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月色Ⅱ_10

  萧素寒似乎此刻才想到此节,一口酒登时咽不下去了,南宫翼却笑着摇头:“以他们的本事,从我们踏入这块土地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们下蛊,何必巴巴地下在食物里。”他拿起酒碗碰了碰萧素寒的,“少庄主不必忧心,不如多喝几杯。”
  他虽然这么说,萧素寒却还是没有再碰桌上的酒菜,他蓦然发现身边的边旭已沉默了许久,不由转脸去看他。
  边旭自从见了苗后,脸色便深沉的厉害,萧素寒悄悄抓了他放在桌下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冷,稍稍吃了一惊。他看着边旭的侧脸,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还在看那苗后?”
  边旭“啊”了一声,猛然回过神来,火光映出他额头上有些亮晶晶的,像是冷汗珠子。这让萧素寒更加奇怪,他忍不住抬眼去看那苗后,只见人影幢幢,苗后又带着面具,几乎只能看见个剪影。他实在不明白边旭为何会如此失神,可同时,他心里又隐隐泛出一股似酸似涩的滋味,那滋味很不好受,让他有些莫名的焦躁,只想站起身远远的离开这里。
  眼见这些苗女们妖艳的舞姿丝毫没有吸引这几个年轻人的注意,苗王面具下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他慢慢站起身,乐声和舞蹈立刻便停了。
  “各位客人,明日是六月初九,这是云水的大日子,后山是我的蛊林,还请各位不要误闯,以免受到惊吓。”
  听他这么说,萧素寒不由得嘀咕道:“六月初九是什么日子,蛊林又是什么地方?”
  南宫翼神神秘秘地道:“苗民们制蛊,多是在端午那日,把装了毒物的罐子埋到阳光炙烈之处,就是要借那极盛的阳气炮制蛊毒。可云水不一样,这里是极阴之地,六月初九便是这里阴气最盛的日子,他们从明天开始就要在蛊林中炮制毒蛊了。”
  萧素寒一想起明天之后,这里就要遍地毒虫毒蛊,不由头皮发麻,赶忙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要留在这里么?”
  沙漠蝎子看他满脸受不了的样子,倒眯起眼睛笑道:“少庄主,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我们既然不能确定这苗王与食蛊教的关系,不如从蛊上下手?”
  萧素寒愣了愣:“你是说?”
  “先前央卡叔不是说过吗,食蛊教养蛊与别处不同,是以活人为皿,我们尽可看看,他这里是不是也用活人的血肉来喂养蛊虫。”
  萧素寒恍然明白过来,立刻道:“不错,倘若他果真和食蛊教一脉相承,我们决不能饶过他!”
  在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南宫翼已恭敬地和苗王攀谈了起来:“听说养蛊之日有五毒神下界,按照此地的规矩,我们是不是少出门走动的好?”
  苗王面具后的眼睛里有些笑意:“这位客人对苗地的风俗似乎十分了解,不错,明日之后,要有七日五毒神才回天归位。七日之后,我备好礼物,派人送各位离开云水,如何?”
  夜半,萧素寒从梦中醒了过来,他是被一场梦所惊醒。平心而论,那并非是个骇人的噩梦,梦里十分安静,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背对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来,他看着那个背影,心里一点点地发冷,最后猛然醒了过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萧素寒恍惚记得睡着之前,边旭还坐在窗台上,抱着剑久久看着静寂的夜空,像是发呆,又像是单纯地守着自己。
  这是一间孤悬在树上的木屋,在这漆黑的夜色中,他甚至无法攀爬到别的树杈上去找相近的树屋。
  “边旭。”他推开木门,向着树下轻声喊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他出声呼唤,附近的边旭总会很快闻声赶来,转眼间便会出现在他面前。可这一次,除了树林间枝叶晃动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萧素寒心里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冒出个很了不得的想法:边旭该不会是去找那个苗后了吧?
