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燕攸宁感激陌路人的善意,但更会杜绝发生引狼入室的事,于是,她轻轻推开了李图南的臂膀:
  “不用了,我在下面凉亭里坐一会,会有人来接我的。”
  李图南往下一瞄,确实有座八角飞盖的凉亭翼然凌于淙淙泉上,香客爬到半山腰会在此歇脚,他放心下来:“那娘子,在下扶你到那边就走。”
  前来礼神,十有九人心怀善意,燕攸宁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也很是感激,轻轻地将头一点。
  李图南温然而笑,一手搭着燕攸宁的小臂,于前方引路。
  燕攸宁跟在他后脚,走了几步之后,她发觉,身后还有另外一道脚步声,于是她困惑地一停,“是不是还有个人?”
  身后那道不急不缓的沉稳脚步声也霎时停驻,从他的身上,能嗅到清冽的冷檀香,味道有些重,像是特意袭染的一样。
  李图南“哦”了一声,已经不敢看自家王爷阴沉得滴水的脸色了,回道:“鄙人姓李,那是我家王……郎君。”
  燕攸宁微笑,转过面,朝霍西洲福了福:“多谢二位郎君。”
  霍西洲阴沉的眸光从她被李图南圈住的纤细的手臂,移到她此刻缀着陌生笑意的黯淡眼眸之上,虽一直面如寒霜,却禁不得气血滚沸几乎要破咽而出。
  王爷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也不给一丝回应,人家娘子眼睛看不到,自然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李图南便格外谦谦君子地安抚受伤的小娘子:“娘子,这儿有块石阶,小心一些。”
  燕攸宁转面跟着他走去,笑靥如花:“知道了。”
  被抛在身后的长渊王顿时面如深渊,阴沉得犹如伞面之上盖顶的乌云。
  李图南只顾着牵引燕攸宁去了,对身后王爷的凝视浑然不觉,一直到,将燕攸宁送入此刻已有十几人歇脚暂驻的八角亭,亭曰:斜月,用飞白书提于匾额。
  引燕攸宁歇下,李图南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娘子,你确定一会儿真有人来接你么?”
  燕攸宁点头:“嗯。”
  李图南这才安心下来,向她告辞,步出斜月亭。与王爷一同下山而行。
  细雨潇潇,亭下之人撑伞来来往往,独她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犹如盛开在回廊下幽然含苞的花盏,目视着下亭唯一的那条道路。
  霍西洲转身看去之时,恍惚感觉到,那双墨般漆黑,却无一丝神采的美目仿佛正凝望着自己。
  顿时血如逆行,犹如滴落在焦渴皴裂的地面,嘭地扬起复燃死灰,凄艳的花蓬勃生长起来。
  “王爷,我看那永宁郡主,右掌的指上系有一道红的同心结。”
  轰地一声,炸开了霍西洲的思绪,生生拉住了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依照周人习俗,只有已经婚配的男女,才会于掌中系红色同心结。
  男左女右。
  原来燕攸宁已有夫婿。
  “王爷?”
  李图南试图唤醒仿佛魂游天外的霍西洲的神志,霍西洲一时犹如自梦魇中挣脱,恢复了那俨然冰雪的脸色。
  “下山。”他道,将伞抛给了浑身湿淋淋的李图南,越过他转下山去。
  李图南莫名,收起了伞跟上。
  两个大老爷们,手中有伞,却非要忍受雨淋地在山道间穿行,惹来不少香客好奇地驻足观看。
  没到山脚,只到半山腰,香客已稀少,这时下雨阻拦人出行终于露出了端倪。
  霍西洲蓦地收住了脚步,而收势不及的李图南险些撞到了王爷背上,见他仰目看向不知何处,李图南也顺着霍西洲的目之所及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登时吓了大跳。
  山道旁逸斜出的两条粗壮有力的枝干交叉处,正静静地,挂了一具被丫杈刺穿咽喉面容朝下的死尸。
  尸为女子,衣着朴素,死前不知看到了什么,面容含着诡异的微笑。
  地面残枝断叶无数,一只已然破损的竹篾棘生的篮子里,被雨打湿的蘑菇掉得俯拾皆是。
  第64章 蘑菇有毒
  燕攸宁在密雨如丝的斜月亭独坐到天色默默, 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体力不支让她感到昏然,趴在横栏上小憩了片刻。
  香客不知何时散尽了,一个小道童穿过雨帘而来直奔斜月亭, 脚步声催醒了她, 燕攸宁支起头,下意识以为是绯衣过来接自己了, 可是已经等了太久,身上冷得直打寒噤:“什么时辰了?”
  白昼与黑夜在她这里已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觉得绯衣这次回来得太晚了, 应该好好说一说, 以后出远门一定要事先告诉她一声。
  道童难掩焦急:“燕娘子, 刚刚山下有个年轻人送了一具女尸上来,咱们观里的人都认得, 就是娘子跟前的侍女。”
  过往常拿酸笋来紫云观犒劳他们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
  燕攸宁听到这个消息时,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她整个脑子都处于懵的状态, 无法思考任何。
  “怎么、怎么死的?”
