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她的心有点发抖,霍西洲听了去了,会如何想?
  卫采苹睖睁,觑他衣着,心落回了实处:“你是哪来的贱奴?”
  霍西洲挺身挡在燕攸宁前面:“无凭无据,谁也动不了娘子。”
  “我是她的娘!我教训自个女儿,轮得着你一个区区家奴插手?”
  角落里蓦然传出一道轻飘飘四两拨千斤的嗓音:“你不是。”
  “燕攸宁你说什么?”卫采苹的脸顿时白得像鬼。
  她的目光停在霍西洲的身上,觑了几眼,只觉面前黑不溜秋的马奴生得很是健壮,不见有多粗犷,但莫名地令人不怀疑他撂倒自己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五名壮汉,是轻而易举。
  一别经年,白兔成了狼,不但起了歹意,更收罗了心腹。
  看来今日真个要教训燕攸宁,是教训不得,待得他日,揪到了燕攸宁的尾巴,再发落她不迟。但今日,她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于是拧了眉头,厉声道:“将伤了大娘子的那头畜生牵走!”
  “诺!”
  五个大汉自知真打起来有可能不敌这马奴,霍西洲在主人那里或是没有名字,但昨日他一举降服烈马的本领,当时国公府好几个人瞅见了,都道是卧龙藏于野,这人要是从了军,怎么着也能混个军衔回来。姨娘发了话,能避免和这马奴硬碰,这自然是最好的。否则他们正经行伍出身退下来的打手,要一哄而上还输给区区马奴,面子没地儿搁,当下他们走得非常干脆,亦决心将威风逞在那头畜生身上。
  卫采苹携人离去,转身才走到门口,霍西洲攥紧了双拳,峻目一抬,拔步要跟上。
  “霍西洲。”
  是娘子阻拦住了她的去路。
  霍西洲不敢违逆,只是收了脚步,慢慢吞吞地停在燕攸宁的边上,低声闷闷地道:“黑玉是娘子的马。”
  “我知道,”燕攸宁摇了摇头,“但它伤了人,无论情理法理,我都留不下它了。”
  说完燕攸宁美眸微微上扬,觑见霍西洲微不可查地耷拉下来显得有几分郁闷和颓丧的墨眉,心念一动,道:“燕夜紫被它所伤,很有可能已经不能生育了。”
  燕夜紫的这种伤,本来不可能广而告之,但燕攸宁猜测,以国公大人溺爱女儿的程度,昨夜里来为燕夜紫看诊的圣手,必是从宫里请回来的。
  如夏国公府嫡女这样的身份,成年之后便要上玉牒,供皇家挑选,看是否择其为妃。既是太医诊断出来的,那就不可能瞒住,而且燕夜紫入宫的路也就此断了。
  自打她重生回来,无形中许多的事已不再朝着前世预定的轨路行进,中有无数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最紧要的,是霍西洲现在仍在她身边。
  她的眼色卸去了尖锐和锋利,变得柔和了几分,宛如一缕皎然的月色,又如月夜下无声息掠过山间竹林的晚风,起了几分潮,尤为清润。
  霍西洲望着娘子清艳静好的容颜,心中却是一痛。
  为什么,连娘子的亲生母亲,竟是如此绝情,要这么戕害自己的女儿。娘子若是不能生育子嗣,她心中有多痛苦难受?
  “霍西洲,你跟我出来。”
  说完,燕攸宁垂眸,缓慢地掀开膝盖上搭着的那条虎皮软毯,霍西洲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原来是娘子很久以前便弃之不用的用自己猎来的白虎皮做的毛毯。他的目光为之一停。
  原来娘子并没有很嫌弃自己。
  这个发现令霍西洲惊讶,同时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起来,但娘子已经起身朝外走去,他不得不跟上,不敢将心底的情绪泄露丝毫,他闷不吭声地跟在娘子后脚,待她出门而去,将自己引至露台。
  天已漆黑,旷野的风吹拂着马场,风吹草地,露出点点零星的亮光,那是不知名的飞虫的翅羽,上下翩跹。
  娘子坐到了露台上,如同前一日观看马球赛事那般,并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去叙话。
  霍西洲依从娘子的指示,半点不敢有违。
  甫一坐下,燕攸宁便问道:“我要是不能生孩子,还能不能嫁出去?”
