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邢备说着,忽的起身直接扔下书本来,“不参加也罢!”
他这是信了杜克的话,可是杜克却没想让他就此走掉,连忙拉了他,“邢兄为人忠直,但是这等腌臜之事,你走了也照旧发生,不若……别给此事发生的机会?”
“什么意思?”
杜克将邢备按着坐下,“我有个想法,必不让这等腌臜事成行,可惜我同晁狄都未被请为考官,还要邢兄和孔兄出些力……”
他们四人在人群穿梭中商议什么,崔稚和魏铭都不知道,但他们二人也不必知道,毕竟某重生一品大员的学问,不是盖的。
四个人商量好,杜克和晁狄便溜到了大堂另一边品茶区坐着,等着看好戏。
巳正差一刻钟,考官全部坐上了那六把考椅,除了被杜克点名和魏铭有往来的三人,还有葛青、洪教谕的幺子洪斌,以及安丘县耕读大户刘府的小公子刘春江。
第一轮座上的考官,不是成绩出众的廪膳生,就是本县秀才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刘春江更是前年县试的案首,今年乡试很有可能取中举人的!若不是他恰好送几位族中后辈来县试,以刘氏一族闭门读书的风气,宋氏酒楼哪里能请得到呢?
考官就座,报名纸页上第一页的三十名学子,也被打乱分为六组,准备依次参加六位考官的考核。
魏铭确实在第一张纸当中,第一次试分到了洪斌身后的第五位。
杜克和晁狄眯着眼睛看他,心里狠狠想着,这次要让这个小孩,在所有人面前露馅、丢脸!
第57章 伸张正义
仿试大会的第一场,从笔试开始。
六把太师椅上的考官给身后的五位考生出题,此题以考究笔墨与经文熟识程度为主,作为考生初筛的条件。考生默写考官所提问篇目,匿名由座下考官翻阅,通过者可继续参加座上考官的问答,不通过者,仍有一次机会,等待下轮遴选。
巳正时分,段万全敲锣,开考。
魏铭这一组座上考官是洪教谕之子洪斌,他出了一道难易适当之题,默写《孟子》中《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篇。
这一篇长短适宜,字句难易中等。他身后桌上考生纷纷点墨默写,魏铭也不例外。这一回合限时半炷香的时间,时间充裕,足以让考生把此篇工整写好。
等到半炷香时间到,段万全和温信两人收了卷,直接呈到一旁考官面前。
卷上只标编号,并无姓名,考官皆不知号为何人,只看笔墨字句,判断通过与否。
邢备和孔宿坐在一处,两人手上都接了考卷,有洪斌一组的,也有旁的组的。
伸着头分辨魏铭卷子送往何处的杜克二人,好似看到魏铭的卷子,经段万全之手,进了邢备手里。杜克和晁狄两人立时眼神一对,这便起身往邢备处去。
要是那魏小子第一轮就被刷了下去,后边连口试的资格都没有,可就滑稽了!
两人蹭到考官区,要往邢备身边去,立时被温信给拦了,“二位客官,考官正在阅卷,请勿打扰。”
“什么客官?我两人乃是县学的生员,与那几位考官是一道的!”
温信可没被他两个唬住,“那两位也是考官么?”
两人被噎了一下,温信瞧出了端倪,直接道:“两位还是往那边喝茶,稍等片刻。”
杜克两眼瞧着魏铭的试卷到了邢备手里,怎么肯轻易放过这机会,立时嚷道:“怎么不让人看?不是说公平公正吗?不让人看算怎么回事?”
他嚷嚷,晁狄也跟着帮腔,原本井井有条的仿试大会,出现了混乱。温信哪里想到有闹事的,一时倒不晓得怎么应付。
段万全见状正要过去,被崔稚从人群里窜出来抓了衣摆,段万全回头,听她道,“你去跟那两人说,卷子判完,是要传阅的。”
段万全明白,立时走到两人身前,“二位客官不必疑虑,待到考官阅完试卷,自然传给大家看,两位可还有什么不放心?若是没有,莫要在此喧哗,扰了大家兴致。”
段万全把疑虑解释明白,又暗指两人打扰了众人,那杜克和晁狄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登时察觉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热烫起来,不好再说什么,再三给邢备使了眼色,便回去坐着去了。
使了眼色,邢备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翻到手下一张卷子,忽的双眼定住了——只见那字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互济,一眼看去便觉功底深厚,非四五十载不能练成。
邢备恍惚了一下,转头向考区看去,考区高高矮矮坐着许多考生,年岁最长的,看似不过而立之年。
那这笔墨,从何人笔下写来?
