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振动的门廊 (3-5)
克制的敲门声落下几秒后,门内响起翟齐的回应:“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说:“师兄,我们今天准备回去了。”
“嗯,”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手中一个什么档案卷认真地看,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都弄好了?是你们在找的那个人么?”
我点点头:“是他,所以……我们今天先回去和朋友沟通一下。那个,万一之后……”
“万一?你们还准备再混进来一次?”翟齐轻飘飘地问,“给我好好走流程申请探望时间,听见没?下次被我发现,可不会再这么帮你们了。”
“哦。”虽然没抱希望,我还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脑袋。
我半晌没出声,也没有离开办公室,只是等着翟齐从案卷中抬起头来。果然,一阵沉默之后,他纳闷地抬起头来,发现我正瘪着嘴,用一种非常恶心的眼神凝视着他。
翟齐肩膀一缩,像是打了个冷颤:“干嘛?”
“师兄,好人做到底……”
我尚未完全发挥我演戏的能力,他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手拎起我衣服的后领,将我提溜起来。
“师,师兄,有话好好说!”
翟齐不顾我的挣扎,一把将我丢出办公室,回头看着边尧:“是你自己走,还是……”
“我自己走!”边尧忙不慌地逃了。
“哎……师兄好可怕。”我苦着脸走出疗养院的大门,“我肚子好饿。”
“这两件事对于你而言是一样的吗?”边尧也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好困。”
“切,你还不是一样。”我说,想了想又忽然提议道,“我们去吃火锅吧。”
“啊?”边尧睁开眼,“现在么?就我们俩么?”
“对啊,不然呢。”我说,“今天这么冷,我怕再这么下去,你这个冷血动物就要当街冬眠了。”
边尧:“都说了我不会冬眠……”
我打断他道:“还就我们俩呢,你还想叫谁,褚小狼吗?哼哼,不要再假装你有除了我们之外的朋友了。”我一边嘲讽他,一边搜大众点评,“啊,这边可以网上预约,评分还不错……”
边尧遥遥跟在我身后,走了几步之后才轻声重复了一声:“朋友……吗。”
晚高峰的时间段,街上车水马龙,我回头看他:“嗯?你刚说什么了么?”
边尧长腿一迈,几步便超过了我:“我要吃五花肉,吃十盘!”
“啊!现在猪肉超贵的!”我闻言即刻大叫起来,“三盘吧,最多三盘,不能再多了……你自己给钱啊!”
边尧浑然不理,走得飞快:“十盘,我要吃十盘!”
次日,疗养院,姚澄带着小飞妈妈的首肯邮件姗姗来迟。他昨夜好像费了不少周折,才说服远在美国小飞妈妈允许自己去探望她儿子。姚澄皮肤白,眼下的青色十分明显,但他精神奕奕,显得相当兴奋。
“所以你们这个仪器……呃,脑电波……什么来着?”上楼的电梯里,姚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脑电波量子干预投影仪。”边尧拍了拍单肩包里的金属头套,一脸严肃道。
他把胡说八道的功力发挥了个十成十,甚至还伪造了一篇学术发表的网页,意思是有一种脑电波连接的仪器,可以让使用它的个体们陷入深度冥想,从而以脑电波的方式直接交流。边尧说这玩意儿还没有投入临床使用,但连我都觉得漏洞百出的说辞,姚澄自然也是将信将疑。不过,当他见到病床上的小飞时,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
1004的房间门一打开,姚澄焦急地冲了进去,他眼珠一转,瞬间激动地扑到床边:“这就是小飞!我之前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是他,一模一样,真是太好了……”他看着枕头上闭着眼的苍白少年,惊喜地转过来说:“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就算想象过他长大之后的样子,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太好了,不是我的幻觉,”姚澄眼眶霎时间红了,手紧握着病床的边沿,“不是我的幻觉,小飞是真实存在的。”
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飞为什么会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来到你的身边、你的生活中,这件事用科学很难解释。但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的脑内活动一定非常活跃。”
“可对于小飞而言,我和边尧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所以当我们昨天前来时,无论怎么尝试他都不回应我们的呼唤。那么我们想,既然他主动选择了你一次,应该还会选择你第二次。”
姚澄低着头,死死盯着小飞的睡颜,像是在下什么决心。而后,他抬起脸来用力点了点:“我们开始吧。”
不知为什么,我们视线交接的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姚澄对于边尧瞎编乱造的那个什么量子仪器搞不好根本没有信,但他并没有追问,而是选择配合我们的提议。
他轻轻抚摸病床尾端的名牌,苦笑道:“原来小飞大名叫霍翔飞啊,我都完全没有印象了。”
“请坐。”边尧掏出那个诡异的金属头盔递给姚澄,“请闭上眼睛。”
姚澄听话地戴上头套闭上眼睛,眼睫毛颤阿颤的,看上去相当紧张。边尧抬头递给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反锁上门,蓝白色的柔光很快充盈了整间屋子。头顶脚下的空间天翻地转,片刻后,我们几人便在另一侧的世界重新相会了。
“姚澄,可以睁眼了。”
姚澄闻言睁开眼,看清周遭的景象后顿时愣了:“这……我这是在哪?”
