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马车折回京城时, 因谢行俭着急, 所以居三赶车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些, 三天的日程硬生生缩短成两日半。
  当天下午入了京城后, 谢行俭让居三将马车赶到了吏部门口, 他跳下马车后, 顾不得洗去身上连日赶路的疲倦风尘, 就火急火燎的来到考功司前院找宋通。
  宋通捧着一卷文书正在检阅,看到通报进来的谢行俭后,面带诧异。
  “何事如此慌张?”宋通足足愣了三秒钟, “你不是已经出城回老家了吗?怎么还来了吏部?”
  谢行俭弯腰一礼,努力的平息喘气,冷静的答道, “学生途径煌盘郡时, 遇上一事看不明白,便想询问询问大人, 这才返程回了京城。”
  宋通放下手中的折子, 饶有兴致的道, “说说看,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叫你半途折返?”
  谢行俭觑了一眼宋通桌上垒码高高的升调贬斥的折子。
  宋通目光悄无声息的跟着落在左手边的折子上, 瞧出了谢行俭的迟疑, 宋通斟酌了一下用词,道,“考功司的折子不日就要送至皇上跟前, 若无意外, 后日就会快马加鞭发给各地郡城的郡守。”
  谢行俭眉头皱着,缓缓道,“这本不是学生该插手、该说的话,但还是请大人复查煌盘郡的折子。”
  “煌盘郡?”宋通挑眉,“你既知你的身份干涉考功司的折子不妥,为何还要跟本官说这些?”
  宋通话是这么说,手却在一堆折子里翻找,抽出印有煌盘二字的折子。
  宋通重看了一回煌盘郡送来的政绩书,上面虽用词夸张了些,但各地郡守为了挪挪位子,多少都会在功绩里面掺点水,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宋通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宋通啪的一下合上折子,“煌盘郡郡守上任三年期满,虽无大功却也无过失,按理调回京城是理所当然的,且他出身世家旁支,朝廷前两日就有大臣上书言及其勤恳卑躬,爱民如子,意图想将他调回京城。”
  “煌盘郡是夏旱冬涝的贫瘠之地,在其上任期间,报上来的税收并没有减少,反而逐年递增,可见这位郡守大人用了心,才使得煌盘郡收成如意,单单这一点,皇上听了必会奖赏他。”
  谢行俭心一凉,沉声道,“大人可知煌盘郡郡守与当地大户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视人命如草贱的事?”
  “这你从哪里听来的?”宋通语气严肃起来,“这种话可不能捕风捉影,当心闪了舌头!”
  谢行俭冷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无奈,“学生做事向来依律讲究证据,煌盘郡每年到了六月,当地大户刘家庄便会从外地买奴仆进来屠杀祭天,然这事煌盘郡人人皆知,却屡见不鲜,真真叫人心寒。”
  宋通哗的一下站起来,质问道,“当真一郡百姓都知情?且没人站出来阻止?奴仆虽无人言,可也不能肆意滥杀无辜!若此事真的如你所言,煌盘郡的郡守脑袋杀十回都不为过!”
  谢行俭面庞冷漠,淡淡道,“人心何其歹毒,学生听煌盘郡的人说,他们为了求雨,杀的是死契奴仆,所以朝廷管不着,学生听了着实觉得好笑。”
  “朝廷《户婚律》中,明确规定,老百姓卖身为奴,即便签的是死契,主人家也不可随意夺人性命。”
  谢行俭看了一眼认真听他说的宋通,继续道,“然而,煌盘郡的郡守不但不按律惩处刘家庄,反而道貌岸然的将煌盘郡所谓的风调雨顺当做噱头,试图以这个在自己身上渡金,从而达到升官的目的,踩在奴仆枯骨之上往上爬的人,哪里配做一郡父母官!”