邢备觉得自己约莫是昏了头,又去看那字,这才发现了笔画之间些许刻意之处。
这般刻意,约莫是故意模仿名家笔墨所致,若是如此,习字十数载,倒也有可能做到。
他这样想,稍微安下几分心,只他却不知,这刻意为之,非是模仿,而是某人遮掩不彻底罢了。
邢备又往下翻了翻几张考卷,下边有一张染了墨点两处,走笔混乱,一看考生就没在字上好生下过功夫。
他不经意抬头向杜克两人看去,恰瞧见杜克正在朝他继续使眼色,忽的心领神会。
这张字也默了《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篇,倒是同方才那篇字迹不俗的同出一组。邢备又往那一组看去,自然看到了魏铭,又看到那组坐了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似是这一场年岁最长的考生,心里有了回数。
场上最小的和最大的坐一组,他手上可巧两张卷,一张字迹混乱,结构不清,另一张工整有序,仿若大家,这情况还要辨明吗?
而且杜克朝他使眼色,也说明了些问题。
邢备毫不犹豫,直接以朱笔在混乱卷上画了个零,弃了这一张卷。
又是半炷香的功夫,考官已经全部审完卷子,卷子发到众人手里传阅,只有两张卷子被画了红圈。没人有什么异议,那两张卷子确实混乱不堪,便是到了县试,也是浪费知县阅卷时间。
杜克和晁狄连忙朝邢备使眼色,邢备虽不喜使眼色这等事,却还是朝两人颔首示意。孔宿侧过身小声问邢备,“你划掉的那一卷,不是那个姓魏的小孩的吧?”
这口气让邢备不适,他道,“那卷子不堪入目,我将其划掉,传到众人手中,也无人提出异议!不行便是不行,使出手段也不行!”
他义正言辞,孔宿也不与他争辩,但见段万全和温信两个又把卷子收了回来,开始对号,先请了黄先生组一位考生回到候考区,再接着就来到了洪斌身后。
孔宿皱眉看着,邢备冷哼一声,杜克和晁狄得了方才邢备的示意,这会身子都坐直了去,好似随时能站起来,指出那个被揪出来的人,原本是如何大放厥词,又如何准备蒙混过关的。
只是段万全走到洪斌身后那桌,低头说了句话,那位二十来岁的考生,低着头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
杜克和晁狄一懵,孔宿讶然,邢备更是瞪大了双眼,再见魏铭稳稳坐着不动,他忽的站起了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人了?”
邢备根本不信,这个二十多岁的人,应该是那篇功底深厚的卷子主人,怎么现在要被赶出去的,反而成了此人?
那个年纪轻轻的魏家小孩,却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到!
他这么一问,杜克和晁狄恍然,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杜克一步上前,“这个卷子到底是谁的,你们可不能颠倒黑白!”
众人都被邢备三人弄得莫名其妙,段万全的好性都快磨没了。
他问三人,“邢考官和两位客官,是怀疑我弄错了人?”
杜克和晁狄理直气壮,“对!”
这可把段万全逗乐了,他展开手中的卷子,放到那二十多岁的考生脸前,“此卷是否是足下亲笔所作?”
杜克、晁狄和邢备六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人,只要那人说出一声“不”,他们就能立刻为他伸张正义。
只是那人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声如蚊蚋,“是我的……”
第58章 做题的套路
这怎么可能?!
邢备死死看住那个年长的考生,见那人脸上大写着羞愧,再要质疑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只是杜克和晁狄还不信这个邪,两人拉扯了那人,“真是你?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可要说话啊!你抬起头来,再看看这份卷子!”
那考生也只读过两年社学,后来家贫无以为继,便一直在村里放牛种田,去岁没有田种,才又拾起书本看了几页,今岁报了县试,本就想着撞撞运气,谁想到在这宋氏酒楼的仿试大会第一关,就把他刷了下去!
