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来了

  女房东生在江尧长在江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寒潮。
  作家披着一身的雪从外面回来,提着一袋老干妈和张仲景,喘着粗气道:“抢到了!抢到了!我抢到了!”
  “太好了!”女房东跳起来:“太好了!就等小语的大米了!”
  高中生回来了,没打伞,眉毛全是霜花。
  他说:“没抢到。”
  富二代乐了:“这下好了,咸菜抢到了,米没了。”
  女房东问:“伞呢?”
  高中生说:“被吹跑了。”
  外面不仅雨雪连天,并且狂风大作,路面结了厚厚的冰层。
  公路受雪灾影响严重,菜市场被政府强行关门,超市断粮,全员抢货,整个江尧,几近弹尽粮绝。
  女房东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抱着老干妈愁容不展,把脸转而看向外面阴沉的天空。
  她有点忧愁:“小白该回来了呀。”
  因为冰雪灾害,马戏区外面的路封了,上面的政策也一刀切,不允许六十五以上的老年人出门。
  马戏区住了很多老人家,不少子女在外,患有慢性病,每天都要按时吃药,家里的药一旦吃完,和等死无异。
  女房东默默地想,白警官虽然来马戏区时间不长,只怕这些情况比她摸得还要清楚了。
  政府视而不见,人命关天,他没法假装视而不见。
  不知道他和姚大叔说了什么,冒着封锁的雪线,一大早就顶着居委会的名义去医院拿药,封了路,他借了个三轮。女房东瞧见他拿在手上反复核对的那张单子了,长长一串,买那么多人的药,弄错一点,责任都难以承担。
  业主群里,大家都对居委会感恩戴德。
  “马戏区居民朋友请注意,马戏区居民朋友请注意。”
  作家、富二代正带着高中生震天响地打游戏,在窗口数菜的女房东突然听见外面的广播。
  她忙道:“小点声!”
  “拐弯拐弯拐拐拐拐跳!跳啊!开枪开枪!”
  “现在接到市政府通知,我区……”
  “你们几个小点声!!”
  “跳啊跳跳跳你妈的你按哪儿呢?!!”
  “高中生上楼写作业。”
  三个人立刻安静了。
  女房东继续听广播。
  “……极抗灾,众志成城!现在,请各家派代表,到各路口站点领取你们的铲雪物资。让我们携起手来,共渡难关!”
  “咔嚓”一铲子。
  “咔嚓”又一铲子。
  时至下午,天气稍好,微微出了太阳,可与这漫天冰雪相比还是无济于事,街上,移动的斑点都是忙着铲雪的马戏区居民。
  姚大叔穿着和民警一起执勤,穿了荧光色小马甲,带着大帽子,举着喇叭在雪里费劲地维持秩序。
  以及和范大爷吵架。
  范大爷拿着自家的铲子,非要一起铲雪,姚大叔怕他年纪大了,有个闪失,死活不肯。
  “范大爷!您老别给我们工作添乱了!哎呦!你把铲子放雪里,铲子自己铲得都比你稳哦!”
  “放屁!”范大爷挥舞着大铲,气得满脸通红:“我拿这把铲子清扫平城的时候,你爸爸还在烧锅炉呢!”
  “大爷呀,”另一个居委方叔叔也劝道:“等会儿领导要给咱们送物资来,看见你这么大年纪还在外头,我们要被批评的!”
  范大爷说:“送什么物资!人不是还没饿死完吗!?”
  “哎呦!大爷,你小声一点,小心被群众举报。”
  范大爷铲子一竖:“我就是群众!我举报他还来不及!那姓田的龟儿子!”
  方叔叔儿子是搞仕途的,听见范大爷在大街上插着腰骂田书记,吓得赶忙把范大爷拉走了。
  作家铲雪铲得手指通红,闻言也来了精神,跟女房东小声道:“田正清要来马戏区?”
  女房东点点头:“业主群里通知了,要不是因为他要来,上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铲雪呢。”
  “就几把铲子的事,这都拖?”
