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7章

  谭硕笑了一声:“走走,下楼吃去!”
  两人来到楼下,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店面已经打烊,阿毛也已经关上店门回家了。谭硕看来是真的很饿,一进店就麻利地把米粉煮起来。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似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谈话,又似乎先前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发生。但秦海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从表面上看,谭硕生活得很自在,或许他自己也真的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好,但实际上,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即使恢复了创作,也没有再写过任何钢琴作品,这足以说明在谭硕的心里,仍然存在一个巨大的死结。
  这个心结要如何才能解开,秦海鸥不知道。如果抄袭的事实无法得到澄清,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谭硕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从前秦海鸥总想着为谭硕做点什么,他以为帮谭硕切菜擦桌子端米粉,或是找人帮谭硕录音救急,就算是为谭硕尽了一份力,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与深埋在谭硕心中的那个核心问题相比,这一切都只是细枝末节,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真的帮上谭硕。尽管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但至少他终于知道了谭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谭硕把米粉捞出来,盛了满满两大碗,两个人坐下来吃。
  秦海鸥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吃着米粉。那时谭硕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好心肠的米粉店老板,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个人才是《长夜之歌》真正的作者,他一定不会相信。
  先前他曾屡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手稿找出来,后悔把手稿买回来,后悔与谭硕发生争执……但如今,这种感觉消失了。秦海鸥只是感到幸运,甚至就连他来到龙津镇这件事,也因此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果这一切不曾发生,他就不会认识谭硕,也不会知道十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虽然真相是令人痛苦的,但这一次秦海鸥不打算逃避,因为他敢肯定,要是今天谭硕没有把实情说出来,这个人就会把这秘密继续藏在心底,藏一辈子。一想到此,秦海鸥便觉得,只要能让谭硕说实话,无论费多大的周折都是值得的。他一点也不后悔成为这个秘密的共担者,相反,他认为这是由自己退出乐坛所引起的一系列糟糕的后果中,唯一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
  两人埋头吃着各自碗里的米粉,直到把东西吃进嘴里,才发现饥饿已经难以忍受,一时谁也顾不上说话,安静的店里只剩下唏哩呼噜吸溜米粉的声音。
  第四十章
  秦海鸥半碗米粉下肚,吃的速度放慢下来,同时把各种念头和情绪梳理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谈话的重点。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口时语气依然很冲:“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谭硕抱着碗喝了口汤,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样子,事不关己似地说道:“什么算不算的,这事已经过去了。”说完见秦海鸥皱起眉头,又笑道,“不然还能怎样?作品拿不回来,难不成跟他们打一架?或者找俩板砖,趁其不备直接一人一砖拍傻了,这多解恨,可这种事你做得出来吗?”
  秦海鸥不接话,低头继续吃米粉,但吸溜米粉的声响明显比刚才大了很多。
  谭硕看着他,又好笑又无奈。
  打从一开始,谭硕就料到秦海鸥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秦海鸥太单纯了,他显然还没有接触过这个社会真正阴暗的那一面,而且从平时的言谈能感觉到,他非常爱戴肖聪。谭硕心里清楚,一旦让秦海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秦海鸥不相信他,那么就会立刻和他翻脸,但如果秦海鸥相信了他,那么就会彻底厌恶肖聪。以秦海鸥单纯的性格,他只可能二者选其一,不可能处于中间状态。前一种情况是谭硕不想看到的,而后一种情况则会让秦海鸥很难办。这两种情况,谭硕都想避免,但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谭硕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秦海鸥对手稿的事太过执着,还是自己在最后一刻意志不够坚定。
  如果秦海鸥没有将《星海》的手稿找出来,谭硕几乎都快忘记了它的存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忘了当年的事。在他发现秦海鸥偷看手稿之后的那几天里,他已经把这块伤疤整个揭开,晾晒一遍,再重新遮掩好。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但在这十年里,这块疤已经逐渐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而忍耐它所带来的痛苦,也已经成为了他必不可少的生活习惯。当初他带着这手稿是为了留个纪念、记着教训,但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的提醒。既然留着无用,又可能引起别的麻烦,还不如扔掉。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可是谭硕做梦也没有想到,秦海鸥竟然把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手稿找了回来。当看到《星海》和《长夜之歌》同时出现时,他几乎就要失控,后来对秦海鸥发火,绝对可算是自两人认识以来他所做的最不理智的一件事。平时谭硕希望自己至少在面对他人的时候是积极的,因而把负面的情绪都独自消化掉。可是今天的事情他消化不了,尤其是秦海鸥竟然产生了告诉肖聪的念头,谭硕当时宛如被油煎火烤,没做多少挣扎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人算不如天算,谭硕想到那手稿,现在也只能叹气:“你到底是怎么把谱子找回来的?去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吗?”考虑到秦海鸥有翻垃圾的前科,谭硕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秦海鸥便把在曹楠店里的见闻讲了一遍。谭硕震惊了:“他收了你多少钱?”
  “200。”秦海鸥也没瞒着。
  “太便宜他了!”谭硕怒道。
  秦海鸥道:“我又不能跟他说,那个其实是你写的。”
  谭硕道:“就算你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
  秦海鸥突然道:“你别转移话题。”
  谭硕惊讶:“我转移什么话题了?”
