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坐立难安,忐忑等待林妙壹开口。
  她嘴边微微扬起一些弧度,如招财猫,用猫掌的姿态向我招手。
  她起身,要我坐在她身边。
  「你把手伸出来,掌心向上。」林妙壹的声音清澈温婉,我却有种「恶魔呢喃,试图蛊惑我」的感觉。
  我伸手。
  她用手在我手掌拍了一下,「你会害怕?会想躲吗?」我摇头。
  她又拍一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摇头。
  接着,她从电视机下方的矮柜中取出一条热熔胶,朝我挥舞,我下意识地往后退。
  「用这打你,你会想躲吗?」她笑瞇瞇地,发出彷彿色老头般的怪笑。
  我双手在胸前比出大大的x字,「珍爱女友,拒绝暴力,你敢乱来我就出去喊人囉。」
  林妙壹把热熔胶放回原位,故意长吁短叹、装腔作势,「我用心良苦耶,你岂能辜负我一片好意?」
  「你那不就在耍宝而已?拍手掌、玩胶条,不会都是你的癖好吧?你就是用我当实验品来满足你……」
  她虚掐着我脖子。我叫了声后,无法抑制地欢笑。
  「你真破坏气氛,你该害怕地叫出来才对。」她说。
  「别玩了,」我把话题拉回来,「你那些耍宝的指令,到底是在干嘛?」
  「拍你的手掌、用胶条恫吓你,就彷彿是你所承受的外在压力程度。轻拍你,你都ok,可要是有人想用胶条抽你,压力从『拍手掌』累积成『胶条』,使你负荷不了,你的身体便遵从本能而畏缩,就像你今天缩在家一样。」
  她是在讽刺我吗……
  林妙壹这番言论乍听之下很荒唐,细细品味后却挺有趣,但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于是我又问一遍。
  「我才不会瞧不起你,我只是希望你有心事的话,不要一个人闷着,可以找我谈谈。」她拍拍我的头。
  我恍然大悟,林妙壹之所以编出这么一个「手掌胶条压力理论」,都是为了让我愿意敞开心胸,向她道出内心话。她懂我,要是她直接询问我有什么烦恼,我未必肯回答她。
  是林式体贴呀。
  久违的林式体贴,令我的眼眶泌出泪来。
  这下子,她绝对误以为我受到了委屈,才选择翘班。我赶紧抹掉泪液。
  忽然,我的双肩一紧,她双掌犹如铁钳,握住我的肩头。
  「唐不二,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事?」
  「我在思考一个感性的哲学性问题,」我将错就错,把我内心的困惑趁机说出来,「假如有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因车祸过世了,你有个机会能回到过去,无法阻止车祸使他得救,只能陪他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你愿意回去吗?」
  「这就是让你流泪的原因?」林妙壹半信半疑。
  「呃……其中之一。你愿意回答我?」
  她点头。
  「要不要回去,我认为得看情况。有的人值得拚死再去见一面,有的人适合在回忆中淡忘,即便都是重要的人,但就是不一样。」她看着我,眼里含着无法细述的深情。
  「我是值得再去见一面的那个?」我非常在意她的回答。
  她笑道:「你明知故问。」
  我心中直喊冤枉,我就是不知道才问。
  「既然不能救人,那么,回到过去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徒增空虚?」重头戏来了,这是最困扰着我的问题,林妙壹能够替我解惑吗?
  「就跟我拿出热熔胶条是一样的道理。一般来说,胶条跟压力毫无关联,但经过我的解释,你就会觉得两者之间的确有相通点,所以,有些事未必找得到意义,关键是你赋予它什么意义。」
  林妙壹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答,仅给我模糊的方向,或许她心里也没有清楚的答案。
  夜晚,我开始执行熬夜计划。
  午觉提供我饱满的精神,我有自信能撑到早上。
  我闭眼假睡。
  偶尔,双眼悄悄睁开小隙,观察林妙壹是否还清醒。
  她睡着后,我坐起身,拿起手机察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
  我侧躺,将头枕在手臂,欣赏她恬静的睡脸。
  此时的林妙壹记得几个小时前我们的谈话吗?还是说她已经被洗去记忆了?
  如果我摇醒她呢?她会变得和我一样,保有完整记忆,不受影响?
  指尖即将触碰到她之际,我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敢冒险,万一我这么做,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害我马上被送回去,那就麻烦了。我还想多多和林妙壹相处呢。
  唯有我得以保全记忆,整个世界彷彿剩下我一人,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小二、唐小二,起床,我快做好早餐了,你如果不赶快起来,吃到冷掉的早餐,我会生气哦。」
  听见这熟悉的话语,我明白,我已经来到第三轮的2021年8月30日。
  后脑杓有点钝痛,我努力回想昨夜的事。
  我全神贯注盯着手机,过了十二点,日期变成8月31日。
  印象中,我最后一次检查,时间显示为三点四十七分,之后我就没有任何记忆了。
  有某种力量强制让我睡着,然后将时间再次回溯。
  面对这等伟力,只得认命,别妄想破局或从中鑽漏洞了。
  林妙壹出门后,我开始呼唤系统。
  ──哈囉,你昨晚很晚睡,等下该去补个眠。
  「谢谢,我也是这么想。」我甩了甩头,有气无力地说。
  ──这次你叫我,又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还能留在8月30日多久?一定有个期限,对吧?」倘若我能一直待在这里,以某种角度来看,我不就永生不朽了?