这事和体面万万沾不到边,偏偏又被置于到了万众瞩目之中。
那人羞愤难当,再看杜克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急了起来。
“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你这人胡乱纠缠什么?!”此人气得极了,使劲一推,一把将杜克推得一踉跄,要不是晁狄拉了一把,杜克眼看就磕到桌角上去了。
杜克惊愕,那人却管不了这许多,也不再参加下一轮试,拨开众人,闷头直接跑出了大堂。
这人一跑,周围等着看仿试大会的人,都嚷了起来。
“纵使人家写的不好,也不能这样羞辱人!”
“还县学的学生呢!仗着肚里有几滴墨水,了不得了!”
杜克、晁狄和邢备立在人群中,被人指指点点地说道,段万全哼哼着解气,崔稚在角落里看着这场景,非常可怜那三个傻人,毕竟自以为是的人,看不到自己的问题。
崔稚招手把温传叫了过来,温传是下一轮试,现下正好有空,“方才那人这般被欺负出去,实在不好看,你说话好听,帮忙劝劝吧!”
温传当人不让,崔稚让他拿了两块炒糖豆,找人去了。
堂内的吵嚷段万全故意不安抚,只等着众人将邢备、杜克三个说得脸涨的通红,才道:“咱们仿试大会,章程清晰明白,若是心有质疑,同咱们好生说便是,咱们定然解释清楚,这般闹事,不知用意是何!”
邢备还好说,到底方才说得话少,又是考官,被孔宿拉着坐下,便没人再多说了,只是杜克和晁狄,被段万全集中火力攻击。也多亏两个人心中坚信要戳破这场阴谋,忍辱负重下来,仍旧溜到人群里坐下,一双眼睛紧盯着魏铭不放。
而被他们使劲浑身解数要拉下水的魏铭,仍然稳坐钓鱼台上,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崔稚从旁看着暗笑:魏大人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在这个混乱的插曲之后,仿试大会继续进行,座上考官纷纷出题,让考生现场作答。题目当然不会太难,多为童试常见小题。
苗先生领头先出了一道《尧舜帅天下以仁》,他身后第一位考生低头思索了一下,开始答了起来,“且夫帅天下以仁,与帅天下为仁不同;且夫帅天下以仁,与以仁帅天下又不同【1】……”
这个的答法,苗先生在优良之间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给了个良。
若说此生答错,倒也不至于,只是前头两股四句只换了几个字眼,在句式上兜了圈子,回答的过于简单。
这是童试小题作答常见的答题套路,但进境浅薄,不利于以后做出浑涵蕴籍的文章。
苗先生虽然只是秀才出身,且他平日看着最是随和,但也是启蒙过李帆这等进士学生的先生,做学问颇为严谨,所以这一题到底给了良,并且提醒后来考生,“文字须博大昌明,不要但学一挑半剔以爽利为工。”
仿试大会到了如今,才正经有了做学问的样子。
有苗先生竖了标杆,后面考官出题也好,考生答题也罢,都严谨许多,连带着周边看来的群众,也不再嬉笑吵闹,细细去听考生们的答题。
崔稚眼见着报名的人越来越多,便安排另一侧的考官,先将后面考生的笔墨考校起来,减少了相互等待的时间,仿试大会正经运转了起来。
等在洪斌一组最后的魏铭,并不着急,他安静听着前面的考官与考生的问答,心中多有思索。
科举考试到如今已有几百年,《四书》《五经》中但凡能考的道理,无有不被考过,考生平日练习多有套路,这也导致学子进学,并不认真领会经文内涵,而以套路取胜。
苗先生所言甚是,这等做题之法之于童子试尚可,到了乡试会试,却要捉襟见肘。只是乡试自还有乡试的套路,考生猜题、押题,而考官为了应对这种猜押而非真才实学的应考方式,又考出了似截搭题这等试题。
此类题目取相去甚远的文章中某句搭在一起,题目让人意料不到,大面积杜绝了押题。但此题又将经文经义割裂了开来,学子为了将不相干的经文找出干系做文章,更是套路丛生,以技法蒙蔽考官。考官阅卷繁多,无时间一字一句审阅,不乏出现蒙混过关之辈。
自举业就开始研习套路技法,强调技法而忽略涵义,到了做官,不少人免不得要拿出科举的架势,为官为政也处处左右逢源,套路取胜,最后将政绩做的表面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害苦了百姓……
魏铭是科举一步一步上来的人,又在官场沉浮许多年,眼看着大兴的江山垮塌殆尽,感触自然比任何人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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