  夜色很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萧素寒顺手抓起佩剑上的剑穗,他自己原先用的那水青玉的剑穗赠给了边旭,现在的剑穗上所栓的是一块夜明犀所雕成的九重佩。那是一种极其珍稀的犀角,夜中光润莹然,可照百步。
  他从树上轻轻跃下,只见眼前一片空旷,正是晚间摆宴时苗女起舞的那片空地,此刻却寂静得一点人声也没有。他从空地中直穿而过,径直向后方那株大树上奔去,树冠上那间广阔的树屋里一片漆黑,苗王和苗后都不在屋内。
  萧素寒心里疑惑更重,他看着四周树上一模一样的树屋,根本拿不准要到哪里去寻沙漠蝎子和南宫翼。正在徘徊之时,忽然发现苗王的屋后另有一条长梯,他轻手轻脚沿着梯子走了下去,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片密林。
  黑夜中的密林隐隐透出幽蓝的光亮,萧素寒隐约意识到这里就是那苗王所说的蛊林,一想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蛊虫,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下意识便要转身远离那片林子。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恍惚从他眼前掠过,那速度极快,他在这转瞬之间只看到对方穿的似乎是一袭黑衣,身形很是高大。他心中顿时一惊,提起气便追着那身影钻进了密林之中。
  林中的道路曲折蜿蜒,他手中的犀角所发出的光亮照不透密林的深处,不知在林中转了多久,才隐约看见前方光影粼粼,似乎是有溪水。
  那是一条缓慢安静的溪流,沿着山势流淌下来,贯穿了这片林子,溪流的中央泛着蓝色的幽光,似有百千只蝴蝶在其中飞舞。萧素寒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猛地定了定神,终于看见溪流中那被发光的蝴蝶所掩盖的身影。
  “客人,”苗王换了一袭黑色的长袍,静静站在溪水中央,脸上仍带着那面狰狞的面具,“这里是蛊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萧素寒这才明白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边旭,而是苗王,他有些警惕地按住腰间的剑柄:“是在下莽撞,误闯到这里,不过,不知苗王又为何半夜独自在蛊林中,还有你身边的那些蝴蝶……究竟是什么?”
  苗王在面具下低沉地笑了,他轻轻打了个响指,那些蝴蝶顷刻化作一片莹亮的光粉四散飘落:“这些是蛊蝶。蛊虫是由怨而生,不会轻易死去,只有施术将蛊虫凝结成蛊蝶,才能让它们灰飞烟灭。”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像是压低的琴弦,简直勾人心魄,“这秘术需要在夜半之时方能施展,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萧素寒愈发奇怪:“这些蛊虫不是你们养的么,为什么你要把它们毁去?”
  苗王又笑了一声:“明日是制蛊的日子,先前养出的那些无用的蛊虫当然要毁去,”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无用的东西,本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不是么?”
  他说完,慢慢从溪水中走上岸来,萧素寒面对着他狰狞的面具,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不知阁下为何一直戴着面具,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苗王向他缓缓走近:“昨日是祭天之日,佩戴面具是苗地的规矩,还请贵客见谅。”他低头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可以不必再佩面具了。”
  他一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萧素寒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同暗夜的眼睛。
  ☆、第十三章
  与苗王对视的那一瞬间,萧素寒便不自觉地失了神,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烈的情潮,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洛阳郊外悦来客栈的那个清晨,与边旭对视的瞬间。
  苗王慢慢向他低下头来,那副狰狞面具下的面孔俊美脱俗,长眉如墨直入鬓角,瞳孔深邃而空洞,他轻声道:“你到这里,不是为了找我么?”
  萧素寒的眼神忽然有些朦胧起来,他胸腔起伏得厉害,心中更是大乱,他竭力后退了一步:“我……我是来找……”
  苗王的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伸出手缓缓抚着萧素寒的脸颊,“你是来找我么?”
  萧素寒怔怔地看着他,看他俯下身来,轻柔地抱住了自己。
  一声轻响把沙漠蝎子从熟睡中惊醒,他刚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他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他有些不爽地打了个呵欠:“边少侠,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边旭脸色十分不好看:“萧素寒不见了。”
  沙漠蝎子这个呵欠立刻噎在了喉咙里,他刚要翻身从床板上坐起,又停住了动作,故意露出浑不在意的懒散笑容:“你不是和少庄主同室而眠么,他不见了,你怎么倒来找我?”
