诏书的那位郎将。
他扯了扯陆辞的袍袖,将人往边上带带,压低声音问道:“这不就是刚来念诏的那位齐郎将?怎又成你老相识了?该不会是与我们同榜的哪位同年吧?”
陆辞莞尔道:“你没认出他来吧?当初他辛辛苦苦地领着金吾卫,帮我等打马游街开路时,你可也在呢。”
滕宗谅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却未恍然大悟,而是震惊。
那么薄,那么远的一层关系,能记得就不错了,居然还能维系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瞧方才那架势,不光是别人,连他都被唬住了,只以为二人多熟稔呢!
滕宗谅心情复杂地看着陆辞,心里登时肃然起敬。
单是这份经营人情往来的用心程度,就令人望尘莫及,是他无论如何拍马都追不上的。
难怪陆辞能平步青云,而不是别——
陆辞笑着补充道:“更巧的是,那回之后没过多久,我便与他因修渠之事再有交集,之后便多有往来了。”
滕宗谅:“……”
还他刚才多余的佩服来!
第二百五十章
因明日还要照常出厅,即使陆辞很是慷慨大方地将人领到了城中最气派的酒楼——静然居中,这些个正矜持地轮流冲伙计报所好吃食名字的幕职官们,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半个‘酿’字。
见他们自有分寸,却显拘束了些,陆辞玩笑道:“来前看诸位皆是气势非凡,怎到了该痛宰肥羊的关键时刻,反倒斯文起来了?”
这话一出,当场把原还束手束脚着的职官给逗笑了。
滕宗谅眯眼笑着,毫不客气道:“那可不?要只靠你们所点的这点菜式,怕是还喂不饱陆饕餮……喔,失敬失敬,陆节度一人!”
陆辞气定神闲地一笑。
他知晓滕宗谅虽是有意配合自己,但也存在借机故意调侃自己的事实,于是并不接茬,却是果断地一脚踹了过去,叫那多嘴的促狭鬼夸张地大叫一声。
两位顶头上司都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众人很快也没了不敢开大口的小怯,渐渐敢趁这个难得的好时机,点几道平日只敢望价兴叹、不敢拿微薄俸禄来作尝试的精致菜肴。
饶是负责记菜名的伙计足有五个,也绕了好几圈,费了好些纸,才将点单全记下来。
最后轮到在主桌的陆辞、滕宗谅和齐骆三人时,陆辞不慌不忙地冲齐骆一笑:“齐兄先请。”
齐骆略显局促地询问伙计几句,意思意思地点了俩道菜后,又小声问了问价钱。
在听闻自己随意点的那两道菜肴,加起来竟要近三贯后,齐骆当场就感到后悔了——分明是个小地方,怎要价跟京里最大的樊楼似的狠?
区区两道菜,加起来都快顶上他月俸的两成了。
滕宗谅倒是真最不客气的一个,报起菜来滔滔不绝,眼都不眨。
连陆辞听到最后,都忍不住嘴角一抽,睨他一眼:“你这豪爽劲儿,还真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别人再放开,也就是拿着柳叶飞刀稍微削上一点油皮。
反观滕宗谅,肩上则是扛了好一把屠龙刀,刀刀见肉。
滕宗谅与他相处久了,也越发精通了脸厚如城墙的油盐不进,闻言面不改色:“若辞弟身是女娇娥,肯做我内人的话,我定是求之不得哩。”
他知陆辞是个好吃食的,又难得有机会‘铺张’一次,哪儿有错过的道理?
况且节度使的月俸,可是众所周知的至为优厚:初初仕官,便先发半月俸。
待到月底,单是一整份月俸料钱,就有惊人的四百贯了。
除此之外,还得算上半月给禄粟一百五十石,元随衣粮是足够五十人的份额,再按岁给盐七石,每逢春、冬赐绫三十匹,绢四十匹,绵一百两,炭两百秤,供给马料等堪称数不胜数、杂七杂八的其他供奉。
哪怕不算上小皇帝日后多半会私下给的赏赐,陆辞也完全称得上是富得流油了。
毕竟他远在家乡的娘亲自有小本营生,大可自给自足,三不五时只惦记着给他供钱,根本不需他赡养。
而陆辞自家后院,更是轻松得很——无妻无子,亦无蓄养家妓的奢侈习惯。健仆统共只聘了八人,哪怕算上厨娘和小婢,也仅十二之数,远不及京中一寻常富户中会仆从的数目多。
滕宗谅的俸禄,则是典型的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加上他有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平日就难攒下几个子儿来。
得亏有他夫人精打细算,才能舒舒服服地养活一大家子人,当然是赶不上陆辞独个逍遥的滋润了。
越是了解友人的丰厚俸禄,滕宗谅就是既骄傲欢喜,又倍感心酸。
同样是出仕三资未满,一个已得了最极的誉衔,前途无量;其他人则还载浮载沉,为资满磨勘轮转而费尽心思。
听了滕宗谅这厚颜无耻的回应,陆辞毫不色变,不假思索地回道:“若我真是女娇娥,多半也轮不到滕兄来求娶罢。”
滕宗谅哼哼一声,还想反驳几句,但在忆起锲而不舍地追着陆辞写了八年多的词,都已成了京人眼中最深情不渝的那位‘柳娘子’,登时就服气了。
“不过,辞弟啊,你也是运气好啊!”滕宗谅一本正经地拍了拍陆辞的肩,当好友疑惑地看回来时,诚恳万分道:“若是你我并不相识,只怕你早叫我恨得套一布袋,上街痛打一顿了。”
人非圣贤,试问面对前程好成这样的同年,哪怕明知对方是有真本事的,又有谁能忍住不嫉妒?
