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加油!加油!
  大家的加油声充斥在耳边,整个操场好像变得更热了。
  「唐不二,要不要一起去看比赛?」一位熟识的隔壁班同学询问我。
  唸出「唐不二」这三个字时,她明显停顿了一下。我明白,不少人都觉得我的名字挺奇怪,唸起来会感到有点难为情。
  我挥挥手掌朝侧脸搧了搧风,开口婉拒。
  她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瞄了眼坐在我身边的女孩后,似乎察觉到我们班上的气氛不太对劲,便闭上嘴溜走了。
  我把左手从林妙壹的手中抽离,环住她的肩头,换成右手与她的手交握。
  我们的手心湿润,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不到手掌的存在,彷彿和林妙壹的手融合在一块。
  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观察她。
  虽然她不再哭出声来,身体不再发颤,脸上却压抑不住悲伤,泪水静静地流至下巴附近,滴落。
  我取出手帕为她拭泪,转头朝那几位「始作俑者」狠狠瞪了一眼。他们对上我的目光,不安地扁扁嘴、扭动身体。
  我低声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是他们不好,没必要在乎他们说什么。老师等一下来,一定会好好骂他们。」
  儘管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犯了错,在班上其他同学──包括我──责备的目光下,安分地缩成一团坐在角落,我还是难以平息怒火。
  偷偷瞥了眼林妙壹右脚上的绷带,以及放在身边的那支拐杖,我心疼地握紧她的手,然后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我双手叉腰,不满地看着眼前几人。
  一人抬头,双手摩着裤子,紧张地说:「唐不二,怎么啦?找我们有什么事?」
  另一人乾笑道:「对啊,待会我们班就要上场了,你不先去暖身吗?要是跑到一半受伤就不好了。」他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女生用手肘顶了一下。
  我双臂环胸,「哼,受伤,你们还有脸提受伤?」
  「我、我们只是因为太想赢,所以才不小心怪了她几句,我们怎么知道林妙壹会哭?」
  哇,居然还有脸找藉口!我感觉自己要变成一隻喷火龙,向他们喷火了。
  「想赢?那你们怎么不多努力一点?你们全都跑得比林妙壹慢,有的人甚至慢到只负责坐在这里加油,照你的话讲,那我不就可以说:『你们怎么跑那么慢?要是你们可以跑得和林妙壹一样快,我们班就能得第一了。』抱歉,我跟你们讲这些,也只是太想赢而已,你们不要介意哦。」
  他们一时沉默,没人敢回话。
  其实我并不讨厌他们,他们并非随意欺负他人的坏学生,在我心中,大家都还是好朋友、好同学,然而,林妙壹不小心扭伤脚,他们因此怪罪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不重视运动会的比赛,害班级的名次变低。这点,我就无法容忍了。
  终于,有人恼怒地说:「不然你要怎样?你又不是老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们?」
  我正要继续反击,却听到拐杖接触石砖地板的声响,略显急促地朝我这边靠近。
  转头一瞧,果然是林妙壹。
  我赶紧走到她身旁扶着她,「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你好好坐着休息吗?」
  她摇摇头,小声道:「我没事,」她轻拉我的衣袖,「我们走吧。」
  她的尾音低低的。
  我了解她,她是要我别再为她抱不平,可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我抓着她纤细的手臂,她疑惑地盯着我。我朝她一笑,示意她放心。
  「我讲了那么多,只是希望,要是你们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找个机会向林妙壹说声对不起。我没有强迫你们的意思,但我得跟你们说,有些话随便讲出来会让人很难过,很难过。」留下这段话,我没有去看他们有什么反应,便和林妙壹慢步走回座位。
  林妙壹眼眶微微泛红,无声地向我表露感激。
  「心情好点了?」我问。
  「嗯,谢谢你。唐不二,你很勇敢。」
  我一边注意她的脚步,预防她跌倒,一边笑道:「我哪里勇敢?是他们说话太过分,我实在忍不住,才去唸他们几句。我完全想不通,大队接力难道就比同学的伤势重要吗?」
  林妙壹放慢脚步,我不禁转头看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让她再度感到不愉快。
  可以的话,我希望林妙壹永远掛着笑脸。
  「你总是让我崇拜,唐不二。」她一脸认真地说,但她的表情似乎太过用力,眼神显得非常锐利。
  我很讶异,「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感觉跟平常的你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刚才说你崇拜我的时候,」我微微偏头,有点害羞,「很帅,你变得很帅气。」
  她噗哧一笑,「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明明是我觉得你很帅,结果你反而称讚起我了。」
  「我实话实说而已。」
  ──四年级大队接力第二组:四年二班、四年三班、四年十一班……请到操场上集合。
  体育老师透过广播系统提醒大家。
  「啊,轮到我们了耶。」林妙壹拍拍我的肩膀。
  「哎,还想说能再聊一会儿,真是的。」我得前往准备区等待,和林妙壹暂时分开。