  女房东叹了口气:“一线基层工资不是钱?撒的这些盐不是钱?铲子、棚子、扫把,还要算账,这事儿给他们办,够办仨月了。”
  富二代插了一嘴:“市长?”
  “市委书记。”
  富二代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依稀听老唐说过。
  他们这种人,早就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官场上的事情,能不说话就闭嘴,即使是在女房东旁边,他也没吭声,接着铲雪。
  老感觉这像给人当了劳工,他心不在焉,铲的有一脚没一脚的,主要精力都在蛊惑女房东:“这雪又下起来了,零下十来度,还刮风,手套也不发一双,铲得出个什么?回家得了,我叫人把咱们接走,私人飞机,坐不坐?晚上就到东方明珠,走不走?”
  跟个黑车司机似的。
  高中生狠狠地把铲子插进雪里:“要走你走。”
  女房东说:“你瞧瞧,人家孩子的觉悟都比你高。”
  富二代丢下铲子,委屈地给她看自己的手。
  “我一个北方人,哪儿在这么湿的地方过过冬天呀,你看,这又是雪又是雨的,我的手都裂好几天了。”
  打雪仗的时候,你的北方人血统可不是这么用的。
  高中生气极,扭过头正要骂他,瞧见她那原则性极高的姐姐,铲子一丢,仔细地看着他每一根手指头。
  富二代撇他一眼,笑了,活脱脱一个后宫妃子给人下完麝香以后的笑容。
  高中生气得恨不得把他姐摇醒:“陛下!狐媚祸国!”
  确实是裂了。
  他有一句话是对的,“全京城第一身娇肉贵”,在北京,在家里,稍微沾了点冷气,他手上也得裂点口子吓唬人,如今违法的那种纯动物皮毛大麾,能当文物的金贵雕花小手炉,他从小就用着,暖和是其次,架势是第一,京城红墙底下一站,谁不知道这是个回了贾府的宝玉。
  还是后来出国,野营、冬泳、极限运动之类的玩多了,才开始以身强体健为荣。
  “来了来了,领导要来了!”方叔叔接了个电话,赶紧拿起铲子动员道:“大家都铲起来!铲起来!等会儿还有记者要来!给他们看看我们马戏区居民自发的高素质啊!上镜表现好的发二百块钱!”
  田正清来了,两三辆五.菱.宏.光,他从第二辆里下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个干部,身后跟了几个男记者,举着摄像头和话筒。
  大家都埋头忙碌,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铲门前雪的模样,等着挣二百块钱。
  富二代瞧着他们细节挺讲究,有点兴趣,倚着铲柄,看他们采访。
  高中生怕他惹事,拽他衣角,小声道:“别探头!”
  一个处级干部,也就这些小老百姓怕他。
  富二代撇撇嘴,接着装模作样地铲雪。
  田正清说:“大家辛苦,这次我们居民朋友表现得很好,充分体现了我们江尧人命众志成城,携手抗灾的良好作风!一定要保证大家物资充足!人们群众的物质生活一定要得到保障!”
  姚大叔说:“是是是……市里封路了,我们马戏区第一个响应,导致这个,我们的菜场这边可能……”
  方大叔说:“有保障!有保障!基层群众的生活都有保障!感谢领导。”
  田正清说:“好,基层民众的生活是我最关心的。其他地方有什么困难没有?”
  姚大叔:“出行的话……”
  “没有!我们万众一心,紧跟领导,群众没有困难。”
  “物资发了没有?”
  “发了发了,领导看,大家的铲子、手套、口罩,都是来自市里的统一调配。”
  姚大叔最后也没说话了,跟着点头。
  记者拍了拍大家铲雪的画面,简略地对准了几个民警,朝田正清点点头。
  田正清说:“好,大家好我就踏实了,我还要继续走访,大家辛苦。”
  “书记辛苦。”
  眼看要结束了,一直看戏的富二代忽然拍拍高中生。
  高中生说:“你别惹事!”
  “不是我惹事,”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看那个严装厚裹,拖着一辆三轮车踽踽独行的影子,说:“是不是你白哥?”
  高中生一看,不是他是谁?
