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禁城 长安宫

  直殿监太监王肇心中惶恐。
  每个人都很怕贵妃。
  万贵妃独揽后宫大权十数年,她骄奢善妒,喜怒无常,近年来更是固执多疑,动輒暴怒,便对宫人酷刑相加,任何被叫进长安宫的太监宫女都如履薄冰,深怕说错一句话,便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昔日还有长安宫总管太监汪直能按耐住贵妃的性情,但两年前汪直转调御马监,月前奉旨监军辽东,眼下不在宫中,贵妃身边少了个体己懂事的下人,心绪更加阴晴不定。
  宫女领他来到殿前,长安宫是西六宫中最奢靡的宫殿,殿前一座巨大的云龙琉璃影壁,门扉上镶着整面黄金,显示宫殿之主的圣宠荣眷。
  两名太监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不自主地向前几步,直入殿内,才一踏进门槛,殿门就在他身后关上。
  王肇心中惶恐,连忙跪地叩首。
  「小人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没有回应。
  主子没允许前,下人不许起身,王肇只得继续伏跪在地。
  窒人的沉寂比任何斥责更加教人畏怖。
  「你就是直殿监的持锁太监。」贵妃终于开口。
  王肇不敢轻忽,连忙以额触地,再度叩首。
  「是,大内禁宫的宫门锁都由小人掌管。」
  万贵妃斜坐在中殿的紫檀雕花宝座上,倚着金龙臂靠,正抚额沉思,四名宫女侍立在贵妃身旁。
  琉璃宫灯闪烁着熊熊火光,映照贵妃眼中的冰锋。王肇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晾在白玉石阶上,一抹碍眼的灰尘。
  「东六宫,西六宫,白日里关防严谨,夜晚重门深锁,滴水不漏,按理……」贵妃缓了口气,「心存歹念的外人,应该插翅也飞不进来。」
  「回贵妃,这些年来,小的一直尽忠职守,不敢有半点疏漏。」他不知贵妃究竟有何用意,只能顺着她的话回答。
  「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可靠的奴才,」万贵妃冷笑一声,面如寒铁,「可是本宫听闻,近来陛下身边多了些年轻美貌的侍婢,这事你可知晓?」
  「小……小的不……不知。」王肇全身颤慄,汗如雨下,皇上专宠万贵妃多年,让妙龄宫女伴随君侧是宫中大忌,他真的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惹上甚么麻烦。
  「户部送来的新进宫女,本宫都是见过的,尤其是皇上身边的人,向来都由本宫亲自指派,现在突然冒出几个生面孔,既不是户部选入,那必定是内神通外鬼──」贵妃斜睨了他一眼,就像是看着一条卑微的虫子,「宫中有人和外人串通,偷偷摸摸地将身分低微之人,送到皇上的龙床上。」
  王肇吓得匍匐在地,嗑头如捣蒜。
  「娘娘饶命,小人绝对没有私自开锁,纵放外人入宫,请贵妃娘娘明察。」
  贵妃霎时火气上涌,嘶哑着嗓子怒斥:「这些奴才,全都沆瀣一气,意图欺瞒,再假以时日,你们还不欺到本宫头上来……」
  眼见贵妃岔了气,随侍在侧的司仗宫女连忙上前,为贵妃揉胸拍背,口里不住柔声劝慰。
  贵妃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望见蜷缩在眼前的王肇,又忍不住心头火起。
  「娘娘,可别为了下人,气伤身子。」宫女劝道。
  「你们看看,」贵妃阴着脸,对宫女问道:「这奴才不说实话,该怎么办,才能让他长点记性?」
  「娘娘,汪公公曾交代,不说实话的舌头留着无用,」司仗宫女以再稀松不过的口吻,说出令人胆寒的话,「带下去用烧铁烙他的嘴,再拔了他的舌头便是。」
  号令一下,几名粗壮的太监立即入殿,合力将王肇架起,王肇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求饶:「娘娘,小人真的不知……」
  凄厉的叫声一路响着,直到王肇被连拖带拉的押出宫门,声音才逐渐消散。
  贵妃倚在披着虎皮的宝座上,红泥火炉上的水刚烧开,宫女执起茶壶为贵妃倒上一盅热腾腾的凝神茶。
  贵妃捧起茶盅,细细品了两口,才缓缓说道:「这还行。」
  一盏热茶还没凉,便有宫人前来回报:「啟秉娘娘,刚用过刑,那太监挨不住,不一会就昏死过去。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贵妃耸了耸肩,「我知道,本宫是要那些瞎了眼的奴才心生警惕。」
  §
  「呃……那个……姐姐?」湖衣抬起前额。