  边旭冷声道:“你在他身上下了迷踪香,难道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这个地方很不寻常,我怕他误闯误撞,会遭遇不测。”
  沙漠蝎子微微一怔,也意识到此刻不是闲谈的时机,干脆地从枕下抽出兵刃,一步跃下床来:“走!”
  “少庄主不是个平白惹事的性子,怎么会独自跑出去,”沙漠蝎子一面沿路寻觅一面奇道,“再说,以你的内力,不该察觉不到他起身的动静,难不成那时你也不在屋里?”
  边旭眉头皱得很紧,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道:“这些事回去再说,先找到萧素寒。”
  沙漠蝎子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的:“原来边少侠早知道我在他身上下了迷踪香却不点破,是怕有朝一日,你自己也找不到他。”
  边旭似是冷哼了一声:“他在心里把你当做朋友,我没有点破,是不想让他初入江湖,就对朋友生出防备之心。”
  沙漠蝎子楞了一下,神色竟变得有些复杂,他在虚空中轻拈了一把,在鼻间细细嗅了嗅:“他似乎去了蛊林的方向。”
  边旭神色一沉,提气便向蛊林的方向奔去,沙漠蝎子也立刻追了上去。
  卯时未到,天色还是灰的,林子中隐约有一些树影摇晃。他们缓缓步入林中,只见眼前灰蒙蒙的林子忽然浮现出一片暗红,那是暗红的树木,暗红的岩石,暗红的土壤绵延着伸展到雾气弥漫的密林深处。
  “小心!”沙漠蝎子的声音忽然郑重起来,“听说西南之地有一种瘴气,叫做醉花阴,烈日下色泽鲜红,比紫藤瘴更毒,常人进去立刻会腐蚀见骨。”
  边旭停住脚步,低声道:“怪不得我们一路走来,连一点虫鸣鸟叫都没听到,这里好像没有活物一般。”他忽然一惊,反问道,“萧素寒进入了此处?”
  沙漠蝎子却显然并不惊慌:“迷踪香附着身体之后,随气息而动,现在虽然相距甚远,但气息鲜活,我猜少庄主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边旭眉头丝毫没有舒展,反而更见焦虑:“难不成这醉花阴是在他进入蛊林之后才被人布下的么?”
  沙漠蝎子也皱起眉来,暗道那这施瘴之人绝不会安有好心,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喃喃道:“只恨这里的泥沼地无法打通地道,我们要怎么穿过这片瘴气?”
  边旭一言不发,忽然拔出腰间长剑,向林中一探,只见剑锋寒芒从暗红的林间一扫而过,待收回时剑锋上竟附着了一层薄红色的水汽。他低头看着剑锋:“这醉花阴倒不像寻常瘴气,更像是水雾。”说罢,手腕微动,剑锋上的水珠被甩到矮草间,草叶登时被腐蚀出一串小孔。
  “是毒雾吧。”沙漠蝎子低头看着草叶,忽然抽了抽鼻子,“不好,迷踪香的气味变淡了。”
  边旭神色一凛,他抬头看向暗红的密林深处,一手握紧长剑,低声道:“跟紧了。”
  沙漠蝎子眼睁睁看他提剑向林中走去,也不知该不该出声劝阻,就在快要踏入那片暗红雾气的瞬间,边旭手中的剑动了。
  沙漠蝎子是见惯快刀快剑的人,他从前的义父手中的逐影刀便是快得无人能够匹敌,可边旭这手剑法却还是让他吃惊了。他听义父说过,逐影刀练到化境之时,不要说刀刃,就连刀影都看不见,跟这样的对手交手,根本不能眨眼睛,因为只是眨眼的瞬间,他的刀锋就会毫无生息地切开你的身体。
  而现在,边旭手中的剑已化作虚无,他面前那片暗红色的雾气被无形的剑气推开,像风吹过水珠,那是以极快的剑法将雾气拨散,浓重的瘴雾被生生地从中破开。沙漠蝎子顾不得瞠目,飞身跟到他身后,鼻间立刻塞满了毒瘴的腥臭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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