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2)

  千年万年,那个瘦弱的少年做到了当初他许诺的。
  给仙界带来新的希望,予九重天以勃勃的生机。
  只是云栖,始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仙尊。
  青鸾镜缩小,重回九离手心,悬着转动,不知道自己刚刚映出的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段往事。
  而白衡却痴了。
  如今,你可是清楚了。九离问。
  小凤凰难得地沉默了,他瞧见白衡如今聋拉着的失魂落魄模样,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的。
  万把年了,小凤凰见多了仰慕云栖仙尊的,如此痴狂的,倒真是头一位。
  九重天劫,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啊。
  白衡问。
  你们都是玄仙,都经历过,我没经历过所以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怔然,那雷劫劈在身上,是不是很疼啊。
  凤凰和战神对视一眼,相望无言。
  那小孽障渐渐地缩成了一团,像是冷极了。怀中还紧紧圈着云栖那件破旧的外袍,通红的眼睛抵着那衣领,哽咽着,像极了一只被抛下的幼兽。
  既迷茫,又绝望。
  可九离并不允许他逃避。
  他声音凛冽如寒风,刺进白衡的脑中。
  天界没有人要害他的命。一次又一次杀死他的,是你。
  白衡将头埋入衣服里,整个人抖如筛糠。
  他反驳不了。
  西天灵姻缘树上,从不曾牵起你与他的红绳。忘川河三生石上,未曾结过你们的红线。白衡,你要他死多少次,才能明白
  他根本,从未,喜欢过你。
  凤凰看到白衡这落魄模样,想着他又刚刚被挖了魔丹,死了师尊。
  于是拽了下战神的袖子,要他先别说了。
  可九离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他救你,是因为你是天生魔种,因为你终将为祸苍生。你与西北火螭,孽海白龙,甚至于霰夜梅林的那只三头蛇魔本无分别。他对三界都极是慈悲,包括你。
  别说了
  他要救的不是你,是三界!他可以为了三界削灵骨,渡九重天劫。自然也可以为三界,豁出性命,百死不悔地去渡你!
  别说了!白衡紧紧地捂住耳朵,状若癫狂,住口!
  可九离却将他手拽下,一把扯起来,逼着他不得不听。
  你烧了崇明大殿,他废了千年功德为你修补;你劈了三生神石,他替你挨了三千雷击,倒在云海里爬都爬不起来;你烧了曲宁的魂魄,他祭下血术遭了反噬为他聚魂,减轻你一身孽债;你惊动了如幽湖邪灵,他自损万年法力将之折断
  九离手越握越紧。
  几乎要将白衡的手腕生生折断。
  可那时你做了什么,你为他引来一道九重天劫,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第44章 投生
  你是他的劫白衡, 你一定,就是他的伴生劫。
  九离幽蓝的眼眸看着白衡,又像是透过他, 在看着一个更遥远的人。
  伴生之劫, 最是凶险你放过他吧。
  放过他。
  如何放过。
  遥远的天际灵惊起, 天边的云霞染成异样的绯红。
  九离隐隐察觉到什么,望向青鸾镜中, 只见西天灵河畔芳菲渐盛, 桃花满地。
  接连着忘川河水涌动不息, 婆罗花从西天灵的蟠桃树下, 一直蔓延到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
  一切都和三万年前, 云栖一度三劫时一模一样。
  是他。
  凤凰顾不得受伤的翅膀,脚踩祥云瞬间展开羽翼,往东南方向飞去。
  掌心的青鸾镜被注入法力, 追着那天际的祥红,寻到了那瑞光的出处。
  镜中传来一声孩子啼哭。
  九离眼色一变。
  镜中方才降世的孩子, 有着完整的魂魄。
  睁开眼,那婴孩漆黑的瞳仁正望向镜子的方向, 竟如同和自己隔空对视。
  九离的手背青筋顿起。
  云栖凑齐了魂魄,就在刚刚, 作为下界的一位凡人降生了。
  这孩子生带仙元,没有多久, 一定会被仙门百家收入宗下,悉心教导, 不日便可飞升。
  长吁出一口气,九离的一颗心放回原处。
  将青鸾镜收回袖中,转眸看向白衡:阿栖降世了。他没有死。
  白衡原本心如死灰, 听到这句话后,大悲大喜之下,手撑着额头不知是哭是笑,只轻轻喊了声:师尊
  为师,从不骗你。
  两行泪水从手掌阴影里流出,顺着脸颊滑下,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他没有骗他。
  他真的回来了。
  .