  ──期限是你剩下的寿命。你穿越过来的那天是2027年4月15日,假设从那天往后算,你还能活一百年的话,你在这个名为「回溯时空」的特殊世界,就能待上一百年,除非你主动选择离开。
  系统真是细心,为了避免我对自己的寿命胡思乱想,所以举例的时候,故意用一百年来当例子。
  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都活不到一百岁,我对一百年没有概念,自然也毫无感觉,不会因而动摇。
  「如果我待满一百年,会怎样?」福利不可能十全十美,假如我不主动离开,在这里待到最后,恐怕不太妙。
  ──没怎样,就把你遣送回2027年4月15日。
  「就这样?我待满一百年,难道不用付出一百年的寿命?」我推断,要想停留在这个「回溯时空」,就得付出同等时间的寿命。
  ──不用,你疯啦?
  我猜错了,心里一阵尷尬,「你这福利毫无缺点……简直完美。」
  ──你好奇怪,为什么你要不断怀疑我给你的福利有问题呀?真气人,强制结束通话。
  我急忙向系统道歉,呼唤着她,她却没有回应。
  是不是得罪她了?希望她别记仇。
  她跟我一样,保有完整的记忆,如果无法再和她偶尔聊个天,没有她作为「灯塔」,我担心自己会逐渐迷失在这个世界。
  我将早餐的盘子、餐具洗乾净,便直接走去床上躺。
  刚被叫醒时,我蛮有精神,可随着时间流逝,我注意力逐渐涣散,行动与思维脱节,眼皮浮现痠涩感。
  睡不饱的后遗症,令我很是煎熬。我撑不下去,不断打哈欠,身体急需睡眠以驱散疲惫。
  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
  小芸应该早就做完蛋糕,不能到她家打发时间。
  想了想,我拿起钱包,骑车前往超市。我不想连续三天都吃同样的晚餐。
  我买了鸿喜菇、杏鲍菇、燕饺和肉片。
  今天的晚餐就决定是火锅了,简单又美味,如果以后想偷懒,换个汤头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味。
  有了前两轮的经歷,我已经了解林妙壹何时会回家。
  我守在门旁,等她一开门进来,就问:「你要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呢?」
  「哟,你特地在这里等我呀?真好。今天晚餐吃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我挽着她的手,接过她的侧背包,「吃火锅,很方便,不用你帮忙。」
  「你想不到今晚要做什么菜?」她笑得像隻奸诈的狐狸。
  我微微挺胸,加强话语的可信度,「哪有,火锅是很棒的料理,凭藉汤头,就能将所有的食材的味道突显出来。一般的三菜一汤可没办法呈现同样的效果。」
  「哦,是这样啊,学到了一课。」她故作懵懂地点点头,真是欠打。
  「我先洗澡好了。你洗了吗?」她问我。
  我摇头。
  「要不要和我一起洗?」她邀请我。
  我清楚感觉到心跳加速。虽然她的提议令我心生嚮往,但我得压制住诱惑,忍痛拒绝。
  我轻揪她耳朵,「你上完班不累啊?要我跟你一起洗,就不怕天雷勾动地火呀。」
  「你的定力不足,才会担忧那么多。只要我们保持内心的平静,就算脱光光面对面,也不会有事情发生。」
  我鄙视地看着她,「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讲?十次有八次都是你主动扑过来,而且,有好几次我们都约法三章,好好洗澡睡觉别越线,结果你还是破坏规矩。」
  她眼珠转了转,笑道:「人之常情嘛。」
  「嘖。」林妙壹小时候是很乖巧的,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吗……
  夜晚,又是独属于我的时光。
  上了一天班,林妙壹很快就睡着了。
  我反覆回想昨天她跟我讲的那些话。
  有些事情是无解的、无意义的,不该寻找意义,而是主动赋予其意义。
  就拿我穿越的事来说,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法以常理去解释。
  系统是什么,是谁创造的,这些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相信系统,我做了何种选择。
  救不回林妙壹已经是事实,我该想想剩下的时间里,我要做些什么,然后在什么时候回去。
  假设我还能活三十年,我不希望自己待满三十年再走。因为那表示我没办法从林妙壹的死走出来,还贪恋着过往,一旦回到她不存在的现实,我大概马上就崩溃了。
  呼──
  我吐了口气,瞧着身边的林妙壹。
  时间还足够,明天再继续思考吧。
  今晚就好好睡,别自寻烦恼了。
  我翻身面向林妙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眼皮动了动,令我的心瞬间悬在空中,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刻醒来呀。
  ──她醒来又没关係。你聪明但也很蠢,昨天你不就试验过了,刻意熬夜都会被强制入睡了,她醒了又如何?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气得不想回话,系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知道「回溯时空」的一切秘密,我却要一步一步摸索。
  幸好,系统还算有良心,我没问她,她就主动来找我,解除我心中的一个疑虑。
  我笑了笑,捏捏林妙壹的手,她的眼皮又抖了抖。
  睡吧,明天又是崭新且相似的一天。
  我期望有一天,能够比林妙壹更早起床,换我来做早餐,把还在睡梦中的她给唤醒。
  这是我的一个小小心愿,因为自她死后,我就未能再为她做一顿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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