  霍西洲一愣,没想到娘子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个。
  但见月色底下,娘子美眸顾盼,丽若莹星,长发似墨半披落在如孤月初升的香肩头,长而纤细的眉峰直扫入鬓角,多出了一点威慑迫人之意,霍西洲不敢肖想半分,可这样的娘子,天下岂会缺真心喜爱她的人?
  纵然无望……
  霍西洲慢慢地点头:“娘子能。”
  他说能。
  燕攸宁微微绽开笑靥,唇舒卷如花瓣,露出粒粒珍珠雪牙,极是明丽可爱。
  但她很快又叹了口气,道:“但我只是个庶女,连黑玉我都保不住,我的人生大事,几乎不由我做主,如何现在就能说求得圆满呢?”
  霍西洲心头跟着一紧。
  娘子蓦然又偏过头来,用那种仿佛澄波泻影,带了一点清冷和孤旷味道的眼神,凝视着他,声音幽微:“霍西洲,你不知道。其实,我本嫡女。”
  第16章 吻
  听到“我本嫡女”的那一刻,霍西洲先是一阵心惊,随即,心便跌坠而下,朝着不可见底的深渊沉了下去。
  他侧目望着娘子,适逢她抽离目光,看向了远处那片浩瀚无垠的银色天穹下辽夐的旷野,声音也仿佛从那片不可知的远处极缓慢极缓慢地传来。
  “现在你大约明白了,为何卫姨娘对我这么坏了罢。因为我根本不是她生的,燕夜紫才是。这个贪得无厌的歹毒妇人,当年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法催产,令自己与国公夫人同天生产,又在我与燕夜紫共同降世的那天苦心孤诣地安排了好一出调包计,嫡出变成了庶出,长姊变成了幼妹。我本是嫡长女,现如今她女儿得到的一切风光,原本都是我的。
  “受国公和夫人宠爱的,本该是我,受两位太妃喜爱的,也是我。穿上那身华服,也本是顺理成章,不该被发配来马场的,与几位公主郡主交往,不被别人嘲讽攀龙附凤的,本来,都该是我。
  “霍西洲,你说我要是现在把这出错位的人生掰回正道,那些东西,还会不会重新属于我?”
  霍西洲从前不知道,国公府的家事,内有如此重大的隐情,而知道这一切的娘子,内心又会是何等的煎熬和不平!
  “会的,娘子。”
  燕攸宁摇头:“你错了,不会的。”
  那些东西,从前十几年不属于她,从今以后也不会属于她。
  前世,在她与燕夜紫同一日的及笄礼上,因为一场机缘巧合,事情被捅破,错位的身世被拨乱反正,她重新做回了嫡女。也是在那个时候,燕攸宁才知道自己前边十五年究竟受到了何等的不公!但燕夜紫并没有被国公夫人所放弃,她依然将她收容于自己院中,一切以嫡女的份例相待,甚至还要继续远高于燕攸宁。
  夏国公亦不必说,他宠溺了燕夜紫十多年,这份父女之情,又怎么会因为一件事就挪移到她身上。她又岂有那个福分。从前他们仨宠着燕夜紫,直到及笄礼之后,也没有任何变化。
  卫采苹被驱逐出府,燕夜紫亦没有丝毫的在意,她一直以嫡女自居,以国公夫人卢氏的亲生女儿自处,在燕攸宁的面前,永远会高昂起她精致的下巴,目空一切地走过,心安理得地,把原本应该属于别人的那一份恩宠独占紧攥。
  所以可笑的是,尽管最后卫姨娘搭上了一切,看似功败垂成,被驱逐出府,可她想要的,自己的女儿当上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这点她做到了,而且收效甚佳。至于她燕攸宁这么个边缘人物,被抛弃,被遗忘,被无视,已经被习以为常。
  就好像夏国公府有一个圈子,卫姨娘做出如此欺上瞒下的罪不容恕之事,他们也在一个圈中。而燕攸宁,从来没有伸足踏进那里一步。
  或许是出于不甘,看着燕夜紫与东淄王李苌议亲在即,看着她又要借用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成为王妃,燕攸宁最终还是利用了一些从卫采苹身上学来的见不得光的手段,篡改了他们的天命因缘,自己硬生生挤了进去,当上了东淄王妃。
  现在想想,她定是疯了。
  所以今生,她不但不能再去干涉燕夜紫与李苌的鸳盟,她还要一力促成他们的婚事,让这两人破锅配烂盖缠绵到老死。
  “娘子……”
  身旁传来一道声音,蓦然将她拉回现实。
  燕攸宁看向身旁,漆黑的夜色里那张英俊而坚毅的脸庞,比最深的记忆里还多点少年气,不似那般杀伐果决,结着股从白骨累累尸山血海之中蹚出来的威煞之势。
  面前的人,还很嫩。
  他的嗓音还残余着变音时期过后没能彻底根除的一点沙质,真诚,浓烈,但是极其压抑。
  她如果是真的十四岁,就听不出来,也看不到他压抑得快要无法控制的几乎汹涌的情愫。