  自从发生了手稿的这件事,谭硕渐渐发现,秦海鸥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乖顺,他在某些方面执拗得很,这可能是艺术家的一种通病。
  秦海鸥道:“我要去找肖聪,让他把这件事说清楚。”
  秦海鸥认为,比起抄袭,恐怕朋友的背叛才是最令谭硕痛苦的。就算无法与孙辰对质,就算肖聪是孙辰的同谋,他也要找肖聪问个明白。他要亲眼看看肖聪的反应,他要看看肖聪在面对自己时,是否也和当年面对谭硕时一样矢口否认一切。就算他改变不了什么,他也要让肖聪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瞒过所有的人。
  谭硕无奈道:“我早就说了,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
  “为什么?”秦海鸥仍然不解。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谭硕还是不同意?
  谭硕道:“你和他把话挑明了,让老爷子怎么办?”
  秦海鸥道:“我不会让老师知道的。”
  谭硕道:“你不让他知道,他就不会知道吗?”
  秦海鸥愣住了。
  谭硕接着道:“你打算私底下去找肖聪,但你知道他会到老爷子面前说些什么吗?你别忘了,你是拿不出凭据来的。”
  秦海鸥就有点激动:“老师会相信我的!”
  谭硕点了点头:“好,就算老爷子相信了你,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到那时老爷子容不下他,他肯定和你势不两立,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你难道要和他打舆论战吗?在这件事情上,他可是一直占着上风的。”
  秦海鸥皱着眉,不吭声了。
  谭硕看着他这样子,心里面也不好受。说到底秦海鸥是为他出头,他本来是最不应该泼冷水的一个人,但这件事情对秦海鸥有百害而无一利,秦海鸥年轻气盛又单纯,谭硕不能跟着他一起犯糊涂,无论如何,他也要把秦海鸥拦住。
  肖聪当初和谭硕关系还不错时,就从来没在谭硕面前提过一句与秦海鸥有关的话。谭硕听说秦海鸥也是王一夫的学生以后,把秦海鸥获奖成名的时间与肖聪的情况一对比,就知道当年肖聪就算对秦海鸥没有敌意,至少也是很忌惮的。如今肖聪的事业顺风顺水,秦海鸥的处境却由于他的心理问题变得十分被动,一旦秦海鸥和肖聪闹僵,这件事就很可能被肖聪利用,说不准在背地里使什么坏,甚至还有可能把秦海鸥的隐退拿出来说事。即使是秦海鸥风头正劲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舆论会如何反应尚难以把握,何况现在秦海鸥是这样的情况,传出任何□□都有可能为他招致非议。事关秦海鸥的名誉,谭硕早已把这个问题想得很清楚了。
  但是谭硕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秦海鸥。如果让秦海鸥知道了肖聪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个师弟,反而从一开始就心存芥蒂,只会火上浇油。谭硕的目的是要劝住秦海鸥,因此对很多细节都只字未提。
  他见秦海鸥已经有些动摇了,便继续道:“你明白了肖聪是个怎样的人,这就足够了。你可以适当远离他,但不要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这事,更不要和他翻脸,否则不仅帮不了我,还有可能给你自己惹来麻烦。这件事其实和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你不要被它影响,你要绕过它,多想想你自己的事。”
  最后他总结:“总之,这件事你不能自作主张,一定要听我的。”
  秦海鸥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吃起了米粉。但是谭硕知道,秦海鸥已经被他说服了。
  在谭硕看来,秦海鸥和肖聪很不一样,虽然这两人都师从王一夫,但无论才华还是人品都不可同日而语。秦海鸥对待音乐非常真诚,感情纯净,心地善良,尽管他阅历太浅,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他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并且目前面临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但谭硕认为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谭硕在秦海鸥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无论是作为一个音乐家,还是一个普通人,这些品质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都显得尤为难得。他认为秦海鸥应该成为更好的演奏家,他天生就是为钢琴而生的,他的光芒不应该就这样陨殁,他不应该被困在这里。这种煎熬的滋味谭硕实在太了解了,因此他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决定了要帮助秦海鸥重返音乐厅,而要做成这件事,秦海鸥首先就不能被肖聪这样的小人分散了注意力。
  令谭硕欣慰的是,他的话确实起到了作用。秦海鸥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两人把米粉吃完,都感到很疲劳,谭硕叫秦海鸥不要想太多,赶紧回去睡觉。
  秦海鸥回到客栈后,还是忍不住把手机里保存的与肖聪的消息记录翻出来看了看。当初他刚刚宣布终止演出的时候,肖聪就曾发消息询问他的情况,但那时他一方面由于情绪极其低落,另一方面也由于经纪人再三叮嘱不要回应任何信息,所以就没有回复肖聪。当时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师哥的关心,还曾为此感到愧疚,可如今再看到这些消息,他却只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令人厌恶的虚伪。
  秦海鸥很想现在就打电话去质问肖聪,痛斥他和孙辰的无耻行径,然而一想到谭硕,他还是强行把这念头压了下来。
  秦海鸥心里明白,无论自己对肖聪抱有什么样的情绪,他都不能不经谭硕的同意就去质问对方。这件事情涉及谭硕的过去,是谭硕的心结,不是他可以擅作主张的。在找到妥善的解决方案之前,他不能不考虑谭硕的感受,更不能贸然替谭硕出头,给谭硕带来陷于被动的风险。
  所幸今天他和谭硕已经把话说开,两人间的沟通也恢复了顺畅,这总算让秦海鸥心中的大石落地。连日来他一直为此事惴惴不安,连觉也没有睡好,这时稍一松懈,便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把手机往床头一放,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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