  我向她挥挥手,要她回去休息,她却默默跟在我身后。见状,我放慢速度,与她肩并肩同行。
  「你要去准备区替我加油?」我问。
  她点点头。
  「你确定?我不太放心,准备区乱烘烘的,万一有人把你撞倒,那该怎么办?」
  她想为我加油的这份心意,让我很高兴,可是,我也很害怕,她会不会又遭遇到意外,害她的脚伤加重。
  想起她奔跑的身影,我不由得勾起嘴角,她是名副其实的「风中精灵」。
  随即我叹了口气。她应该成为全场中的焦点,让我所仰望,而不是被留在场边,孤单地为我加油。
  「别担心,好吗?」林妙壹捏了捏我的手臂,像是在撒娇。
  「好吧,你一定要非常小心,不要走进人群里,不然,我可能没办法专心跑。」我觉得自己跑着跑着,也许会忍不住转头去看她。
  她微微皱眉,「不行,你要尽力跑,可别跑得比我慢呀。」
  「好,我不会让你失望。」说是这样说,但我并没有信心,我了解自己的实力,和林妙壹之间有段不小的差距。
  我排进队伍中,悄悄观察对手。
  不妙……天啊,我看到有个短发、高大的女生和我在同一棒次。我见过那个女生,她是三班的跑步健将刘文亚,在我们班上,只有林妙壹跑得过她。
  运气真差。
  我有点绝望,看来,林妙壹的小小要求,我是无法达成了。
  一个又一个的同学跑了出去,然后,轮到我踏上跑道。
  我绑好马尾,把手掌放在额前遮挡阳光,观察操场对面的情况。
  每一班的差距很小,没有哪一班大幅领先,可谓是激战。也就是说,我和刘文亚将在相近的位置起跑……真讨厌。
  刘文亚有种魄力,带给我不小的压迫感。
  双膝轻飘飘的,没有踏实感。
  我手臂前后摆动,双脚原地踏步,转头看向林妙壹。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举起左手,大喊「加油,你最棒!」
  我把视线移至跑道上。
  助跑、接棒。
  透过眼角馀光,我注意到,我和刘文亚近乎同时,把接力棒从左手换至右手。
  唐不二,爸爸妈妈告诉我,这名字是期望我「不做第二、追求第一」而想出来的名字,跟佛教里提到的「不二」无关。
  此刻,我想赢,我非常想赢。
  奔跑、衝刺。
  回过神来,接力棒已经不在我的手中。
  林妙壹正拄着拐杖,略微吃力地朝我这里走来。
  我赶紧跑到她身边,有些难过地说:「果然,我还是无法跑得和你一样快。」
  我想抱抱她,却因为不好意思,双手抬起到一半就放了下来。
  这时,林妙壹流下了泪水,脸色看起来激动又讶异。
  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但眼前的情况令我十分担忧。
  「你怎么了?脚在痛?」我问她。
  她摇摇头,放开右手所持的枴杖,紧紧拥抱我。
  林妙壹的右脚无法着地,整个人很大一部分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得耗费极大的力气来支撑。
  她的嘴唇碰触到我的左脸颊,又像是不小心在颊上轻轻擦过,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唐不二,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很可能会爱上你。不,应该是绝对会爱上你。」
  她声音很清晰,绝无可能听错。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可不是在父亲节、母亲节向爸爸妈妈说我爱你。
  林妙壹指的肯定是男生女生交往的那种「我爱你」。
  她怎么会突然向我告白?难道她非常喜欢我,喜欢到爱上我?
  我不知所措,我仅仅把她当成要好的朋友啊。我四处乱瞄,不去看她,不自然地说:「我们都是女生耶。」
  林妙壹微微松开手,挺起上半身,往后退了点,「都是女生又没关係,只要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就没有问题。」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轻声问:「你说的话是真的还假的?如果你在闹我,我可能会生气。」
  我讨厌别人拿重要的事情开玩笑,然而,我又不捨得对林妙壹发脾气。
  林妙壹面露笑容,双眼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深沉而自信,「是真的,我希望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我刚才说的话。」说完,她缓缓闭上双眼。
  林妙壹的双眼迟迟未睁开,我叫了她几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非是昏过去了!
  正当我想要呼喊别人来帮忙的时候,她揉了揉眼睛,迷糊地盯着我。
  「你没事吧?」我让她双手扶着我,自己则缓缓蹲下捡起拐杖交给她。
  「没事,感觉好像做了个梦,」林妙壹看了看自己,「我莫名其妙就站着睡着?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不过,你人没事就好。」
  运动会结束后,我和她聊起她向我告白的事。
  她抓着一缕发尾,一脸奇怪,「我确实有说过那样的话,可是,要不是你现在跟我说,我差点就忘了有这回事。」
  我笑着用手指戳戳她的脸颊,「搞什么,是你叫我千万别忘,结果你自己竟然先忘了。」
  林妙壹双颊泛红,不说话。
  我继续逗她,「所以,你其实不爱我囉?只是随口说说?真伤我的心。」
  她羞恼地想跺脚,却马上停止动作,她注意到自己的脚上还有伤。
  「唐不二,你再继续这样调皮,本来爱你的人,也会受不了而逃跑。」
  「可恶,你才是,明明是你说出口的话,却还要装傻不承认。」我嘻笑道。
  我们互相取笑、玩闹,然后手牵着手,伴随笑声,一起走出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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