  宋通不可置否的点点头,视线落在煌盘郡折子印着的大大“升”字上,顿觉讽刺意味十足。
  “此事本官会上报给于大人。”
  宋通慢慢抬起头,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投射进来,洒在面前年轻人义愤填膺的脸上,宋通心里小小的被碰撞了一下,随即放轻语调道,“你说的,本官自会留心去查,只是这件事关乎一郡郡守的名声问题,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在京城多留几日,待查清,皇上会派人过来招你问话。”
  谢行俭没面过圣,一听日后要见皇上,顿时紧张起来。
  宋通走到他跟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缓缓的展开微笑,“此事若落实,属你功不可没,你只需放宽心就是。”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没有功劳他没想过,他就是看不顺眼刘家庄的做派,倘若任由刘家庄胡来,这天底下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冤死在小山腰上。
  “你来吏部的事,除了本官,没有其他人知道吧?”宋通突然问。
  “没有,”谢行俭如实答,“除了学生身边两个可以信任的,学生没有跟外人说过。”
  宋通道,“煌盘郡郡守有来头,没有铁证如山,吏部很难撬开他的嘴,你回家后别打草惊蛇,查证的事,本官会和于大人商量,若查到苗头,此事会移交都察院,自有徐大人处理。”
  “学生知道,”谢行俭道,“学生回去了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过学生所言之事千真万确,还望大人能早早的将恶人绳之以法,也好还那边死于绞杀刑架下的老百姓一个清白。”
  宋通一口允诺,谢行俭回到北郊后,宋通立马拿着煌盘郡的升迁折子去找了于尚书。
  宋通将谢行俭上报的实情转叙了一遍,于尚书听完后大惊失色。
  “吏部在本官手上才稳妥一些,本以为这次各地折子递上去,本官就能跟皇上交差,没想到中途煌盘郡竟然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于尚书恨恨道。
  “强者屈之,爱民如子。曰予用威,谁其恤之。”宋通道,“真真可笑,煌盘郡郡守视而不见底下大户滥杀无辜,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定会龙威大怒。”
  于尚书眯起眼,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踹上折子,与宋通一同进了宫。
  *
  谢行俭回到北郊呆了两天,期间他没有往外跑,便是魏氏兄弟对他突然折返回京的事都不知情。
  六月十一,有人敲开了谢行俭家门。
  来人是宫里的太监。
  简言意骇的将事情跟谢行俭说了。
  原来煌盘郡的事有后续了。
  煌盘郡郡受被贬,刘家庄擅自买奴仆屠杀的村长等人被收监押到京城,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呆着呢。
  来的太监姓钟,此人刚好是钟木鸿的族叔,钟大监从侄儿嘴里听过不少有关谢行俭的事,考虑到谢行俭是钟木鸿在京城少有的朋友,钟大监见谢行俭穿着粗布衣裳就跟他往宫里走,连忙拉住谢行俭,好心的劝他换身衣裳。
  谢行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此行去见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不得好好的捯饬一番。
  王多麦立马找出衣柜中布料和绣工最好的两件衣裳,一红一绿。
  谢行俭不喜艳色,便挑了那件草绿长袍。
  钟大监摇摇头,示意谢行俭穿红色。
  “喜庆!”钟大监偷笑。
  谢行俭:“……”
  又不是成亲,他穿一身红太骚了吧。
  钟大监佛尘一扫,吊着嗓子笑的一塌糊涂,神秘道,“谢书生听咱家的准没错。”
  谢行俭见钟大监笑着脸上的粉都纷纷往下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钟大监是钟木鸿的族叔,谢行俭想,钟大监应该不会害他吧。
  只是这红袍……
  红袍和绿袍都是罗家送来的,听罗家下人说,衣服是罗棠笙亲手缝制,专门送给谢行俭拜客会宴所用。
  两件衣袍都很雍容华贵,就是因为太过华丽,谢行俭拿到手后,虽感激罗棠笙一番心意,却没有上身穿过。
  主要是他没机会穿,平时去吏部或是国子监都有专门的衣衫,所以这两件衣裳都被他交给王多麦压在箱底没动。
  钟大监捂着嘴笑,望着换了红袍的谢行俭,连连点头,“咱家在京城呆了数十年,见过不下万人穿红服,只是那些人,要么是身姿不标杆撑不起来,要么就是容貌欠缺了些,倒是谢书生穿的十分了得,皮肤虽不是顶白,却也不黑,这衣裳做的也是巧,衣摆不长不短,服服帖帖,要咱家说啊,谢书生这般好容貌,就该多穿红袍。”
  说着,钟大监尖锐的笑声走在屋内传开。
  谢行俭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被一个男人,咳,太监盯着看半天,还听太监毫不遮掩的夸赞另外一个男人,真是活见鬼。
  钟大监在宫里呆久了,但凡谢行俭眼珠子动一下,钟大监都能猜到谢行俭在想什么。
  见谢行俭神色稍显不虞,钟大监像是没看到似的,笑眯眯的领着谢行俭进了宫。