  隔了半晌,燕攸宁拄着竹杖起身, 声音颤抖。
  道童为此表示遗憾, 但生老病死, 身为修道的人看得更开, 他将小手拢在两截衣袖里, 耷拉着眉宇道:“那个年轻人说, 娘子的侍女是食用了有毒的蘑菇, 产生了幻觉,在山里行走时不慎踩空失足坠落,咽喉被尖锐的树枝刺穿毙命。”
  他不敢看燕攸宁的眼睛, 只又无可奈何地叹气:“燕娘子节哀。”
  “人有旦夕祸福,命运难测。”
  小道童大抵也没有安慰过多年来往紫云观进香的香客,不到两句话便词穷了,接着搔了搔扎着小鬏鬏的后脑勺,咬嘴巴不说话了,一脸坚忍。
  燕攸宁眼眶如血,却无一滴泪,闻言更是豁然发笑:“仙童你说得对,我一直试图改变他人的命运,其实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到。”
  霍西洲留不住,绯衣也……留不住。
  她忽然想起老观主常说的一句话,河流的走向人为干预毕竟有限,因果循环,殊途而同归。有些事,是已经钉死了不能更改的。
  她现在,真的已完全相信了。
  竹杖在地面敲击,发出轻细的声响。
  “烦请带我去看看绯衣。”
  道童自然说好,只是见女居士眸如鲜血,红得妖异,听人说悲到极深处反而无泪,不禁害怕,轻轻地又道:“燕娘子节哀。”
  燕攸宁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跟随小道童重回紫云观。
  绯衣的尸体以布幔盖好,盛于椁中,停于后院之后。依照青霞山的习俗是要悬棺而葬。
  燕攸宁看过之后,对老观主说道:“多谢观中诸位道长的收容,绯衣生前一直因我而役,但她天性活泼,还没有看过这世上大好山川,这般年纪……”
  她停了一下,细听下来她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令人毫不怀疑下一刻便要泣不成声。但燕攸宁将这种悲痛的心虚硬生生用强颜镇静逼了回去,接着说道:“依照我的想法,我想将绯衣火葬,便让她随风化去,干干净净的。”
  观主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阻。
  “也好。就依女居士所言。”
  燕攸宁颓然倒在了身后嵌壁的黛青梁柱上,“嘭”一声撞得身体发麻。
  像是失去了视觉之后,耳畔也在今天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一个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会在耳边喋喋不休,那年轻而鲜活的,宛如春天迎风初展的柳芽儿般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声音。不可否认,自入青霞山紫云观,一直以来,她都像只寄居的虫蚋吸吮着柳芽的生命力,焦灼而又贪婪,借着他人的养分而令自己活命。
  今日命运再度摔碎了她的钵,摘走了她寄居的叶。
  她重又变得,无依无靠了。
  其实这一刻,她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乏累,也许像绯衣这样,在美妙的幻觉中带着笑毫无痛苦地死去,于她或许也是很好。
  “女居士。”身旁传来观主那永远保持冷静和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女施主不必过于伤心介怀。还记得之前,女施主问过贫道一个关于河流走向的问题。”
  燕攸宁转过眼眸偏向观主,即便她什么也看不到。
  观主微笑:“就在今日,也有一个人问了贫道同样一个问题。”
  燕攸宁道:“观主相必回答他的,与回答我的,是一样的答案。”
  观主却又摇头:“不是一样的,那人,是个异数啊。燕娘子,也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和命运之人,已经回来了,燕娘子勿用悲观。”
  燕攸宁曾经听说过紫云观求姻缘百试百灵的名声,也听到过观中一个道士扯着着年轻人苦口婆心地拉皮条,却没想到紫云观自上而下都已经是这个风气。
  除了霍西洲,她谁也不需要。
  她的想法和命运,也不需要改变。
  “多谢观主好意,安顿好绯衣之后,阿胭便回后山了。”
  暮雨潇潇,空山之中传来不绝莺啼,渌波色绸衫隐没于山间,伴随着早已听不见的竹杖点地声,化成了一笔由深绿到浅碧的墨迹。
  ……
  绯衣的尸体火化了,小道童将骨灰装进了罐里封口,送来后山交给她,燕攸宁等雨停的间隙里,让小道童带着自己,往一处青霞山最高的峰上随风洒了。
  小道童告诉她:“观主知会了夏国公,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接燕娘子的。”
  脚下的路蜿蜒崎岖,耳畔是溪流潺涓,鸟语嘤鸣,燕攸宁将半身重量依在小道童臂膀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下走。听到小道童这么猜测,不禁好笑:“他们不会来接我的。”
  小道童一愣,扭脸看向身旁波澜平静的永宁郡主,觉她此刻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正要出声安慰,只听见她又道:“他们最多,会再派一个婢女过来。”
  也许是一个,云栽或是别人。也许是两个。
  小道童便不知该答什么话了。
  翠微如洗,一碧千里,可惜这位身份尊崇的郡主,自来时就瞎了眼,这世上再好的风景,她也都无从领略。甚为可惜。
  竹屋里的余粮不多,陈氏爱偷懒,绯衣死了她眼也不眨,无论如何使唤不动,燕攸宁独自摸索到庖厨,从橱柜里抱出来一簸箕剩下的蘑菇。
  蘑菇有毒。
  听那个带绯衣的尸体上山的年轻人说的。
  不过,毒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两年了,他从来不曾来过她的梦里,可见是不肯原谅她。
  没有关系,幻象也好。
  燕攸宁摸索着烧开灶,将蘑菇和剩下的木耳一道煮了,酱料拌下去,异常香辣。
  勾得正贪睡的陈氏都一个鲤鱼打挺,匆忙掀了被子跑出来,打绯衣死了,这里就没得个人做饭,可饿得她前胸贴后背。陈氏一脸傲慢地从燕攸宁身旁经过,坐到了餐桌旁,等着燕攸宁盛盘端过来。
  谁知等了半天,她竟不过来,陈氏傲慢眯着的双眼陡然睁开,燕攸宁居然自己倚在灶膛旁吃蘑菇。
  陈氏怒从心头起,伸手就要夺她蘑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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