边尧摆了摆手,示意他看向棋盘彼端——小飞的状况和我们昨天进来时如出一辙。他浑身赤裸地漂浮在巨大的液体胚胎里,周遭有无数管线将他紧紧包覆。
“小飞……他怎么了?”姚澄目瞪口呆。
“这是他的精神……脑内的情况。理论上,通过这个仪器和别人相连后,可以直接进行精神世界的对话。但是小飞好像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起来了,我们无论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我,我可以试试,但是我能行吗?”姚澄有些犹豫,“我能过去看看吗?”
“当然。”边尧点点头。
姚澄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巨大胚胎的下面,对着其伸出手。他的手快要靠近玻璃罩上,上次挡住我的气流又躁动了起来,在小飞周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风墙。
“小飞?”姚澄轻声叫他,“霍翔飞?”
他回头望向我们,边尧鼓励般地对他点了点头,姚澄喉结动了动,复又转了过去。
“你为什么不醒来呢?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呢?”他充满悲伤地发问,“我在家等了你好久,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可是你都一直没有回来。”
“你爱看的漫画都更新了好几期了,我全部买回来等着你来拆封,你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你上次不还吵着说作者怎么还不更新。”
“还有,我上次跟你说的话,是不是吓到你了。”姚澄仰视着澄黄液体中看起来毫无生命气息的少年,“吓到你也没办法,我必须得要告诉你,那都是我的心里话,而且……你的答案是什么,你还没有回复我呢。”
“怎么回事?”我悄声问边尧——姚澄一边说着,棋盘世界里空气流传,振得所有人衣角翻飞。边尧抬头看去——姚澄的手掌正不顾风墙的阻力,颤抖却坚定地向前探寻着。无数气流他的指尖自他指尖逃逸,而他的手掌最终也实打实地摸在了玻璃罩上。
就在他手掌与玻璃罩相碰的一刹那,胚胎中的黄色液体忽然涌出不少气泡,而后宛如沸腾了一般翻滚起来。边尧大喊一声:“姚澄,躲开!”
姚澄惊讶又茫然地抬头看去——那些自玻璃罩外部连接至虚空中的管道正剧烈地颤抖着,其中一支不锈钢头的金属粗管骤然断裂,直朝着姚澄头上砸去。
耳边一阵疾风刮过,边尧已经自我身边消失不见,他顷刻间出现在棋盘对面,拦腰抓过姚澄一个大跳,金属头悍然砸在姚澄刚才所站的地方,发出一声令人后怕的巨响。
“怎么了?”他惊了,“发生什么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瞪大眼睛摇摇头:“你看。”
小飞原本如沉睡般安详的容颜皱起眉头,咬肌暗暗鼓劲,好像在噩梦中挣扎一般。玻璃罩外越来越多管道断裂了,好似一张有思想的蛛网,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下。
一根管道击碎了玻璃罩,缠上了小飞的脖子。
姚澄见状就要冲过去救他,却被边尧死死拽住。几乎是同时间,另一条胶皮软管也钻进玻璃,像一只手一般捂住了小飞的口鼻。第三根管道紧接着缠上了小飞的手腕,第四条绕上了他的小腿……而那些橙黄色的液体好像是在反重力的太空站里一般,化作大小不一的水珠漂浮在他的周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边尧,边尧?”