陆辞眯了眯眼,盯着他还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看,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滕兄说笑了。”
——看在自己的确一夜暴富的份上,这回就大度一些,暂时不跟滕老兄计较。
明明话里没什么不妥,滕宗谅却被笑得生生一激灵。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目光移向别处,假装在看窗外风景,方才仿佛无事发生。
一直纠结菜钱的齐骆,这会儿也终于缓过劲来了。
只是意识到自己简单点的那俩道能贵成这样后,穷惯了的他更忍不住替陆辞心痛起那长得触目惊心的点单来。
“你虽是戏称我一句齐兄,但,”他悄悄地摸了摸硬邦邦的口袋,稍有了点底气后,轻声同陆辞道:“你那一会儿若钱不够,我这还有五贯,能稍微帮你垫垫。”
陆辞微微一讶,捕捉到齐骆眼里那货真价实的担心后,不由莞尔一笑,不作其他解释,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份好意:“如有需要,我定不推辞。再次就先谢过齐兄了。”
齐骆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幅地摆了摆手:“应该的。”
等菜肴如流水般被伙计呈上来后,众人又开始了矜持。
陆辞这回不再多劝,只简单说了几句后,就笑着率先举了筷。
滕宗谅紧随其后,以难得的凌厉架势下手,很快就将看上眼的菜肴堆满了身前的小碗,又好心地推了推还傻愣着似的齐骆,语重心长道:“齐老兄,斯文可千万别挑在这时候,当下手时便下手啊!”
齐骆满心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举箸时仍是慢慢悠悠的,有些踌躇。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深刻明白,为什么滕通判要专程提醒这么一句了。
别看陆辞伸筷的次数令人并不觉多,动作更是优雅漂亮,时不时还与周边人笑着搭几句话……可盘中菜肴,很快就以惊人的速度在不住消失。
份量最少的那几盘,已彻底见底了。
——显然,仗着这次是自己结账,又难得有大快朵颐的机会,陆辞可谓彻底放开了胃口。
但凡注意到这点的,都似齐骆一般震惊不已。
陆辞当年能在闻喜宴上、天子跟前都依然故我,现几年下来,脸皮厚度只增不减,又哪儿会在意这点惊奇目光?
他仍是稳稳当当,一面同滕宗谅说笑,一面斯斯文文地扫荡着桌上菜肴。
饶是最了解他战力、从头到尾就没松懈过的滕宗谅,也渐渐落了下来,压根儿就跟不上他扫盘的速度了。
所幸陆辞还算厚道,在将主桌的菜式用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有九分饱后,很是满足地又招来伙计,将这一桌的菜重新点了一遭。
这才免了其他人在瞧得目瞪口呆之余,还得饿着肚子回去。
等到结账时,这几桌的开销果真很是惊人,足足去掉陆辞一百六十多贯。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将齐骆一行人所捎来的、为初仕所得的那半月俸银,给用得所剩无几了。
看着笑得合不拢嘴,不住朝陆辞点头哈腰的掌柜,在意识到自己将陆辞宰得这么狠后,哪怕是对亲友惯来大方的滕宗谅,也感到几分心惊肉跳和后悔。
在静然居前众人各散后,他偏偏与陆辞的宅所所在颇为顺路,令他纵使想避风头也难。
别无他法,他唯有一路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对方说着话,一边借着两边街坊的家中灯火,偷偷打量友人脸色。
陆辞却毫无发难之意,和颜悦色地同他聊了一路赵山遇的事:“赵山遇来投之事,明日你记得寻个时候,将你那份奏章写好,好连我的谢恩折子一起都让齐郎将顺路送去。”
齐骆虽是军旅中人,至今仍在蹉跎,但却待他真诚,陆辞自也愿投桃报李,行个举手之劳,予对方多个在官家前露脸的机会。
毕竟官家前脚才下了折子,召降李元昊帐下愿意归顺的首领,这后脚就有个在党项族中颇有话语力、还同李元昊沾亲带故的赵山遇来投,于士气定会大有助益不说,刚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上来的小皇帝也好更有底气些。
滕宗谅点了点头:“干脆不等明日,我今晚就写好,免得被别的急务临时耽搁了,误了这事。”
陆辞莞尔:“你有这意想,自是更好。”
又随便聊了几句家常,他便极自然地在滕宗谅的家宅前与其分了手,旋即悠悠然地回自家去了。
……真不计较了?
唯留滕宗谅胆战心惊地目送他一阵,才满腹狐疑地进了家门。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笑得满面春风的陆节度使,很快就让底下人见识到他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备战期间,本就匮乏人手,现仗着他们吃人嘴软,陆辞更是使唤起来毫不客气。
只要是参与了那场宴席的人,都被他安排了十分冗重的任务,成天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使是累得昏天黑地,私下里对夫人叫苦连天的滕宗谅,每日在官衙里都攒着一股拼劲,断然不愿叫从那日起、干脆就宿在衙署里的陆节度使失望了。
——唯一享受着这种忙碌不堪的状态的,在绷紧一根弦的秦州城里,恐怕就只剩狄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