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怔住了。
  回过神来,我喉咙发紧,有些艰涩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自己费了不少劲,才把这句简短的问话说出口。
  坐在一旁的伯母立刻告诉我,林妙壹出了车祸,脚踝骨折。
  「是被人撞到还是……」
  「有台机车没有骑好,撞到了我,剩下的细节,我们回家再说。」林妙壹平静地说,脸色却显得阴翳,彷彿乌云密布的天空。
  伯父伯母听到她要跟我回家,感到不妥,便劝阻她留下来住。
  「人家小唐明天还要去上班,怎么方便照顾你?你待在妈身边就好,别麻烦小唐了。」伯母蹙眉,对林妙壹的决定不太高兴。
  林妙壹无奈一笑,「妈,我又不是全身无法动弹,我能够照顾好我自己。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就不麻烦你们了。」
  「你说那什么话!你是我女儿,受了伤,让我和你爸照顾,这有什么麻烦?长大了,你就不想回来,你怎么……」
  伯母开始一连串的抱怨,伯父也不时插入一句「恰到好处」的附和,让伯母不满的情绪愈加高涨。
  我在一旁陪着笑,试图安抚伯母,却收效甚微。
  可能因为我是林妙壹的室友,加上我也没有帮他们说服林妙壹留在这,让伯母也对我隐含淡淡的不快。
  我对林妙壹的表现感到懊恼,她明明能够更好、更婉转地说服爸妈,却把场面搞成如此难堪。
  伯父伯母正在发火,我不好意思起来走动,否则我定要狠狠瞪林妙壹一眼,让她立刻收敛,把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给处理好。
  后来,在林妙壹的巧舌之下,伯母的态度终于软化,同意让林妙壹跟我回去。
  返家的路上,我叹了口气,「今天还真是惊险呀,差点就没办法带你回家,只能把你留在你爸妈那了。」
  「怎么可能?我都三十了,他们当然得尊重我的意见。」林妙壹笑道。
  刚才和父母產生口角,她似乎一点压力也没有,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
  「你不想待在你爸妈家吗?你妈说的也有理,你可以养伤,顺便陪陪他们。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你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是现实世界的林妙壹父母,还是这里的我的父母?」她幽幽看我一眼,「无论是现实世界或这里,除了你以外,其他人与我的羈绊,已经不再有意义了。你说,是吗?」
  我很想回答「不是」,要她别对自己的一切那么消极以对,但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她说的对,其他人与她的羈绊,意义确实不大了。
  我乾巴巴地说:「我认为……」
  她伸出手,示意我停止,「好了好了,你别想再讲什么没用的长篇大论,你和我目前最在意的肯定是我今天碰上的车祸。我们回家说。」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着急,没有催促她马上交代清楚。
  回到家,用大的塑胶袋替林妙壹做好防水套,让她洗个舒服的澡后,我便开始做晚餐。
  我也很想去洗澡,不过,听到林妙壹肚子咕鲁咕鲁的声音,我决定把洗澡的事放在后头。
  用完餐,我们窝在沙发,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此刻非常默契,都急着想要说什么。
  「你先说。」
  同一句话,从两张嘴巴同时说出来,我们不禁哈哈大笑。
  「你先说吧,有疑问我再问你,这样比较有效率。」
  她点头,略显犹疑地说:「我待会要说的事情,有点诡异,你听了可不要吓到,尽量保持冷静。」
  再诡异,也不可能比我们所在的这个奇妙世界还诡异。
  有什么事会让我吓到?
  脑海中的细微资讯立刻连结起来,我惊疑不定地问:「你出车祸的地点,不会又是同个地方吧?」
  「你答对了,太离谱了。我不敢相信,就在同样的地方,我竟然被车撞到,那一瞬间,虽然我没有感受到死亡来临的压迫感,但是,我真的是快被吓死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事件,让我觉得自己身上是不是有种无法摆脱的命运。」
  我清楚看见林妙壹的手正在微微发抖。这非同小可,我没见过林妙壹对一件事那么害怕过。
  听到命运二字,我的心七上八下,烦躁紊乱。
  前阵子,系统也神神秘秘地提及命运,并希望我能相信命运的存在。
  莫非,这场车祸,是命运所导致的?
  命运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有意识的奇特高维度生命?还是一道奥妙难测的自动化程序?
  命运……呵,开什么玩笑!
  我对林妙壹讲了一个车牌号码,并用纸笔简单画出一部汽车,然后描述车子的顏色,「撞你的是这台车?」
  「不是,撞我的是机车,不是汽车。」
  我的心悬吊在半空,无法放下。
  撞到林妙壹的不是那台汽车,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路上的车那么多,要是仍旧是同一台车,那就太恐怖了。
  然而,我心里有一部分很失落。
  我当然不是希望林妙壹她被汽车撞,而是我真切领悟到,眼前的林妙壹确实不尽然是我怀念的、逝去的那位林妙壹。
  现在我能体会,为何眼前的林妙壹认为自己跟死去的林妙壹是不同人。
  两个林妙壹的经歷只差了8月31日这一天。
  多这一天,少这一天,两人的思想、人格就会天差地别吗?
  不,不可能,可是,差异确实出现了。随着时间渐增,差异也会增长。
  这世界的林妙壹遭遇到极其类似的车祸,但她的想法势必与林妙壹本尊不同,更何况她没有和本尊一样死去,这证明了她就是她,她不是我原本深爱的林妙壹。此刻,这个结论彻底颠覆了我以前的看法。
  所以,我来这世界找她,是对的选择吗?