我回头看向边尧,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松开了姚澄的手,满脸痛苦地跪下了。
“边尧!你怎么了!”我正要冲过去,他却竖起手掌叫我不要靠近——从他的指尖顺着胳膊一路钻进袖子里,再自胸口环绕到他脖子上,一道绯红色的烙印宛如赤蛇般爬行在他的身上,最后消失在他后脑的头发里。
这是什么东西,我震惊不已地看着他——我见过这家伙的裸’体,他身上绝没有这样的印迹。
“我知道了!”姚澄没有注意到边尧的变化,却忽然大叫一声,“这是小飞车祸后受伤的部位!”
“颈椎,手腕,胫骨……全都对上了!”姚澄指着空中的小飞大声说,“这些管子不是很像连在他身上的医院设备吗?还有那个捂住他鼻子的,是不是呼吸机?”
我闻言定睛一看,一个猜想也慢慢在我脑中成型:“这些捆绑着他的,是……所谓病痛的束缚?”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姚澄。
只见他缓缓侧过脸来,露出下巴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姚澄说:“这是我小时候玩火烫伤的地方,已经植皮修复过了,但是现在……这个地方非常非常的痛,就好像又被火烫过一次一样。”
我听他这样一说,忽然也觉得肩膀处疼痛难忍——那里在现实中曾经因为打球撞伤脱臼过,也在前段时间因为高帆的攻击而精神体受伤,不知现在复发的是哪一次的伤痛。
那么边尧……
我再次看向他,边尧已经站起来了,他表情已经恢复镇定,但额头满是冷汗,双手、膝盖仍微微颤抖。他声音沙哑地说:“小飞灵魂中最黑暗的桎梏,就是对病魔的恐怖和屈服。”
他朝我伸出手,上面蜿蜒的伤疤触目惊心。
我胸口起伏不定,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
金蛟剪现形的一刹那,结界中原本柔和的蓝光宛如有实体般裂成碎片,小飞周遭狂躁的黑风席卷盘旋。捆在他脖子上的管子几乎要叫他窒息,他却如同被魇住了一般,只能在混沌的意识中无力挣扎。
边尧的声音在我脑内响起:“情绪波动太大了,之前他的身体虚弱控制不了精神体,所以才到处游荡。后来,姚澄给他告白,过度刺激了他的精神,使得他醒来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意识才会回到身体里。”
“那现在怎么办?”我这样问的同时,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大声说:“姚澄,你在这边呆着,不要乱跑,注意安全!”
他点了点头,脑中的边尧接着说:“各式各样的枷锁控制着他,要想迅速从昏迷中苏醒,依靠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
我说:“知道了,我去帮他一把!”
金蛟剪迎风破开,我一边朝前奔去一边惨叫:“但是我不想再打触手怪了!”
说话间一道疾风袭来,我连忙抬手格挡,那根管道宛如长鞭一般缠住剑身猛力一拽,金蛟剪差点脱手。我连忙双手握紧剑柄将之错开,金蛟剪形成的弧度撑开了管道的缠绕,再骤然一合拢,抽身出来。
“哈!老子天天被蛇勒脖子,还想缠我!”
紧接着我大力挥刀,那根管道应声被斩断,重重砸落在脚边的地上。
然而下一刻,棋盘空间内红光乍现,急促的“哔哔”声响彻耳边,宛如电视剧里病人垂危时旁边医疗仪器的报警讯号。
什么?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些管道是小飞的医疗导管和呼吸机,那么把它们切断后,小飞不也会陷入危险么!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另一根管道瞬间抽在我腹部上,直接将我扫飞了出去。边尧叫道:“别被那个分散注意力,是假的!”
“呃啊——”小飞身上缠绕着的管道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他抑制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等等我!不要!”我调整姿势恢复重心,急奔过去,手起刀落一连斩断了好几根粗细不一的管道。但是小飞还是宛如被海草缠住的溺水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入泥潭。
“霍翔飞,醒来,睁眼!”我将金蛟剪分成双刀,不断打掉周遭攻击过来的管线,可小飞溺亡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糟了,要来不及了!”
“别说!”边尧说,“小心旁边!”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狂喊:“齐鸣菲!”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看着姚澄,他双眼通红,在尖锐的机器轰鸣和席卷的狂风中飘摇不定。
“我想起来了,你真正的本名,”姚澄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嘶声力竭地喊道:“齐鸣菲!”
我猛地扭头看去——在无数导管、输液线和医疗仪器线的重重束缚和缠绕下,蛹茧中的小飞赫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