  山脚下一户普通的樵夫人家,生出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娃娃。不日便有好几位道长上门来,说这个孩子并非凡骨,要送去仙门教养。
  没过几个月,仙门数家都来了人,围观这个分外安静的孩子。
  最后,还是帝都山下的天道宗收留了他。
  他出生在深秋,便取了掌门之姓谢,单名一个秋字。
  谢秋。
  这便是云栖在凡尘的姓名。
  他被天道宗接走的头天夜里,寂静的山林间下了一场初雪。有谁踏雪而来,扶着篱笆透过半掩的窗,凝视着襁褓内的一团温软。
  雪越下越大。
  将一袭玄衣,盖成半身霜白。
  门口犬吠,母亲披上蓑衣出门查看。
  一片漆黑里,白衡现身,站在那孩子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手指凝住,苦笑着又要收回来。
  可那孩子却醒了。
  摇晃着白净胖乎的胳膊,摇摇缓缓地抓住了他正往回撤的尾指。
  软腻的触感,不由得将他心煎化了。
  眼神温柔了些。
  那孩子咿咿呀呀地,竟笑了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白衡将手一抽,隐没于黑暗。
  母亲端着烛火进了屋内,却听到孩子猛地哭起来。放下烛火跑去哄他,可怎么也哄不好。
  这孩子平日里很乖的,怎的忽然哭闹得这样厉害。
  难道是知道明天天道宗的仙师门要来将他接走。
  这孩子果真有灵性。
  一双小手在空中伸着,压下去,又伸出来。
  白衡隐身于黑暗里,凡人看不见他。可那孩子眼光直直地却只盯着自己。
  手也伸向他所在的角落。
  他狠下心来,不再看他。
  见过一眼,亲眼确认过他还活着,就够了。
  师尊。
  云栖仙尊。
  没有我,您的一生都会顺遂,平安。
  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而我。
  可以从此烂在阴沟里,沉入最深的泥泞,腐朽,溃烂。
  师尊。
  这一次,阿衡不再打扰您了。
  次日清晨。
  浩浩汤汤来了许多仙门弟子围观,谁都知道首屈一指的天道宗门主谢宗师,从山野里抱来一只奶娃娃。
  要收为亲徒。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谢宗师白须颤动,眼含热泪。
  直道:生而凡胎,却带丹元。此等资质,百年一遇啊。
  百年一遇?
  万年也难遇。
  白衡隐在林间,一只手扶靠树干,看着那一伙仙风道骨的仙修像得了什么要紧的宝贝似的,将那孩子抱回了天道宗去。
  那娃娃很乖。
  不哭不闹的,极是安静。
  他是谢门主的关门弟子,一入宗门,年纪虽小,辈分却极高。
  转眼春去秋来七载过。
  小谢秋将要满七岁生辰。
  若要问知不知天道宗问剑山秋师叔,那就是将上下十九山问遍,也无人能站出来称一声不知。
  三岁入结丹,七岁至元婴。
  小小年纪,已是问剑山的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秋师叔!
  一群后辈们呼哧呼哧地跳去后山水里,扑腾了几下,招呼这岸上的谢秋,这水好清,快来呀。
  喊他师叔的,都是些十一二岁的,此他还大几岁。
  我们来后山是来修炼的,怎可如此贪玩,耽误修行。小谢秋横眉批评。
  要你别叫上秋师叔!
  不叫被抓住更惨!
  谢秋听到远处山林间有异响,脸色微变。
  快上来。出声催促间,手握上腰侧剑柄。
  好这就上来!小师叔别拔剑!
  一群毛头小子赤条条地上了岸,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听到后山上一群鸟雀惊死,一片树木被撞倒。
  山脊背阴处秃了一大片。
  怕是一只魔物。
  可问剑山后,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会出现魔物。
  秋师叔!
  莫要做声!谢秋打量了周围一群还未至结丹期的后辈,我先去将那东西往西引去,你们速速请三师叔来助我!