  一大早去医院帮老人家买药,主干道开不上车,他的三轮在雪里骑过去,现在下午三点,怕是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结着冰碴子,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手指白得发青。
  女房东惊叫一声:“小白!”
  田正清也一声惊叫:“这是哪个同志,为什么不加入铲雪?”
  小白拖着三轮,后面全是帮老人们买的药,分家挨户,拿雨衣裹了又裹。
  他喘着粗气,看向后面的姚大叔。
  姚大叔使劲给他递眼色,要他千万别节外生枝。
  田正清问:“你从哪里来?封路了,不要往外跑,很危险!”
  方大叔忙道:“这是我们居委的特派员,特派员,帮忙给老年居民采买药品,绝对保障居民生活!”
  田正清很满意,镜头也不断给小白三轮后面满满当当的药物特写。
  小白知道这是谁了。
  他有点急迫:“请问,马戏区的铲雪队什么时候可以来?连锡区和武安区已经铲完了。”
  姚大叔魂都要吓飞了。
  方大叔抢白道:“马上就到了,相信领导的安排,相信组织统一调配。”
  田正清也点点头,道:“你们生活有保障就是第一位的,电绝对不会断的,我们很放心,相信我们的政府,我们一起携手共进,对抗雪灾,蒸蒸日上,共度佳节!春节包了饺子没有?”
  小白说:“不是前两天就说要派铲雪车进来了吗?”
  “好好好,汤圆也可以。”
  小白冷得嘴唇都发抖,手指也早就冻僵,想摘口罩都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半天。
  察觉到他要摘口罩继续追问,摄像头连忙经验十足地对准了他的脸。
  这招屡试不爽,十有八九的市民不敢公然质问,摄像一对准,问题靠边滚。
  白警官的动作果然停住了。
  摄像师露出暧昧的微笑,田正清也笑了,轻轻一声,复而和气地继续说:“小同志,辛苦了,是个好群众!”
  田正清来了就走,车牌2688的五.菱.宏.光停留了不到半个小时。
  姚大叔赶紧上去帮小白推车,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快回屋暖一会儿,别铲雪了。”
  小白在前面弓着腰,在厚厚的冰雪上推着一车救命药品,耳朵冻得嗡嗡发响,方大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怨道:“好好的一个采访,非要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现在好了!你问了,问题给你解决了吗?人家会理你吗?把领导得罪了,下次,该给你铲也不来了!”
  他一路走,一路说,想着儿子的仕途,痛苦地念叨不停。
  旁边有个邻居听见了,撂下铲子冷笑道:“他们家还能干什么事?不就会跟咱们甩脸色吗?真遇上事还不是怂?迟一天给他们修电,恨不得把全小区的人都骂死,现在怎么没用了?”
  女房东一愣:“什么时候的事?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又有一个女人帮腔,瞧着小白,撇撇嘴道:“拿钱办事,还要到电视前面显眼,瞧,这不是又拿到二百块钱了?”
  女房东叫起来,抄起铲子就要打人:“谁拿钱了?!小白每次帮区里做事拿了一分钱吗!?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你拿钱,你怎么不去帮大家买药!?”
  “哎呦!你们家好高尚啊!一分钱都不要忙里忙外的!谁信啊!王小夏你自己信吗!?谁知道跑这一趟可以贪多少钱!”
  女房东的人生信条是,可以骂她,不许骂人民警察。
  她气坏了,怒发冲冠,冲上去就要打架,人群都围过来看热闹,姚大叔和高中生一边拉开一个,好歹没打起来。
  被高中生拦着,女房东还在那里骂人:“你去帮大家买药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我给你钱!你现在就去买一个我看看!”
  那女人也是个有气势的主,扯着嗓子叫道:“你拿钱来!三千块钱!我现在就去!两万块钱,我把马戏区所有跑腿全包了!你拿呀!你有本事现在就拿呀!”
  “行啊。”富二代懒洋洋地拿出手机,滴的一声,已经预备扫码。
  “大家可都听见了,”他弯弯眼睛一笑:“两万块,微信还是支付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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