  兰姨命她必须在暖阁里伏跪以迎接皇上,还随派了两名宫女监看她。但是皇上一直没出现,她跪得全身酸疼。她想,另外那两名同样维持跪姿的宫女必定也同样浑身发痛。
  「别说话,我们要静待陛下临幸。」一名唤作嫣婕的宫女说。
  湖衣蜷着身子,趴跪在石地上,幸亏这是座暖阁,石地还不至于太冰凉。
  「圣驾来临前,会有太监、仪仗先行,远远地就会弄出老大的声响,我们等听到动静,再回来跪着就成了,老这么跪着,疼都疼死人。」话者是个丰润的圆脸宫女,名叫瑞珠,她率先直起上身,然后伸了伸腿。
  湖衣也舒展了一下发痠的四肢,「我们先起来一下,应该不打紧吧。」
  「叱,」嫣婕连忙斥道:「你们俩小点声,燕喜堂外有值夜太监候着,别让人听见了。」
  没错,外头有人看着,所以不能走正门出去,得想点别的办法。
  这一路上,湖衣都在盘算如何逃脱。
  在瑞珠、嫣婕、和几名太监的监控下,她被带到一处廊廡殿顶的宫院后方。进屋前,她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座长型殿宇,精雕细琢的朱漆大樑与金黄琉璃瓦,樑枋上饰以和璽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正中是鎏金宝顶,仅此一瞥,湖衣便信了自己身在北京皇城,唯有好大喜功的成祖皇帝才会建造出如此富丽豪奢的宫殿,相较之下,南京皇宫就内敛许多。
  湖衣在心中默述着方才每一个拐过的弯、每一座走过的院落,大致掌握了坐落的方向。
  「嫣婕姐姐对仪规如此熟悉,想来已在宫中有些时日了。」湖衣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我到宫中一年了。」嫣婕回答。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瑞珠看向湖衣,「嫣婕则是和你一样,是被人进献到宫里的。」
  「原来,你也是遭人劫持。」湖衣不禁感慨,原来这里还有人和她一样遭遇。
  「她们,也逼你侍奉皇上吗?」湖衣不能不问。
  「起初,兰姨娘也将我献进皇上寝宫……」嫣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此事太过卑劣,姑娘家自是难以啟齿。
  「……但是陛下他……不想要我随侍,所以,我还是回到尚寝局,跟在兰姨身边。」嫣婕叹了口气。
  「要我说呢,」瑞珠欣然说道,「咱们其他人都没这湖衣丫头长得好,皇上向来喜欢美丽又有灵气的南方姑娘。说不定她会大受恩宠呢。」
  湖衣倒抽了一口气。
  西首有张覆着明黄织锦的龙床,看着这床,湖衣胸中有股莫名的嫌恶。
  「我不要甚么恩宠。」她不自觉大喊。
  湖衣曾与冰月一同站在花树下许愿,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温柔又英挺的男子,他会骑着骏马,领着大红花轿前来迎娶她。
  但是现在,她被困在这重重宫闈里,任由他人随意摆布。
  「如此强掳民女,简直目无法纪。」湖衣心中怨愤,衝口便说。
  嫣婕温言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宫中要民间女子入侍,又何须遵从什么法理?」
  「不是这么说,大明律例中,择民女备为宫女,应由户部主之;择淑女以充后宫,则由礼部按祖制行之,怎可随意掳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漠视法纪,我定要回去告诉父亲……」
  湖衣骤然住了口。
  前提是,要能够回去……
  嫣婕幽幽接口:「你别错怪了陛下,掳人一事,皇上全不知情,谋策者另有他人,是为了要延续皇上血脉,生育皇室子嗣……」
  「皇帝不是已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为他生育子嗣,为什么还要进献民间女子?」湖衣心生疑问。
  「陛下至今无出,宫中也有多年不选秀女了,朝中有人忧心,国无储君,长此以往,将使政事不寧,民心动摇。」嫣婕解释。
  「就算皇上需要子嗣,也得循照祖制,由礼部进选淑女入后宫,先立为嬪妃才是。」湖衣依旧不解。
  瑞珠突然插话:「是因为过去受宠的嬪妃一一暴卒,所以陛下明令不再选秀女进宫。」
  「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卒呢?」湖衣心生疑虑。
  「是万贵妃……」
  「瑞珠!」嫣婕高声斥责。
  嫣婕双颊因激动而胀红。
  瑞珠自知失言,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但她开啟了一扇禁忌之窗。
  湖衣轮流望着两人。
  万贵妃吗?