  绕至林间,却只感到周遭寂静得不像话。
  隐约间有魔气夹在风里迎面而来。
  谢秋不敢松懈,屏住了呼吸眼观六路,在听到一声尖锐的嗷呜一声后,感到有什么飞快地贴着自己的脸擦过。
  脸颊一疼,一道半指长的伤口正殷殷流血。
  他看清了,那正是一只山猫化形的邪物,长着三条尾巴。
  它的原形应当更大许多。
  此种山猫魔物灵巧多变,最擅化形,魅惑人心。
  他布下一道困厄阵,将那猫逼出了原形,再将它捆住先离开后山,飞身十数里后才将那身形巨大的猫妖困在一处石窟中。
  他的法力只够困住它片刻。
  但愿三师兄能尽快赶到。
  可事与愿违,他等了约莫半刻钟,依旧没有感受到有人赶来。
  更糟糕的是,秋雨绵绵地下起来。
  隐约间,他感到困厄阵法力渐消,正纠结于如何的时候,瞧见雨里有个隐约的身形。
  谁。谢秋问。
  是很陌生气息。
  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软软的,带着些稚气。语气却十分老成。
  林间树影里走出一个身影。
  是位玄衣少年,看上去十七八的模样。秋雨打落在他身上,将他一身淋得湿透了,琥珀色的眼眸暗暗的,带着几分愁怨与可怜。
  谢秋第一次见这个人。
  他的下巴削尖,皮肤冷白,鼻梁高挑,眉色细而浓黑。
  雨水顺着他下巴一滴滴砸下。
  谢秋看得愣住了。
  你是山下的人吗。谢秋的声音软和些,想要走过去,却想着自己身后还有困厄阵要守,便道,快些回家吧,山里山里不是很太平,这几日都不要出门。
  少年没说话。
  招招手要他过来。
  谢秋看到他湿透的衣服,皱着眉,解释说:我是天道宗的弟子,不能跟你一起下山,你自己走吧。
  少年没开口,还是在招手。
  那眼神似是祈求。
  谢秋禁不住踏出一步。
  身后猫妖尖锐的怒吼声破阵而出。
  遭了!上当了!
  面前少年果真化作云烟消失,一切不过是猫妖的障眼法。
  谢秋反手一剑拦住石窟中冲出的巨大魔兽,被震得连退几步,数丈高的妖猫甩着三条如椽的尾巴,将一大片树木撞倒。
  再欲行困厄阵,可法力却被透支得厉害。
  他被大尾巴一扫,远远抛起,眼看着要落下山崖去。
  紧紧闭上眼,却感到身下风声呼啸,一件墨色衣物将他整个身体盖住,紧接着他被拦腰截住。
  衣服上是陌生的气味,清冽好闻。
  他想拽下衣物,却听到那人声音:别动。
  紧接着听到猫妖几声怒吼嘶叫,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后,他感到周遭树木簌簌倒落。
  一片凌乱后,世界重归寂静。
  只剩下秋雨打在身上的声音。
  他被放下来,稳稳站在地上,身上还披着那件玄黑的外袍。
  想抬头,看看是哪位高人救了自己,可是头抬起一点,头顶的衣袍便被那人扯出一些,正巧挡住他的视线。
  他甚至都没听到那人的声音,一个扎眼,眼前人就不见了身影。
  等等!
  谢秋披着那外袍,往前走了几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救命之恩,来日定当
  山雨湿滑,他有些急了,一下摔在地上。
  一只指骨匀停的手伸向自己,将他扶起。
  他别过了脸,小谢秋只能看清他的侧脸。
  棱角分明,鼻翼高挺。有些熟悉。
  不正是刚刚猫妖的障眼法化作的那个少年吗。
  谢秋一下警惕起来。
  我送你回去。
  玄衣少年将他抱起来,可谢秋却猛地一挣,少年怕伤着他没有硬抓,他跳下地面后连退几步,稚气的眉眼里满是怀疑:你是那魔物!
  雨越下越大,山林起雾。
  连退几步,却没看到身后是断坳,脚下忽的踩空。
  黑衣少年眼疾手快地闪来,一手拎着他的后领。
  这下,谢秋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的容貌。
  这人骨相极好,端正又清朗。
  一双眼里似是藏着无尽的湖光山色,他的心猛地一跳。
  你,你也是位仙修吗。
  我不是。
  那你是
  将他放下后,少年捡起落在地上的玄色衣袍,甩了几下后再次套在谢秋身上。
  仔细地为他系好脖前的系带。
  这衣袍竟能挡雨。
  有人来接你了。少年指尖一顿。
  说完这一句,又是一个眨眼,眼前人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小谢秋才听到的确有凌乱的脚步声踩着风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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