  *
  谢行俭来京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进宫,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面圣,不免有些紧张。
  跪拜后,敬元帝和气的招呼谢行俭上前。
  视线停在谢行俭的红袍上,敬元帝顿了顿,目光越发的柔和。
  此番召见谢行俭的宫殿不知为何名,谢行俭进来时没注意看牌匾,他低垂的眸子扫了一眼周围的摆设,觉得这里应该是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御书房。
  殿外蝉鸣声不断,室内却冰爽透凉。
  御书房四周拢了几盆冰块,此刻正幽幽的冒着气,怪不得屋内的人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屋内还有一鼎香炉正燃着袅袅龙涎香,气味清淡,谢行俭吸入一点后,内心的紧张感似乎被安抚不少。
  谢行俭进去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敬元帝完全没有当日下令斩杀宗亲王的狠戾,和蔼的让谢行俭误以为是邻家大哥哥。
  行礼后,有侍女带着他坐了下来。
  他抬眸往前看,与他隔开几人的位子上,赫然坐的是徐大人。
  徐大人身旁坐的应该是刑部尚书,再旁边的人,他也认识,此人是大理寺卿木庄木大人。
  木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整个御书房,除了他,应该就属木大人最小了。
  木庄容貌不及徐尧律俊美,却恰到好处的有一种豪爽正气环绕在他周围。
  木庄不似徐尧律冷淡,也不似刑部尚书老成,此时坐在那面上带着浅浅笑容,端着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清贵气质。
  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干净清秀的人会是令犯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卿。
  木庄神经敏锐,即便没正面看谢行俭,余光也能察觉到谢行俭盯着他看。
  谢行俭见偷看被人逮住,忙偏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规矩的坐好。
  敬元帝先是和三司并吏部尚书就煌盘郡虐杀奴仆一案下了定论。
  果真如钟大监所言,煌盘郡郡守被贬,刘家庄的领头人被抓。
  谢行俭纳闷,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为什么敬元帝还要宣他进进宫?
  难道要恩赏于他?
  谢行俭想到此,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谢行俭做的位置比较靠后,虽然离敬元帝比较远,但御书房宽广,即便站在角落,都能听到敬元帝温厚的说话声。
  “孙之江十几年来霸守吏部,使得吏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敬元帝声音带着威严,“吏部是六部之首,断不可昏庸,各地升调全靠吏部,朝廷能不能出定国□□的臣子,全靠吏部左右,吏部安稳,朕就能安稳。”
  “煌盘郡一事,多亏吏部及时揪出,否则这般混账的东西都能招进京城做官,岂不是让朝廷百官心寒?”
  于尚书诚惶诚恐的应是。
  敬元帝又将煌盘郡郡守和刘家庄一甘人等痛骂了一顿,突然话头转到谢行俭身上。
  敬元帝端坐上手,问道,“听说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谢行俭忙跪下,却被敬元帝抬手阻止,“无须多礼。”
  谢行俭只好谢恩站着答话,将有关他从平阳郡赶来国子监求学,以及年初入了吏部当差等事三言两语说完。
  敬元帝微笑的点点头,“年少才学斐然,不错不错,朝廷就需要你这样的新秀学子充实。”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敬元帝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将谢行俭又夸了一番。
  什么有勇有谋,什么胆大心细等等之类的话,听得谢行俭浑身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突然想起钟大监,钟大监夸人也是一溜的好词,果真是近朱者赤,伺候皇帝久了,待人处事的方式都是一样样的。
  敬元帝学问很是不错,也是个话唠,一口气甩出一堆锦绣词句,谢行俭不知如何搭腔好,这时,御书房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两声。
  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
  谢行俭好奇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打断皇上说话,还这么突兀的笑出声。
  他抬眸一看,发现这人是木庄木大人。
  木庄擒着笑也在看他,谢行俭忙拱手。
  木庄跟着站起来,依旧笑着,“皇上说了半天的话也该口渴了,不如让臣来跟谢书生说吧?”
  敬元帝哈哈一乐,还真的有侍女伺候了一杯茶给敬元帝。
  谢行俭懵逼了。
  啥情况?