  原来如此。
  父亲常在府邸和同僚谈论国是,湖衣在耳濡目染下,也知晓了些朝中局势。万贵妃宠冠后宫,连带万氏一门均受皇帝恩泽,但他们怙恩负乘,贪污滥权,败坏政风,朝中大臣皆称其堪比汉朝吕氏外戚之祸。
  至于谋害后宫嬪妃此等宫闈密事,湖衣倒是不曾听闻。
  「皇上不知道这些宠妃都是万贵妃所害吗,他怎能纵容此事?」湖衣忍不住追问。
  「皇上当然知道,但是他对万贵妃的所作所为,从不曾有半点违逆……」瑞珠故作神秘,对湖衣附耳说道:「因为这万贵妃呀,原本是皇上的奶娘,皇上不能违逆自己的奶娘。」
  「甚么,奶娘!」湖衣惊呼。
  嫣婕连忙摀住湖衣的嘴,「安静点,别让人听见了。」
  「竟然……和自己的……」湖衣受惊吓,口里不断喃喃自语。
  「瑞珠,别乱说话,」嫣婕斥骂,然后转向湖衣,「你别乱想,陛下他生性仁厚,对任何人都宽仁以待,所以才未降责贵妃,其实他心里是很难受的。」
  「既然皇上生性仁厚,就应该阻止贵妃祸乱宫闈,而不是一味纵容啊。」湖衣回道。
  「还不是因为贵妃和皇上的旧情非同一般……」
  旧情?湖衣忍不住翻白眼。
  「这万贵妃实在太过愚昧,谋害皇嗣是死罪,再说,若是皇上没有继嗣,最后只能立亲王为储副,江山换代以后,必遭追罪。」
  湖衣说完,见两人满头雾水,大惑不解,又再详加说明。
  「昔日西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与昭仪赵合德姊妹,两人专宠后宫十多年,却无所出,还联手杀害皇子。成帝宾天后,眾臣以『倾乱当朝,亲灭继嗣,当伏天诛。』为由,将赵氏一门族诛,史蹟斑斑,殷鑑不远。」
  湖衣一口气说完,见两人只是以莫可名状的神情望着她,并不答话。
  是不敢答,或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劫持民间女子进献给皇帝。
  但皇帝独宠自己的奶娘,进封为贵妃。
  贵妃杀害后宫妃嬪以致皇帝膝下无子。
  皇帝无动于衷。
  要是父亲听说此事,定会怒斥一句:有违伦常,祸乱朝纲。
  不行,她不能留在此地,她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疯,一刻也不行。
  她心中有个计划,现下已逐渐成形。
  首先,她需要有人帮忙。
  「姊姊,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湖衣说。
  所有的姑娘都一样,在市集、自家宅邸、或是皇宫,总是嘴碎又爱吱喳,无论她们知道了什么,很快的,全天下都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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