  我想再见一次林妙壹,是想与她深度对谈,好好告别,让彼此尽可能弭平遗憾,然而,我爱的林妙壹已经过世了……不存在了……
  我把想对她说的话,讲给这世界的林妙壹,岂不是……很荒谬、好笑?可我那些积压五年的心底话还能对谁说呢?
  两位林妙壹都拥有从出生到2021年8月30日的记忆,人格、言行看不出有任何差别,这才是最令我放不下的关键,也是最令我迷惑的部分。
  我知道,这世界的林妙壹开始產生改变,可知道归知道,我却无法去辨别她和现实世界的林妙壹的不同。就好像我明白人体内有细胞,但我的肉眼没办法看见。
  现在轮到我对林妙壹的身分问题感到困惑,有种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感觉,都快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吁了口气,脸色稍霽,「不是那台汽车就好了,不然,我还以为自己被死神给盯上了,就像绝命终结站那样。」
  「你别乱讲话。」
  「我才没有,是因为我被撞倒后晕过去了,然后,我做了一个超真实的梦,感觉身歷其境。那个梦……」她表情古怪地注视我,「很诡异。」
  「你干嘛这样看我,你梦到我了?」
  她点头,「我见到我躺在地上昏迷,你跪在我身边哭喊,我以为这是即将要发生的事,可等我醒来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你没在我身边,然后我受的伤也比梦中的情况还要轻很多。」
  我如坠深渊,吓得嘴巴张大,无法言语,发出了细碎的声音。
  她握住我的手,「你这么惊讶是正常的,当我醒来后,回想这个梦,也是不由自主背冒冷汗,」她瞥了眼左脚,「别看我脚骨折,我认为这样子的伤还算能接受,至少……我还醒得来。」
  没错,我对她做的梦确实惊讶,但她不晓得我为何惊讶,以及这梦到底有多么诡异。
  当初在穿越之前,我陷于迷雾中,一本红色笔记本凭空出现在我面前,里面列了许许多多的日期。
  每一个日期都可以进行选择,选择后就能回到那一天,唯独林妙壹死去的那一天,也就是2021年8月31日无法选择。
  然而,当时我盯着这个日期瞧时,脑中浮现了幻象──林妙壹因车祸倒在血泊中,我跪在她身旁嚎啕大哭。
  这幻象和林妙壹的怪梦一模一样!
  难道这情景真实发生过?
  现实世界,在林妙壹车祸时,我并不在她身边,这是可以肯定的……那么这幻象到底是……
  「唐不二,我忘记问了,我做的这个梦,该不会就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吧?你当时就守在小林她身旁?」她的表情非常非常糟,先是焦急、慌张,接着两眼无神地唸着些什么,最后像是受到痛苦般,整张脸皱了起来。
  「不是,现实的情况与你的梦不一样。」
  「是吗?哈哈。」她勉强一笑。
  「但这梦我也做过……」我把看到幻象说成是做梦,因为幻象的事涉及系统,我不清楚能不能让林妙壹知道系统的事。
  林妙壹右手抚上胸口,看起来承受很大的衝击,「我们该不会被什么东西给操纵、植入意念了吧?就像科幻电影那样。」
  植入?操纵?要说谁能办到,那就只有神秘莫测的系统了。
  我认为系统倒不会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更恰当地说,系统没必要在乎我们这样子的普通人,她大可以把我直接驱逐,把这世界给消除,不用顾虑我和林妙壹的感受。
  我大致上可以肯定,林妙壹那个梦是系统让她做的。
  系统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藉着林妙壹的嘴来提示我?
  梦中的场景很重要?
  我细思当时在红色笔记本挑选日期的情况,愈想愈觉得奇怪,有几个不自然的地方。
  首先,笔记本上为什么要有2021年8月31日这个日期?如果不想让我选,这日期为何不乾脆抹去,还要存在于笔记本上?
  其次,就算这日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为什么它要被红笔圈起来?不能让我选的话,干嘛不用红笔打个大叉叉?
  最后,我记得,幻象中的我自己,抬起头看着我,对我无声唸道:「回去、回去。」
  差点都忘了有这件事。
  我赶紧向林妙壹问:「你做的梦,梦中的我有没有看着你,对你说话?」
  「有耶!我刚刚忘了说,还好你有提醒我,可是,梦里没声音,我也不晓得她说什么。」
  「从口型判断呢?她是不是在讲『回去』?」
  「不对。」她双手交叉于胸前,不时沉吟。
  良久,她才说:「她好像是说『总有一天』?我不是很确定。」
  针对不同人有不同的话?这足以证明这幻象藏有玄机。
  总有一天?这是什么意思?
  幻象中的我,见到林妙壹受重伤,然后说:「总有一天。」
  我试着从过程分析,想知道幻象内的唐不二为什么会说出这四个字,却迟迟想不出原因。
  感觉脑中有些问题可以串联成答案,却差临门一脚。
  「你可以帮我拿个饮料?我脚不方便动。」
  我视线不禁往下移。
  目前最麻烦的就是她的脚伤。
  我观察过,林妙壹自从保有记忆后,她一旦受伤,伤痛就没办法随着每日的世界重置,只能等待其自然康復。
  幸好在这世界,不用去上班也没关係。
  但我还是希望她的脚早点好。
  ──脚的事情,不用担心。
  是系统在说话。
  我和林妙壹同时抬头。
  等等,林妙壹怎么也抬头?她也听到系统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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