  听木大人的意思,莫非敬元帝铺垫这么久,是有坑,呸,有事等着他?
  要么说谢行俭第六感准呢!
  下一秒,木庄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让小人去大理寺?”
  谢行俭差点没站稳,好在身后就是座椅,他一屁股跌坐在上面,倒避开了一场在皇上跟前失仪的过错。
  木庄说完后不再开口,将场子再次交给敬元帝。
  敬元帝喝了口茶,平静道,“听底下的人说,你当年院试刑律篇考的不错?”
  谢行俭“啊”的一声,见屋内几人都在看他,忙忐忑的点点头。
  因为他院试刑律篇考的好,所以就让他进大理寺?
  真要是这样,那天底下精通刑律的书生岂不是羡慕死他?
  能进大理寺当值,那可是天上掉馅饼,哐当的一下砸到他头上,可惜,砸的有点重,他现在有晕乎。
  “如此甚好!”敬元帝道,“去了大理寺,你跟着木卿,他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谢行俭呆呆的点头,敬元帝很快就让他离开御书房,见其他人岿然坐在椅子上不动,他心想敬元帝与他们接下来谈的事,应该是不宜让他听到。
  领他出宫的还是钟大监,钟大监脸上的□□似乎重新涂过了,脸蛋比粉刷的墙还要白。
  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将□□撇开,霎时就像脸上出现了裂痕一样怖人。
  谢行俭进御书房时,察觉到敬元帝看到他一身红袍时,脸上似有若无的露出笑容,想来敬元帝很满意他初次面圣的打扮。
  临近宫门,谢行俭忍不住偷偷问钟大监为何安排他穿红袍。
  钟大监眼角的纹路加深,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谢行俭身上的红袍,紧着尖嗓子笑,“倒也不是咱们皇上喜欢臣子穿红衣,只是后宫的孝圣皇太后喜欢……”
  钟大监眼神往周边瞟了瞟,见巡逻的兵卫远远走了,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太后当年进宫后,坐的不是正宫娘娘的位,民间传言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正红的衣裳,皇宫礼教森严,正室与妾之间自然也是遵循此种礼法。”
  “可事儿就是这么巧,皇太后身为妃嫔,最为喜欢穿红装,娘娘作为后宫独一无二的贵妃,自然一堆人眼珠子挂在娘娘身上,太上皇当政时期,娘娘有一回穿了一件正红色宫装,被御史大夫狠狠参了一本,娘娘还为此被禁了足呢。”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这跟让他穿红袍有什么关系?
  钟大监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咱们皇上是大孝子,体贴娘娘爱红衣的心思,继位后曾一心想废掉红色非正室才可穿的礼法。”
  钟大监招呼谢行俭靠近些,躬着腰低语道,“这礼数怎能轻易废!后来宫里突然传出皇上喜爱红色的流言,久而久之,宫里宫外,人人都穿红色,自然而然,皇太后也能穿。”
  谢行俭恍然大悟,原来敬元帝喜爱红色的出发点是为了生母,听完后他笑了笑。
  怪不得老侯爷总说敬元帝虽手段毒辣,却是明君。
  敬元帝为亲娘废礼法不成,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委婉的影响他人,循序渐进的替皇太后争得穿红装的自由。
  真真是一位有耐心的帝王啊。
  钟大监直起腰,笑道,“所以咱家才劝你穿红色,不光喜庆,皇上看了也乐呵。”
  谢行俭拱手谢过,出了宫门,钟大监就回去了。
  *
  他从家里临走前,曾交代居三过来接他,只宫门前,平民老百姓的马车不能逗留,所以居三便将车停在街尾。
  谢行俭悠哉悠哉的往街尾走,煌盘郡一事轻松解决,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刘家庄绞杀人祭天,他本可以像那些绕道而走的行人一样漠不关心,可他良心上过不去。
  所以他辛苦折回京城跟宋大人说这事,宋大人笑说皇上会赏他,没想到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饼。
  大理寺是什么!!