  所以,那时候错过了。
  霍西洲不惯娘子专注地凝望着自己,他……丑。
  一点自卑作祟,他勉力垂落眼睑,脸朝一旁扭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蓦然,感到一阵柔软芳香的呼吸扑到了自己面门上,习武之人怀有超于常人的警觉,立刻下意识就要避开,但身体却快于意识遏制了他的行动,等到他如木头桩子一般凝定之后,他感觉到,娘子娇软的红唇印在了自己的粗糙近乎干裂的唇肉上,只是蜻蜓点水,轻轻一碰。
  霍西洲犹如受了炮烙之刑,立刻弹开了,身体朝后跌了过去,幸得他反应还算是灵敏,及时拿臂膀撑住了自己,否则……否则……
  饶是如此,霍西洲也察觉到自己的面颊方才还阴云万里,陡然升起了红霞,烧得厉害,咽喉也干得要紧。
  “娘、娘子……”他错愕地望着她。
  只见无边月色之下,萤火的翅羽仿佛着了火一般四散落在身遭芊芊的草木中,葳蕤香气熏人欲醉,娘子眉眼盈盈,春风满面,悄然从檀口里伸出丁香小舌,沿着柔软芳美的唇瓣滑了一下,仿佛在回味似的。
  霍西洲已僵硬得像是块石头,只剩瞳孔还在放大,像是被调戏了的羞愤石化的小娘子。
  “霍西洲?”
  燕攸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既委屈又不敢控诉,既羞涩又不敢控诉的小模样,心中竟恶劣地感到一阵美滋滋的,她伸出手臂,唤他。
  “过来。”
  她的两根手臂柔软得仿佛春天初发的柳条儿,柔漾在骀荡的微风里,霍西洲之所以知道,还是有一次,搀扶娘子下马时不留神地碰到过,他一触即收,之后便再不敢有任何痴心妄想。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娘子朝他伸出臂膀,唤他过去的一天。
  霍西洲几乎不敢动,他怎有那个权利去亵渎娘子。
  他久久不过来,燕攸宁有点不满了,用掺杂了浓浓鼻音的柔嗓,嘟囔道:“霍西洲,给我亲。”
  霍西洲身体一震,几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抬起头,只见娘子俏生生的面庞已罩了一层薄怒,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已经容不得他拒绝。
  霍西洲不敢不从,他不再犹豫,慢慢地朝娘子挪了回去。
  他挪得很是艰难,待挪到娘子面前之时,她蓦然伸出两臂,用她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臂膀环住了他的后脖颈,轻轻一带,霍西洲便失去了全部力气,直直地朝娘子跌去。
  燕攸宁终于如愿以偿地亲到了霍西洲。
  她的唇在他的唇上上试探、描摹,厮缠,而又贪得无厌不知满足,最终,撬开了他的齿关,霍西洲被他亲得眩晕,大气不敢出,放任了她的舌长驱直入。
  两相纠缠,一吻绵长。
  霍西洲被亲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只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行走在大雾茫茫的云里,四六不着,全身的骨头被一柄巨棰敲碎了,裹着皮肉黏着筋脉,又齐齐放入火里重塑了一回。
  燕攸宁稍稍放开他,额头与他碰了一下,稍稍沉下脸色:“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
  她说的是今晚告诉他的,关于自己是嫡女的这桩身世。
  而霍西洲的理解是,娘子亲了自己,她不让自己说出去。
  霍西洲的胸口突然又堵又涩。娘子年纪还小,她可以一时冲动把持不住,事后什么也不必负责,但他……他刚刚居然又敢把那些可笑的念头搬出来。
  霍西洲的眉目放得极低,淹没了在娘子面前的一切贪婪的行迹,声音滞闷地回道:“奴不说。”
  燕攸宁又听到那个字,不由地皱起了秀眉。
  第17章 我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
  “再让我听到这个字,我就——”
  燕攸宁抬起玉手,屈指朝他的额头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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