  掌折狱、详刑、鞫谳之事,官署名和刑部以及徐大人手中的都察院合称三司,其长官木大人位列九卿,皇上命他跟着木大人后头干事,简直比赏他黄金万两都要划算。
  他要是成功搭上了木大人这条船,说实话,即便他以后乡试不如意也能混口饭吃。
  试问京城谁不给大理寺面子。
  当然,谢行俭从来没想过乡试会考砸,然后舔着脸跟木大人讨饭吃。
  下场前,他若能去大理寺镀一层金是万幸,日后再去翰林院也好当差,毕竟翰林院里的老翰林思想有些古板,唯有身上有资历的人,老翰林才会给几分好脸色。
  谢行俭美滋滋的遥想着未来的锦绣为官生涯,突然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夫跳下来,有礼的说木大人找他车上一叙。
  一听是木大人找他,谢行俭忙钻进马车。
  木大人性子干练,别看他笑眯眯的一张脸,做起事来严肃认真。
  一上车,就将为何敬元帝会将他安排在大理寺的原因说了。
  原来这里头竟然有徐大人的推荐。
  “你救过允之的爹娘,他最是念恩情的人,只不过你和他都是平阳郡人士,他不好将你弄去都察院,以防有多舌的小人拿你俩的出身说事。”
  谢行俭了然的点头,心里对徐大人的感激越发的深,没想到因为他当时的一个小小举动,竟然惹得徐大人记这么久。
  他能来国子监也多亏了徐大人,如今调去大理寺,也有徐大人的功劳。
  “本官并不是只听允之的建议。”木庄突然道,“他推荐的人,肯定是好的,但这人若不适合大理寺,即便学问再高也不行。”
  “你的底细,本官一清二楚。”木庄不紧不慢道,“若要本官选国子监监生入大理寺,你不是最佳人选。”
  谢行俭心头一跳一跳的,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犹豫了一会,道,“小人心知肚明,若小人适合大理寺,当初朝廷在赤忠馆选人的时候,大概率会被分到大理寺,然而小人去了吏部……”
  木庄直言快语,“你说的对。”
  谢行俭:“……”
  感觉胸口被扎了一刀是怎么回事?
  木庄立马又补上一句,“当初朝廷选人,本官确实没看中你。”
  谢行俭:“……”
  好了好了,他知道他不配进大理寺,但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别说了,好丢脸。
  木庄见谢行俭脸色红中带黑,顿时哈哈大笑道,“你也莫要沮丧,你也是香饽饽一块呢。”
  谢行俭:“?”
  这是打两巴掌给他一个甜枣吃?
  木庄忽略掉谢行俭露出的不相信,继续道,“允之想将你调去都察院却无从下手,这事刚跟你提过。”
  “除了允之,还有一人为你的事奔波过。”
  谢行俭愣住。
  还有人?
  木庄百无聊赖的叹息,“要么说你是香饽饽呢,你能去吏部,多亏宋通宋大人,是宋大人非要安排你去吏部。”
  谢行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宋宋宋宋大人?”
  木庄微微点头,“宋大人没跟你说过?”
  谢行俭猛摇头。
  木庄掩耳盗铃般的捂住嘴,轻飘飘道,“哎呀,这下坏了,宋大人不与你说,就意味着这事是秘密不能说,坏了坏了……”
  毫无忏悔之意的木庄捂着脸,又说了一堆对不起宋通的话。
  然并卵,宋通已经被他出卖了。
  谢行俭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言归正传,木庄复又道,“之所以答应允之让你呆在大理寺,是因为大理寺有一事需要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做。”
  谢行俭顿时来了兴致,大理寺竟然还有事非他不可?
  嘿嘿,这帽子给他戴的有点高,不过,他喜欢!
  “最近京城读书人之间盛传的考集,是出自你之手吧?”木庄笃定的问。
  谢行俭点点头,不知道木庄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
  “本官看了,文采和逻辑俱在,不愧允之和宋大人赏识你。”
  木庄笑,“刚才说你不适合大理寺,也是因为你的学识原因,你在同年龄段的书生中,算是样样出色的,唯独有一点,还欠缺点火候。”
  谢行俭呼吸一顿,眼睛直直的看着木庄,似乎在无声的问——他到底哪点不好。
  木庄轻声道,“你心不狠。”
  “书本框的你太紧,人容易偏感性,然而,大理寺不需要心太善良柔软的人。”
  “听说宗亲王被斩杀后,你当场就吓的病倒了?”木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谢行俭急道,“大人莫是误会了,小人并非吓倒,小人是……”
  他是没见过杀人场面,所以才……
  谢行俭狡辩过后是麻木的恍惚,说到底,他就是怕,这种怕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是对于古代动辄杀人得行为畏惧。
  “是什么不重要。”木庄结束这个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调到大理寺,自然是有你存在的理由。”
  “你写书的本领不错,书中内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你这项长处,在大理寺还真的有用武之地。”
  谢行俭平复心情,问道,“不知大人让小人做什么?”
  “大理寺有一百零八式刑罚,自然对应着一百零八种罪名。”木庄侧开身,将马车暗箱打开,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书交给谢行俭。
  谢行俭忙伸双手去接,厚重的书压着他胳膊一弯,木庄拍拍书,书页上的灰尘上下飞舞,谢行俭被刺的眼睛一闭,咳嗽起来。
  “这些是有关大理寺一百零八式刑罚的书籍,你且回去将它整理整理。”
  谢行俭惊讶的张大嘴,无奈车厢里灰尘太多,他只有捂着嘴道,“大人急得用吗?学生不日就要回雁平,怕来不及给大人。”
  谢行俭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一捧厚厚的书,考功司那薄薄的一张科举卷就要费他半天的功夫,整理手上这书,怕是没个半年时间,他如何能整理的出来。
  木庄状似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回家,那便一并带回家整理吧!”
  谢行俭“啊”了一声,这是给他留的暑假作业吗??
  “时间上,倒也不是挺急,八月中秋后,皇上要举行祭典,这是自皇上登基以来首次祭天,朝廷各部都在整理部内的文籍,好能拿出崭新的送至祭典大殿摆着,以示各部对祭典的重视。”
  谢行俭闻言呆愣。
  木庄无辜的道,“你在吏部不是专门整理科举卷吗?难道宋大人没和你说整理这些是干什么的?”
  谢行俭艰难的点点头,他还以为考功司让他们整理科举卷,是为了来年乡试和会试出题。
  原是他想岔了,他在吏部忙活几个月,竟然只是为了下半年的祭典做准备。
  *
  六月十二,谢行俭一行人再次驱车回家,这回车上的竹床被叠了起来,换上了一张书桌,书桌上赫然放着木庄给谢行俭的那一百零八式。
  为了防震,谢行俭掏出一笔银子,下血本买了狐狸毛铺在马车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手不离书,不想坐在车厢里打扰到谢行俭,便悄悄的走出车厢来到外边,和居三坐一块。
  居三瞥了一眼车内,低低道,“小公子可是在皇宫受了刺激?”
  王多麦摇头,“听说是接了新活,上头交代的,他要抓紧完成,表弟不是说他去了大理寺吗,嘿嘿,我觉得呆在大理寺比吏部好。”
  “为啥?”居三问,“你知道啥是大理寺,啥是吏部?”
  王多麦再次摇头,“三个铜板比两个铜板多,那三个字的官肯定比两个字的大。”
  居三笑,“胡说八道,小心小公子骂你。”
  王多麦跟着笑,“我开玩笑的,这不是坐车闲得慌嘛,不像表弟他能拿书解闷。”
  居三撇撇嘴,“我瞧着小公子看那书并不开心诶。”
  里头将两人窃窃私语听得清清楚楚的谢行俭:“……”
  他当然不开心!
  木庄让他两个月内完成半年的活就算了,竟然还压榨他,要他将一百零八式的刑罚手段细细的写清楚。
  举个例子,菹醢。
  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泥,制成肉酱。
  本来就一句话完事,木庄不答应。
  非要谢行俭将菹醢的过程写详细写,写的越恐怖痛苦最好。
  木庄说,他以后在对犯人实施一百零八式前,要先将谢行俭写的介绍读给犯人听,好叫犯人闻之色变,早早交代犯罪,省的多此一举遭受折磨。
  谢行俭气的想摔笔,这种精神折磨,也就木庄这种“佛口蛇心”的人想的出来。
  呵,犯人是不用遭受折磨,他这个细细写一百零八式的人就轻松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睁眼是在想如何用文字描绘菹醢的实施过程,闭眼脑中就在想肉辟又该如何形容。
  木庄不愧有笑面虎的称号,看着清清爽爽三好年轻人一个,怎么就忍心给他这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布置这么恶心的“假期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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